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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荒野(结局)
翌日小牡丹来找玉宵道:“今夜我去送最后一次药,你可以扮作我的丫鬟一起去。你要不要去?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玉宵顿时热泪上涌,止不住的涕泗横流。
小牡丹奇道:“你怎么了?你这样一个三头六臂、铜墙铁壁的女子,也会这样脆弱吗?如果这就是爱情,那太可怕了!你究竟得到了什么,为什么不能放下呢!”
玉宵不由得一阵干呕,头晕眼花之后,她气喘吁吁地说:“我要去。”
小牡丹看了直摇头:“我很怀疑。”
玉宵想起自己曾鄙夷过的爱情话本,其中有一句很经典的话,此刻她却跟着说了出来:“你没有爱过,你不会懂。”
小牡丹笑道:“我恨过许多人,这反而支撑我活下去。如我所见,恨让人生,爱让人死。也许,我永远不会忠于爱情。但是爱上一个人是无法抗拒的。如果真有那一日,我就该过情关了。”
玉宵痛苦地皱眉:“再撑最后一次,今天必须了断,希望以后的每一个夜晚,我都能睡个好觉。”
这次的潜伏出奇的朴素,没有弯弯绕绕和花花肠子,时间紧急,她连焦虑的精力都没有。
匆匆易容之后,她吃了几颗玉宵丸,顾君琪企图劝她吃饭,但失败了。
“看样子你有特别行动。”顾君琪淡淡地说,“需要我策应吗?”
“不需要,我只是去杀一个人,很快就回来。”说到这里,她的心隐隐作痛。
他是她心上一块疮疤,必须挖出来,她才能活过来。
她已想好,她要问出那些俗套的问题——
你爱过我吗?对我动过真心吗?一刻也没有吗?为什么不爱我?恨我吗?为什么恨我?
也许他不会回答,也许他的话语会像一把刀深深扎入她的心房。总之,她不会得到满意的答复。
爱我也好,恨我也罢,我都不会满意,因为我会拧断你的脖子。因为比爱意和恨意更确凿无疑的是杀意,她对他是,他对她也是。
那个雪夜,她那么确信无疑,他的杀意有多么强烈。
一想起他,她就会泪流满面。她的身体已经太虚弱了,经不起任何折腾,什么爱情,什么理想,通通要见鬼去了。
结束吧,哪怕是一个悲剧,总好过悬而未决。
她一遍遍祈求上苍,却不知自己想要什么答案。
他会很沉默还是恶语伤人心?无论哪一种,她都不能承受。其实她已经神志不清了,这种孤身入狼群只为求一个答案的行径实在太不冷静,以她如今的身体状况,无异于自杀。
马车平静地走着,颠簸着走向她的生或是她的死,她是来听宣判的,而那个判官是青棠,而她是青棠的刽子手,因为她确信无疑会斩下他的头颅。
青棠那么会折磨人,极有可能会很沉默——他太懂怎么让她痛苦。
什么都不说,这是她最不想要的。可青棠就是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更何况,如果他真的不爱她,他看见她只会觉得莫名其妙。
你来干什么?有你什么事吗?没准会是这样。
然后呢,如果他不理她,她真的有勇气杀了他吗?
她焦急万分地思虑着,小牡丹捏了捏她的手,递给她一个药箱,她掂了掂,还挺沉。
“这是什么?”
“青药。”
“什么是青药?”
“你觉得万花楼特产的会有什么药呢?玉宵,我不想说的太明白。你一个未出阁的少女,还是不要深究了。”
玉宵的心往下一沉,她不由得脱口而出:“炼蛊会用到青药吗?”
“呃……会的。”小牡丹为难地说,“青药会让人丧失理智,如果要练就一个完美的容器,一丝理智都不能留。”
玉宵的心仿佛要从嘴里吐出来,她激动地说:“很残酷吗?他现在……好不好?”
“当然不好!”小牡丹担忧地说,“上次见到他时,他快被折磨疯了!”她紧张地握住玉宵的手,道:“一会见到他,你千万忍住了,我真怕你失去理智了。我会帮你拖住守卫,转移他们的注意力,给你们独处的机会,但你要答应我,说完话就走。”
玉宵浑身战栗,上牙打着下牙,勉强点了个头。
“你怎么了?”小牡丹害怕地说,“要不你别去了!你看上去快厥过去了!”
“我没事。”玉宵胡乱往嘴里塞了一把药,“我没事。”
小牡丹拍掉她的手,药丸滚落一地。她低吼道:“药是这样吃的吗?你不要命了!”长吁短叹起来:“唉!我也是舍命陪君子了!说不得今晚就要交代了!”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玉宵口干舌燥地说,霎时一阵眩晕,她吐出一口血来。
“没事的。”她双目赤红地说,“很快就结束了,我一定要见他最后一面。今夜过后,我再也不要想着他,他会从我的人生消失,我要回长安做我的国公贵女,我要好好睡一觉,好好吃一顿饭,好好过完下半生。多么美好而幸福啊,为什么这种日子我不珍惜呢?为什么我要追求所谓的爱情,追求一个不爱我的杀手?拜他所赐,我才变成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我好恨,我好恨!”
如此这般一番蹉跎,她们总算是到了。玉宵扮作一个小丫鬟,跟在小牡丹身后。她抱着药箱,看上去安分守己、低眉顺眼。
她已经改头换面,看不出一点沈玉宵的样子。
雷鸣镖局戒备森严,关卡重重,跟着小牡丹,倒也算顺利。
抵达最后一个小房间,守卫转动机关,升降台将她们送至最底层。
玉宵的心越跳越快,就要爆炸了。
好在她身经百战,自有一番从容淡定,抱着药箱分毫不抖。
密室的暗门打开时,在一个幽暗逼仄犹如巢穴的房间里,她看见一个模糊的、蜘蛛般的人影。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光线太暗,她看不清,但她有预感,油灯点亮的那一刻,她看清的那一刻,她会彻底疯掉。
那个晦暗不明的身影,实在令人惊骇至极。
房间里隐有水声,血腥味直冲鼻子,玉宵的指甲深深扎进了掌心。
她的痛苦无以复加,她知道,那种痛苦叫悔恨。
她们来了,守卫点亮一盏油灯,墙壁上波光粼粼,这个房间形似一个水牢,只不过池中水已被血水染红,他们站在岸边,那个模糊的人影被困在水中央。池水约深四尺,那人浸在水中,听不见一丝鼻息。玉宵想,他是不是死了?
守卫放下油灯,瓮声瓮气道:“该喂药了,把人捞起来。”
机关声动,圆台升起,锁链在池中搅动,带了一点动静,水中便有令人不安的窸窣声。
守卫道:“水里是蛊虫,这霸王蛊每日需以数百条蛊虫为食,你们小心点,别碰到了,那玩意可毒了。”
圆台浮出水面,那个被禁锢的人也被托出水池,一条石道贯通岸边与圆台。
小牡丹向玉宵使个眼色:“去吧。”旋即对守卫说:“我感觉药量不太对,我带了药典,这里太暗,你跟我出去看看……”
足音渐行渐远,石门被合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玉宵的心拧成了一团,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绵软无力。就这样在岸边看了一会,她忽然无法忍受半冲向圆台。
手中油灯照亮了那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她几乎失去呼吸。
原来那不是蜘蛛腿,而是十余根粗重的锁链,锁在他的锁骨、琵琶骨及其他关节处,撕开血肉,扣住骨节。
他浑身赤丨裸,不着寸缕,长发蔽体,昏死如睡,像受难的祭品。
玉宵的泪水夺眶而出,潸然如倾盆暴雨,而她浑然不觉,只是呆呆地望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眼前人对光亮极敏感,他受惊般地睁开眼,露出了恐惧的表情。
“不……不要……”他嗫嚅道,“别……别碰我……”
他身体苍白如白骨,只有几缕血丝如红线般蜿蜒过身体,从肩颈流落至腰背。他只要一挣扎,伤口的鲜血便会源源不断地流出。
他细弱的脖子无力地垂落着,玉宵伸手拖住他的下颏,他更瘦了,一只手便能盖住一张脸,腰身更是不盈一握。
脆弱的骨架摇摇欲坠,他是只剩半口气的幽鬼。
他恐惧地发出微弱的求饶:“不要灌我药……”
她知道他从不轻易求饶,除非痛苦到极处。她猛然想起那个沈府的夜晚,她和沈国公、隐年在地牢里审他,先鞭刑后拶刑,生生夹断了他的手指。鞭刑时他没有叫过一声,拶刑时他却痛不欲生,连连求饶。
她想他不是怕痛,是怕失去最重要的东西。他的剑和他的尊严。
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可怕的女人,从来都认为善良是软弱的她,这一刻觉得无比羞愧。她就这样无视他的痛苦,也许从那时起,青棠就决意报复自己。
他的恨并非空穴来风。她凭什么麻木不仁地认为他会爱自己,她有什么值得他爱的呢?
可心底的声音在为自己辩解:“是他先来杀我的,是他负我在先……他杀过我多少次?害过我多少次?而我不忍下杀手……我比他仁慈……”
可她却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哪怕杀意比爱意更汹涌。
她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而此时此刻,他就在她眼前,茫然地睁着眼睛,太久不见光,他或许已经看不见了。
“是我。”她说,“是我。”
他认出了她的声音,霎时顿住了,其实他离完全丧失意识不远了,却还是认出了她的声音。
这个声音,他永远不会忘记。菩萨般的她,恶魔般的她。这样冰冷的、镇静的、没有起伏的声音。
“是你……”褪去的理智如海潮般回归,仿佛时间倒流,斑驳的记忆不断闪回,他似乎恢复了神志。
“沈玉宵?”他冷笑道,“你来干什么?”
他不知道的是,他眼中含满了热泪,将落不落。
“你来干什么……”他气若游丝地说,“是来杀我的吗?我知道的,我感觉到了强烈的杀意……”
玉宵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道:“不……我来问你……”
不行,她问不出口,越到这个时候,她越问不出口。
她的手还钳着他的下颏,他的眼睛却看不见她的脸。
她想:看不见也好,不想让他看见我泪流满面的样子。
可他的热泪一颗颗滚落,珍珠般落在她手心。
她似乎已经得到了答案。无需追问。
“你在等什么……快动手啊……”他似乎有些迫不及待,红着眼睛哀求,“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来杀了我……你恨我对不对……我也恨你……我恨你,沈玉宵,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我只求一死,你却一次次把我出卖给别人……你怎么这么残忍……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的声音十分微弱,要贴近了才能听清。说了这一会,已经耗干了力气,他的头又垂了下来。
玉宵问:“为什么恨我?”
“你杀了我吧……”他语无伦次,焦急催促道,“快点……来不及了……我不要这样活着……求求你……看在解药的份上……杀了我吧……”
玉宵黯然地摸向那个瓶子,那颗解药,她还没有吃。
她是来杀他的。没错,为了结束她和他的痛苦。
进入雷鸣镖局不能带任何兵器,她们已被搜过身,她什么兵器也没带。然而她是一个不需要兵器也能杀人的人。
她有一双无情铁手,能拧断任何人的脖子。
轻轻一用力,她和他都能解脱。
此刻她正掐着他的脖子,听着他的哀求,万箭穿心。
她的手虚弱无力地垂了下来,扯下那个瓶子,缓缓倒出解药,塞进他的咽喉里,再一抬他的下巴,迫他咽下去。
“你给我吃了什么……”他痛苦地挣扎着,“我不要吃药。”
玉宵望着他,浑身的血都凉了。
“青棠……”她唤他的名字,“跟我走吧。”
正当此时,石门霍然洞开,雷鸣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他身后跟着小牡丹,脸色有一丝慌乱。
看雷鸣的表情,她们似乎没有暴露。
他上下打量着青棠,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总算是要大功告成了,等到明天早上,就差不多炼成了。”
他的手指情不自禁地轻抚青棠的脸,不由赞叹道:“肤若凝脂啊……可惜了这么一张倾城绝色的脸,啧啧……”
玉宵的血液瞬间上涌,她极力克制隐忍着怒火,静步绕到了雷鸣身后。
在这个位置,青棠的脸一览无余。越过雷鸣的肩膀,她与青棠两两相望。
青棠能看见一点光亮了,然而他的意识似乎又陷入昏沉晦暗。
他疲倦地闭上眼,任由雷鸣抚摸自己的脸,雷鸣的手指从青棠的眼睛摸到鼻子,再到嘴唇。
然后,轻车熟路地,手指伸入了口中。
玉宵血脉偾张的一刹那,青棠咬断了雷鸣的手指,不及雷鸣惨叫,电光火石之间,玉宵的手掌如刀,生生插入雷鸣后心,将他的心脏掏了出来。
鲜血溅了一头一脸,在小牡丹的尖叫声中,玉宵迅速拔了守卫的刀,手起刀落,几颗人头滚落,不声不响。
她回身紧紧抱住青棠,喃喃道:“我带你走。”
小牡丹花容失色:“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不过雷鸣死了……幸福怎么来得这么突然?他真的死了吗?心还在跳呐……”
她捧起那颗心看了良久,再重重摔落在地,狂乱地踩成烂泥。
“抓紧时间。”玉宵冷静地说,“这个锁链要怎么开?”
小牡丹指挥她:“下面有个钩子,你扳一下,要用巧劲,但是拔出来会很疼,连皮带肉的,你小心点,别伤筋动骨了。雷鸣的手段虽然残忍,却很细致讲究,他要用青棠,不会伤了他的筋骨。”
玉宵依言照办,小心翼翼,慢工出细活,她满头大汗。
青棠疼得青筋暴起,死去活来。拔到第三条时,他晕了过去。
就这样反反复复,对玉宵也是一场折磨。
做完这一切,玉宵长舒一口气,瘫坐如泥。她数了数,足足十七条。手心满是鲜血,心中也在滴血。
她将青棠抱在怀里,仿佛轻飘飘的一片羽毛。
鲜血满怀,热血满怀。
然而困境并没有解除,来到府院,已是杀声震天。
玉宵忙将青棠往小牡丹怀里一推,道:“你带他出去,我掩护你们。”
“这么多人,你行吗?”小牡丹两腿直抖。
“不行也得行!来!我拦住他们!”玉宵一劈一个准,不多时便倒了一大片。
但是雷鸣镖局也不是吃素的,其中也有不少好手。玉宵饶是铁人,也不禁有些疲于应对。
吵吵嚷嚷,杀作一团,入目都是刺眼的白,刺目的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她已十分麻木。好不容易开出一条道来,一个小门近在眼前,正要把二人推出去,青棠忽然醒了过来,抓住玉宵的衣袖不松手:“别丢下我。”
玉宵默了片刻。
青棠奄奄一息地摇头,道:“我不要和你分开。”
玉宵顿觉热血沸腾,暖流洋溢心田,喜不自禁。
她抱住他,流着泪说:“可是,这样你会有危险。”
青棠坚决地说:“即使是死,我也要在你身边。”
她再无力拒绝:“好,死也要死在一起。”
小牡丹仓皇而逃,临走时握住她的手舍不得放:“我去备马车,在前面小树林等你们,一定要活着出来啊。”
玉宵将青棠放在树下,投入了无休止的战斗中。她想起了白龙的内丹,可惜在凡间,内丹使不出神力。
手脚仿佛都不是自己的,全凭一口仙气吊着。她的眼睛时刻不离青棠,生怕一个闪失,他就死了。
他看上去跟死了也没两样。
为了你,为了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杀出去。抱着这样的信念,她咬牙坚持了一回又一回。
子夜时分,她抱着青棠走出镖局,向小树林走去。
静夜沉沉,月空如洗。再过一千年、一万年,也不及此刻永恒。这一路,她心无旁骛,全心全意地爱着他。
她踉跄地走着,体力已耗到极限,口中喃喃唱起不知名的歌谣,词句凋零,曲不成调。
可她的心是安宁的,美满的,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终于安静下来了。
她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是爱,不是恨,而是他。
她磕磕绊绊地倒下,再也爬不起来。二人滚作一团,相依相伴,不分彼此,一起看天上的星星。
她不想再问为什么,也只有此刻不想再问为什么。
一个悬而未决的答案,也许永远没有答案。
青棠闭着眼,一动不动,她忽然害怕起来,猛烈地拍他的脸:“醒醒,醒醒,别睡!”
青棠缓缓睁开眼,入目是无边星空和她的脸。
“玉宵……”他自知大限将至,用尽全力呼唤她的名字,他心底有一个隐秘的、不能说出口的秘密,此刻却可以说了。
因为他快死了,即使一生使命未竟,死神却不会因此停下脚步。但庆幸死亡的降临,他可以对她说出那三个字。
“我……”可是太晚了,爱上仇人之女的罪业并未被赦免,他未能说完这句话,便闭上了眼。
眼前是匆匆而逝的最后一颗流星。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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