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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本里的时光河
季槐在整理鹿槿灼的遗物时,发现那本带锁的牛皮笔记本时,木槿花已经落了三茬。
本子被压在樟木箱的最底层,上面盖着她没织完的驼色围巾,毛线针还别在上面,像只停驻的蝶。锁是黄铜的,已经生了层薄薄的绿锈,钥匙就藏在笔记本的内页夹层里,是片磨得发亮的桃核,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灼”字。
他坐在堂屋的条案前,指尖捏着那片桃核钥匙,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他们刚在医院认识,她总爱捡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掉在地上的松果,被人踩扁的枫叶,还有这枚桃核,说是“能锁住秘密”。
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打开了道尘封的门。
2015年3月17日下午4:23
今天在血液科轮转,遇见个有意思的病人。
十七岁,白血病,却总爱背着个画板,趁护士不注意就往窗外画。我查房时看见他的画,居然是株开得乱七八糟的木槿,紫的白的混在一起,像打翻了颜料盘。
“这是我家院角的木槿,”他挠挠头,耳尖发红,“我姐说,等我好了,就回去看它开花。”
忽然想起外婆家的木槿。每年夏天都开得泼泼洒洒,外婆总说“这花贱,插枝就能活”。可惜外婆走后,老院就拆了,那株木槿,大概也被推土机埋了吧。
下午给一个叫季槐的医生打下手,他做骨穿的手法真稳,病人没喊一声疼。结束后他给我递了颗水果糖,橘子味的,说“缓解紧张”。可他自己的手在抖,我看见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病历单,上面写着“RH阴性血”——跟我一样。
世界真小。
季槐捏着这页纸,指腹蹭过“季槐”两个字,忽然想起那天的情景。鹿槿灼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实习服,头发扎成马尾,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住,却眼睛发亮,像藏着星星。他递糖给她时,她的指尖碰了下他的手背,凉得像块冰。
原来那时,她就记住了他。
2016年7月9日凌晨1:14
又咳血了。
卫生间的瓷砖上溅着点红,像不小心打翻的胭脂。我蹲在地上擦了很久,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人想流泪,可眼泪怎么也掉不下来。
主治医生说,再找不到合适的骨髓,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
忽然想起去年那个画木槿的少年,他没能等到花开。前天路过他的病房,床已经空了,被单叠得整整齐齐,只有窗台上还放着那幅没画完的画,木槿花旁边,多了个小小的太阳。
季槐今天来送会诊单,看见我眼底的青黑,皱了皱眉。他没多问,只是放下单子时,悄悄在桌角放了袋红枣,说“周奶奶让给你的”。
我知道是他买的。周奶奶上周摔了腿,根本下不了床。
他总是这样,把关心藏在拐弯抹角里,像小时候偷偷往我兜里塞糖的哥哥。
可我不能拖累他。他刚评上副主任医师,前途正好,不该被我这摊烂泥缠住。
明天就提交调岗申请,去急诊。忙起来,大概就没时间想这些了。
看到“调岗申请”四个字时,季槐的喉结滚了滚。他记得那年夏天,鹿槿灼突然从血液科调到急诊,每天穿着厚重的铅衣穿梭在抢救室,好几次撞见她扶着墙咳嗽,她却总说“没事,呛到了”。
原来那时,她已经在和死神拔河了。而他,竟迟钝得没发现任何异常。
2017年2月28日晚上8:07
急诊室的暖气坏了,冻得人指尖发麻。
刚才抢救个心梗病人,胸外按压做了四十分钟,胳膊酸得抬不起来。病人家属哭着给我鞠躬,说“谢谢您”,可我知道,要不是我体力不支,或许还能再争取几分钟。
季槐来送会诊单时,看见我搓手,二话不说就把他的保温杯塞给我。里面是姜茶,辣得人眼泪直流,却暖得从喉咙一直热到心里。
“别硬撑。”他看着我,眼神沉得像深潭,“急诊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乐意。”我把杯子还给他,故意板着脸,“季医生管得真宽。”
他没再说话,转身时,我看见他白大褂的肘部磨出了毛边。想起他总穿这件衣服,大概是舍不得换吧——后来才知道,这是他工作第一年买的,说“穿着踏实”。
下班时路过医院的腊梅,开得正盛。折了枝插在笔筒里,香得人发困。
如果今年能活下去,就去老院种株木槿吧。像外婆说的那样,插枝就能活,多好。
季槐起身去厨房倒了杯温水。杯壁上还留着当年的烫痕,是鹿槿灼把姜茶还给她时,不小心摔在地上磕的。他一直没舍得换,总觉得那道痕里,藏着点没说出口的话。
窗外的月光落在笔记本上,把字迹照得格外清晰,像在说“我做到了”——她不仅活了下来,还在老院种了木槿,种了桃树,种了满满一院的希望。
2018年5月20日下午3:56
今天在药材市场淘到个玻璃罐,墨色的,老板说“能装时光”。
买了袋红糖块放进去,又塞了片刚摘的桃叶。季槐看见时,笑我“像个小姑娘”,却在晚上偷偷放了颗橘子糖进去——还是当年给我的那种,橘子味的。
他大概忘了,我早就不吃橘子糖了,嫌太甜。可这颗,我舍不得扔。
周奶奶今天把红本本塞给我,说“你们俩总拖着像什么话”。红本本的封皮有点磨白,是她年轻时用的,说“借你们沾沾喜气”。
我把红本本放进玻璃罐时,季槐正在给桃树浇水,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幅温柔的画。
“季槐,”我喊他,声音有点抖,“我们把罐子埋在桃树下吧?”
“好啊。”他回头看我,眼里的光比夕阳还亮,“等秋天结果了,就挖出来看看,说不定糖块都化了。”
他不知道,我在红本本里夹了张纸条,写着“想和季槐一起,看木槿开花,看桃树结果,看很多很多个春天”。
希望这罐子,真能锁住时光。
这一页的夹着片干枯的桃叶,边缘卷得像只小船。季槐认得,这是果园那棵老桃树的叶子,那年春天,他看见鹿槿灼蹲在树下捡落叶,还笑她“捡这破叶子干啥”。
原来那时,她就开始收藏和他有关的时光了。
2020年1月15日凌晨3:09
排异反应又加重了。
季槐守在床边,握着我的手,掌心的热烫得人想哭。他眼睛里的红血丝比上次还多,像揉进了把碎红。
“别怕。”他总说这句话,可我知道,他比谁都怕。
玻璃罐放在床头柜上,红本本的边角已经被糖浆泡软了,像块浸了水的海绵。季槐说,这叫“日子发了芽”。
可我怕这芽长不高。
今天林宇来送药,说诊所的实习生把酒精棉打翻了,差点烧了药柜。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急诊,季槐也是这样,为了救个酒精中毒的病人,手被碎玻璃划了道口子,血滴在白大褂上,像朵红玫瑰。
他总爱逞英雄。
如果我走了,他会不会照顾不好自己?会不会忘了按时吃饭?会不会对着玻璃罐发呆?
不敢想。
窗外在下雪,像把整个世界都盖了层白被子。季槐睡着了,眉头却皱着,像在做什么噩梦。我把他的手贴在脸上,他的指尖还留着给我削苹果的刀痕,浅得像道月光。
季槐,对不起啊,可能要食言了。
这一页的字迹被水渍晕开了,模糊成片。季槐知道,那是眼泪——她总爱偷偷哭,怕他看见担心,却不知道,他早就发现了她藏在枕头下的纸巾,上面沾着的血和泪,像把钝刀,割得他夜夜难眠。
他轻轻合上笔记本,指腹在封面上的“灼”字上摩挲。黄铜锁的绿锈蹭在指尖,带着点涩涩的疼,像那些没说出口的爱,没来得及的拥抱,没看完的木槿花。
2022年10月26日下午2:17
今天阳光真好,透过窗户照在玻璃罐上,裂缝里的糖浆像融化的金子。
季槐在给我削草莓,汁水滴在他手背上,红得像当年他白大褂上的血。他总说“草莓要选带蒂的,新鲜”,可我知道,他是怕我吃到农药。
林宇刚才来,说他要结婚了,新娘是血液科的护士,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像盛满了阳光。真好啊,他终于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会脸红的毛头小子了。
周奶奶纳的鞋底快好了,针脚密得像撒了把星星。她说“等你能下床了,就穿着它去摘荠菜”,可我知道,我的腿已经肿得穿不上任何鞋子了。
玻璃罐里的木槿花瓣又加了片新的,是季槐早上摘的,还带着露水。他说“等你好了,我们就把罐子挖出来,看看里面的糖,是不是甜得发腻”。
我没告诉他,我早就尝过了。
那年他在雪地里抱着我跑,我把脸埋在他怀里,闻到的味道,比任何糖都甜。
如果真有下辈子,还要遇见他。
还要种木槿,种桃树,种满院子的春天。
还要和他一起,把日子酿成糖,锁在罐子里,一辈辈传下去。
最后一页没有落款,只有片新鲜的木槿花瓣,是季槐昨天刚放进去的,还带着湿润的香。他把笔记本抱在怀里,像抱着整个沉甸甸的时光。
窗外的月光落在条案上,玻璃罐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条温柔的河,里面流淌着红糖的甜,桃叶的涩,泪水的咸,和永不褪色的,属于他们的岁月。
季槐拿起那片桃核钥匙,重新锁上笔记本,轻轻放进樟木箱,上面依旧盖着那没织完的驼色围巾。
他知道,这本日记里的时光,会像老院的木槿,年年开花,岁岁结果,永远活在他往后的日子里。
而那个玻璃罐,还埋在桃树下,等着春天,等着花开,等着某一天,有人能听见里面的声音——那是鹿槿灼的心跳,是季槐的呼吸,是所有被时光锁住的,甜得发腻的日子。
堂屋的钟敲了十下,清脆的响声在院子里回荡,像在为这段时光,轻轻合上了扉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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