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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回响的序曲
混沌,是无边无际的底色。
秦阳的意识像一片飘零的落叶,在狂风巨浪中沉浮。他刚刚从那永无止境的、冰冷刺骨的惩罚世界中短暂脱离,身心却仍被那种彻骨的寒意紧紧包裹。火焰的灼烫、雨水的湿冷、石块的痛击、还有那些刻薄言语化成的冰锥……所有这些感觉交织在一起,在他的灵魂深处反复碾压,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惩罚世界里的时间混乱而无序,一次“死亡”或许对应着现实中的一瞬,又或许是漫长的一整天。他早已失去了对真实时间的感知,唯一确定的是痛苦永随。
然而,就在这片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混沌边缘,一丝异样的感觉悄然渗入。
那是一种……温暖。
非常轻微,却固执地穿透了他层层叠叠的心理屏障,像一根极细却坚韧的金线,试图将他从深海中牵引出来。
他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挣扎了许久,眼帘才艰难地掀开一条细微的缝隙。
模糊的光影首先涌入视野,带着朦胧的晕圈。消毒水的气味依旧浓烈,提醒着他身处何地。身体的束缚感也如期而至,带来一阵本能的反抗和绝望。但这一次,那强烈的、想要立刻逃回幻想世界躲避现实的冲动,似乎被什么东西稍稍阻滞了。
是那缕温暖。
他迟钝地转动眼珠,循着那感觉望去。
窗户。病房的窗户。窗帘没有被完全拉严,留下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此刻,正是午后。一道澄澈、纯粹、近乎透明的金色阳光,恰好从那缝隙中斜斜地照射进来,如同一柄光铸的利剑,劈开了室内略显阴郁的空气,最终精准地落在他盖着薄被的腿边,形成一小片明亮的光斑。
阳光。
这个词在他锈蚀的大脑里缓慢地转动着,试图唤起某些早已被遗忘的感知。
在惩罚世界里,没有真正的阳光。那里的光线要么是火灾现场摇曳不定、带着毁灭气息的橘红色焰芒,要么是阴雨天气里沉郁压抑的灰白天光,要么就是那些冰冷场景里人造的、惨淡的照明。它们从不带来温暖,只会加剧痛苦和孤独。
可眼前的这一束光,是不同的。
它那么真实,带着一种他几乎不敢触碰的……生命力。
他怔怔地看着那束光,看着光柱中细微尘埃的缓慢舞蹈。一种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渴望,从他死寂的心湖底艰难地冒出一个细小的气泡。他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试图挪动了一下被约束带固定着的身体,想要让那阳光照射到的范围,更大一点点,哪怕只是指尖能感受到一丝丝也好。
动作牵动了约束带,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也带来了熟悉的束缚感,瞬间击碎了他那点微弱的企图。恐惧和无力感再次涌上,几乎要将他重新拖入黑暗。
但就在这时,那阳光仿佛感知到了他的渴望,云层或许恰好移动了几分,那光斑竟微微扩大了些许,边缘恰好触及了他搭在床边、被紧紧束缚的手腕。
一瞬间,一种截然不同的触感,通过皮肤上的神经末梢,无比清晰地传递到了他的大脑。
是暖的。
真实的、纯粹的、毫不掺假的温暖。
像母亲早已遗忘的轻柔抚摸,像童年某个午后醒来时晒得蓬松柔软的被子,像……像一切他以为早已被彻底剥夺、再也不配拥有的东西。
这感觉与他刚刚经历的、乃至长久以来沉浸其中的那个世界的冰冷,形成了如此尖锐、如此震撼的对比。那冰冷是深入骨髓的惩罚,是绝望的具象化;而这一点点温暖,却像是一颗投入冰封湖面的石子,虽然微小,却清晰地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凝固了,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生怕惊走了这短暂得如同幻觉般的馈赠。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小片被阳光眷顾的皮肤上,贪婪地汲取着那转瞬即逝的温度。
原来,现实……并不全是冰冷的束缚和痛苦的医疗程序?
这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一闪而过,却留下了一道极浅却无法忽视的痕迹。
……
病房外,莫朗轻轻合上了手中那本厚厚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与解离性障碍的认知行为治疗》。书页边缘已经有些卷曲,显示着它被频繁翻阅的痕迹。他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眉宇间凝结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忧虑,但那双看向病房门的眼睛,却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定。
从决定留下来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将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战役,对手是秦阳紧闭的心门和那些盘踞在他脑海中的可怕阴影。仅凭一腔愧疚和决心是远远不够的。
最初的慌乱和无措过去后,他开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需要更科学的方法,更需要真正理解秦阳正在经历什么。于是,除了配合医生的治疗方案,他开始大量阅读相关的心理学书籍,试图从那纷繁复杂的症状描述和治疗案例中,找到一丝能够通往秦阳内心世界的线索。
他了解到那些幻觉和妄想并非空穴来风,往往是创伤经历扭曲后的投射;他明白了秦阳的抗拒和恐惧背后,是极度的不安全感和对再次受到伤害的恐惧;他也更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陪伴方式可能需要调整,单纯的温柔和耐心或许还不够,需要更专业的技巧和更深层次的理解。
他拿着书,找到秦阳的主治医生,进行了又一次长时间的交流。他将自己观察到的秦阳最细微的反应——比如哪次喂食时他的抗拒会稍弱一些,哪种语调的安抚似乎能让他紧绷的肌肉略微放松,甚至包括刚才,他注意到秦阳似乎对窗外投入的阳光有了一瞬间的凝视——都详细地告知医生。
“医生,根据这些情况,您觉得我平时陪伴他时,还可以做哪些调整?比如环境方面,或者互动方式上?”莫朗的语气谦逊而急切。
医生赞许地看着他,“莫先生,你做得已经很好了,而且非常细心。保持环境的安静和稳定是基础,但像你刚才提到的,他对自然光可能有细微反应,这很好。我们可以在保证他安全和不受刺激的前提下,适当调整窗帘,引入一些温和的自然光线,这可能有助于他重新建立与现实的连接。”
医生顿了顿,翻看着秦阳最新的记录,继续指导:“另外,在他相对平静的时候,你可以尝试进行一些简单的‘现实定向’。比如,用非常平稳、缓慢的语调,告诉他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天气如何,他在哪里,你是谁。不要期望他立刻有回应,这只是在他潜意识里播撒真实的种子。”
“还有,虽然他大部分时间封闭自己,但听觉可能仍在处理信息。你可以选择一些节奏非常舒缓、没有歌词的纯音乐,或者在他不那么焦躁的时候,读一些内容平静的短文。重点是提供一种平稳、可预测的感官体验,与他幻想世界中那种激烈、混乱的刺激形成对比。”
莫朗认真地听着,逐字记下,仿佛这些都是珍贵的作战指令。他知道,每一个细微的调整,每一次尝试,都可能是一次无声的敲门,累积起来,或许就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叩开一丝缝隙。
他回到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透过门上的观察窗,静静地看着里面。
秦阳依然安静地躺着,姿势几乎没有变化。但莫朗敏锐地注意到,他的头似乎微微偏向窗户的方向,而那束阳光,正温柔地落在他身上。
那一刻,莫朗的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心痛,有希望,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脚步放得极轻极缓,如同靠近一只受惊易碎的蝴蝶。他决定从医生建议的第一件事开始做起——尝试进行温和的现实定向。
他走到床边,选择了一个不至于让秦阳感到压迫的距离,用刚刚在书中和医生那里学到的、尽可能平稳而温暖的语调,低声开口,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诉说给一个沉睡的人听:
“今天下午阳光很好,窗外很安静。”
“秦阳,你现在在医院里,很安全。”
“我是莫朗。”
……
病床上,秦阳的眼睫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那束真实的微光,似乎正与他脑海中那片无尽的冰冷黑暗,进行着一场无声而艰难的角力。
回响的序曲,或许已然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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