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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回(试读)
文思切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在蛛网上挣扎的秋蝉。
网的主人,是那个坐在幽隐城最高的四把椅子上、名叫文仲礼的远房爷爷。
而将他推上这张网的手,则属于那个比毒液更致命的变态老妖婆。
雨后的幽隐城,空气里混着一股洗不掉的咸腥和腐臭。那些古老的青石板路,乍看冲刷得干干净净,却也让藏在缝隙里的污垢,愈加刺眼。
文思切站在道学府太师宅邸那朱漆高门前,已经是第三次了。
他怀里抱着一个用上好锦缎包裹的狭长木盒,盒子里,是一柄武朝名士用过的玉柄拂尘。
为了这件“雅物”,他当掉了自己最后一件还算体面的外袍。
他知道,这东西未必能入那位爷爷的眼。
但他更知道,送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送”这个姿态。
守门的家丁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太师说了,近来不见客。文先生,请回吧。”
他被一股无形的气墙,推出了那道象征着权势与希望的门槛,连同那份精心准备的礼物。
他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木盒,站在车水马龙的街上。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是车轮碾过石板的“嘎吱”声,是远处海鸟凄厉的鸣叫。这些声音,都像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文仲礼四代前的祖宗,和他六代前是同一个。那又怎么样?
这儿不是讲面子的阚朝,更不是血缘大过天的绝寒国。
这里是幽隐城,是幽隐老怪打下的地盘。从建城那天开始,幽隐城的规矩,就是一个字:钱。
他穿过几条散发着鱼腥和劣酒味道的小巷,来到背阴的巷末,一处挂着“辰记杂货”幌子的铺子。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仓库木门,一股混杂着桐油、麻布和陈年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仓库里很暗,只有一扇开在高处的小窗,透进一柱天光。
光柱下,一个身着月白锦袍的年轻人,正在默默刻划一卷竹简。
“又失败了。”卯三三没有抬头。
文思切的身体猛地一颤。
遭拒之门外的屈辱和颓唐,瞬间被名为“敬畏”的深沉情绪所取代。
他走上前,将那个锦缎包裹的木盒,轻轻放在一旁的货箱上,姿态谦卑得像个学徒。
“三三公子……料事如神。”
卯三三轻轻吹去竹简上的碎末,重新卷好,用一根丝绦仔细系紧。
他缓缓起身,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带着几分教书先生般的温和笑意。
“思切兄,坐。”
他指了指身旁一只落满灰尘的木箱。
文思切不敢坐,只是点头哈腰,站在一旁。
“送礼有很多讲究。”卯三三的声音不疾不徐,像是在阐述一段经文,“我们不讲礼物本身,这些讲究,人人都懂。我讲的是,送礼这个过程,反映了什么。”
他伸出一根手指。
“拒绝,并且连贵人本人都没见到,这说明,在他眼里,你这个人,连同你送的礼,都是没有价值的‘麻烦’。他不想沾染,甚至不屑于亲自出面来打发你。”
文思切的脸颊瞬间涨红。
卯三三仿佛没有看到,继续伸出第二根手指。
“拒绝,但是本人出面,并且对你没有恶意,这说明,他认可你的‘价值’,但不认可你送礼的‘时机’。他是在告诉你,‘现在不行,以后或许可以’。”
“拒绝,但是本人出面,愿意和你聊一会儿,甚至解释不能收礼的缘由,这可能……是在向你传递一个更复杂的信号。他或许是想通过拒绝你,来向某个正在观察他的人,表明他的立场。”
文思切听得入了神,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收下,但是拒绝和你聊。这说明,他只看重你的‘礼’,不看重你的‘人’。你是一件很好用的工具,但用完就可以扔掉。”
“收下,也愿意好好聊一会儿,这可能……是他真的想把你当成自己人。也可能,是他想从你嘴里,套出更多有用的东西。”
卯三三看着文思切,那双朗星般的眸子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
“……尤其要注意他们的神情……有机会的话,可以找贵人们的内人,以及他们的孩子们也都聊聊。”
“……很多事情,贵人们不会避忌妻妾或是孩子们。她们在不经意间,听得清清楚楚,同时,又不在意这些事情是否重要……”
“……说话的时候,要注意分寸,多听少说,恭维为主。从她们的抱怨和炫耀里,就能听出很多东西。孩子们就容易多了,完全可以……用几块糖,或者一件新奇的玩具,换来她们父亲昨晚在书房里,说过的一切。”
文思切听得冷汗直流,心中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敬畏,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三三公子高见!思切……受教了!”
“这些,都不是我想出来的。”卯三三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由衷的崇敬,“是我恩师教我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恩师曾言,人心如锁,言行为钥。只要找对了钥匙,就没有打不开的锁。”
文思切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身在昏暗仓库里依旧纤尘不染的月白锦袍,只觉自己是在仰望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他定了定神,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喜色,压低了声音:
“三三公子,我……我得了线报,有个好消息!”
“那个女魔头王娘子,被青樊阁的秀真楼主弄死了!那秀真楼主,符法天下无双,炸出的地火有一百丈高,我的线人亲眼所见!我们再也不用天天担惊受怕了!”
“是吗?”
卯三三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看不出任何情绪。
“那确实是……一件大好事。”
他走回货箱前,指着角落里几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箱子。
“既然如此,这批东西,就绝对不能出手了。必须找个天知地知的机会,沉入东海。”
文思切闻言,忙道:“公子三思!这可是咱们最后的本钱了!我……我知道几个嘴很严的买家,都是幽荒来的亡命徒,给钱爽快,绝不会泄露半点风声。咱们只要把货出手,远走高飞,这幽隐城……”
“思切兄,恩师教诲,不可不听。”
卯三三打断了他,笑容依旧温和。
“这批货,沾了她的血……留着,就是催命符。”
就在此时,仓库的门被猛地撞开。
一道与文思切一模一样的身影,如鬼魅般冲了进来,手中短棍带着裂空的风声,狠狠砸在文思切的后心。
“噗——”
文思切一口鲜血喷出,软软地倒了下去。
卯三三的脸色终于变了。
那个“文思切”没有停手,身形一晃,已出现在卯三三面前,手中的短棍抵在他的咽喉,声音嘶哑而狠戾。
“小子,把那批玄重铁,交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另一只手,在自己脸上缓缓撕扯。
那张属于文思切的脸,如同一张被水浸透的旧纸,剥落下来。
露出的,是一张布满皱纹与算计的苍老面孔。
正是——道学府太师,文仲礼!
他看着因惊恐而脸色煞白的卯三三,满怀恶意地狞笑,露出一口发黄但齐整的尖牙。
“干不干?老祖不会亏待你。王达那老虔婆,是靡虹山上王方平老鬼的女儿,没有半点摩罗血脉!”
他凑上前,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老祖我,鹞子班班主,解郤窾,才是在世真龙!”
那自称解郤窾的文仲礼,带着玄重铁样本,走了。
像一阵裹挟着腐臭与血腥的阴风,来得突兀,去得也干脆。
不过一刻许。
仓库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两人一站一趴。
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文思切,和那个,从始至终,脸上都挂着“惊恐”与“茫然”的卯三三。
他看着解郤窾消失的方向,那扇还在“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
直到室内的光柱都照上了另一排货架,他才缓缓蹲下身,探了探文思切的鼻息。
“……还好,没死透。”
他喃喃自语。
他将文思切翻过身。那张本还算周正的脸上,此刻满是血污与尘土,双目紧闭,气若游丝。
卯三三伸出手,检查着文思切身上的伤势。
从被短棍击中的后心,到因撞击而擦伤的额角,再到扭曲变形的左臂……
他看得极是认真,像一个最严谨的仵作,在审视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最终,他的目光停在了文思切的后脑。他脑后的横骨,比常人要微微凸起一些。
卯三三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挑了一下。
然后,他开始施救。
他没有用任何丹药,只是将文思切拖到仓库最深处的角落。
那里堆放着几只用来装牲口的巨大木笼,散发着腥膻味。他从怀中取出一柄造型古怪、刀刃上布满血色纹路的短刀,在自己的指尖轻轻一划。
殷红的血珠沁出,带着与他温润外表截然不符的奇异甜腥气。
他将那滴血抹在一只木笼上。
微不可察的红光,自木笼上一闪而没。
接着,他走进木笼。两头用来拉货的山羊,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惊恐的“咩咩”声。
卯三三走到它们面前。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其中一头山羊的头顶,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然后,血光一闪。
温热的羊血喷涌而出,将他那身月白锦袍染得一片猩红。
卯三三迅疾地伸出手,蘸着滚烫的羊血,在地上勾勒着什么。
“敕。”
两道扭曲盘结的符文成形,如拥有生命的活物般,钻入了那两具还在抽搐的羊尸之中。
他又念了一个字:
“替。”
那两具羊尸猛地一僵,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萎缩,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在这一瞬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抽干。
卯三三戟指一挥,倒在角落里的文思切,身体猛地一颤!
他那张本已毫无血色的脸,竟是诡异地泛起潮红,胸口微弱的起伏,也渐渐变得有力。
“咳……咳咳……”
文思切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看到卯三三那张近在咫尺的、写满了“关切”与“疲惫”的脸,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三……三三公子……”他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我……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您了……”
“思切兄,莫怕。”卯三三将他扶起,靠在货箱上,声音温和得像三月的春风,“有我在,你死不了。”
文思切低头,看到卯三三那身被鲜血浸透的月白锦袍,眼神涣散。
“这、这是……”
“唉……”卯三三别过头去,满面不忍,“让思切兄见笑了。”
“我卯氏,起自北陲,家中传了一两道……血食替命的小术,终究……不在法脉之内,到底见不得光。思切兄,若你对卯某此举有怨,你我今日,便……割席于此!”
文思切满面愤激,挣扎着起身,对着卯三三纳头便拜。
“公子这是什么话!公子,公子这番大恩,思切……粉身难报!”
“使不得,使不得。”卯三三连忙将他按住,“你我兄弟相称,何须如此?”
“今日之事……是我连累了你。若非我执意要将那批玄重铁沉海,也不会引来这杀身之祸。”
“都怪我……都怪我太过天真,以为王娘子一死,便可高枕无忧。却不想,这幽隐城的水,竟比东海的旋涡还要恶!”
文思切闻言,更是感激涕零。
他心中那份因恐惧而产生的动摇,瞬间被“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所取代。
“公子说的哪里话!”他挣扎着坐直身子,面上满是忠贞之色,“那解郤窾狼子野心,今日之事,即便没有玄重铁,他也迟早会找上门来!我们……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
卯三三看着他,眼中闪烁着“欣慰”与“感动”的光。
“思切兄,你的意思是……”
“反了他娘的!”文思切一拳砸在身旁的货箱上,牵动了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声音却愈发狠戾,“他不是要玄重铁吗?好!我们就给他!我们把城里所有对那老东西不满的人,都联络起来!把这张网,织得比他的鹞子班更大!到时候,就看是谁……吃掉谁!”
卯三三看着他,看着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他说。
“就依思切兄所言。”
约莫半个时辰后,文思切离开了仓库。
他的脸上,不再有颓唐与恐惧,尽是被委以重任的亢奋与决绝。
卯三三站在门口,看着他脑后横骨凸起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脸上的温和笑容,才一点点敛去。
他缓缓关上门,整个仓库重新陷入了黑暗。
他走到角落里,那几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箱子前,蹲下身。
箱子底下,一个早已被磨得光滑的暗格打开。
卯三三取出一个小小的黑檀木盒子。
一股若有若无的、混杂着兰花与血腥的奇异香气,弥漫开来。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团……
烟。
一团蠕动的赤黑色烟雾。
卯三三看着那团烟,那张总是挂着和煦笑容的脸上,流露出了不同寻常的情绪——
那是……近乎痴迷的眷恋,和深入骨髓的……心痛。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那团烟,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恩师……”
他低声呢喃。
“……您死得好惨啊。”
他缓缓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那张俊美的脸颊滑落。
“您在天有灵,若是不允徒儿,与那弑师仇人庄锦同流合污……便将我,一雷劈死。”
话音未落。
那团静静躺在盒子里的“血烟”,突然开始疯狂地涌动、翻滚!
赤黑色的烟雾冲天而起,在昏暗的仓库中,迅速凝聚、拉伸……
最终,化作一个模糊的女子轮廓。
那轮廓,在摇曳的光影中,渐渐变得清晰。
红衣似火,长鞭如蛇。
眉梢眼角,皆是万种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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