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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戌时的风裹着夜的清寒,卷得廊下悬挂的灯笼左右摇晃,橘色的光晕在朱红廊柱上投下明明灭灭的斑驳。九曲回廊蜿蜒如游龙,青禾乐提着月白色披风的下摆往里走,绣鞋踩在青砖上,发出细碎的“嗒嗒”声,与灯笼晃动的“吱呀”声交织在一起。转过最后一道弯时,玄晏的身影便撞入眼帘,他背对着她立在廊尽头,手里把玩着一盏孤灯,灯芯跳动的光映在他宝蓝色锦袍的白狐毛边上,泛着圈柔和的银辉,在昏暗中却仍透着几分疏离的贵气。
“四皇子倒是守时。”她在三步外站定,声音被风掠得有些飘忽,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披风系带,银线兰草的暗纹硌着掌心。
玄晏转过身,脸上没了白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眉眼在灯影里显得柔和了些,倒添了几分夜色独有的松弛。他举了举手里的灯,光晕在他眼底浮沉,映出细碎的亮:“答应青姑娘的事,自然不敢失信。”说罢,他从袖中摸出个用油布层层裹住的小包,指尖捻着油布角,一圈圈缓缓解开,内里露出的麻纸早已泛黄发脆,边缘卷着毛边,上面暗红的字迹像干涸的血迹,虽已褪去鲜活的色泽,却仍透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这便是血书。”
青禾乐的呼吸猛地顿住,心口像是被什么攥紧了。她试探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到麻纸粗糙的边缘,就被那带着岁月沉淀的质感刺得倏地缩回,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母亲当年的体温。玄晏无声地往她身边挪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到一臂之内,他的声音压得低缓,像怕惊扰了什么:“你看这里,”他用指尖轻点血书上一行歪斜的字,“写着‘遭人构陷,与青玄党无涉’,可见你母亲当年是被人诬陷通敌,而那刑部侍郎,”他又指向另一处,“收了‘朱姓官员’的黄金百两,刻意篡改了证词。”
廊外的风忽然紧了些,卷着雪沫子“啪嗒”打在栏杆上,碎成一片冰凉。青禾乐盯着血书上母亲那熟悉的字迹,当年母亲教她写字时,总说她的捺笔太轻,要像做人一样,得有股撑住的力道。可这血书上的字,笔画抖得厉害,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才刻下,每一笔都浸着绝望。她的眼眶忽然一热,水汽瞬间模糊了视线,连带着玄晏递过来的素色帕子都成了团朦胧的白。
“我知道你仍防着我。”玄晏的声音里带了点自嘲,他收回手,指尖在灯柄上轻轻摩挲,“其实……”他顿了顿,灯笼的光恰好落在他脸上,映出几分难得的正经,“我从前对你确实有几分捉弄的心思,觉得你总绷着张脸,像块捂不热的玉,便想逗逗你。可后来见你为母亲的事四处奔走,哪怕碰壁也从不肯歇,倒生出些敬佩来。青姑娘对我这般警惕,大约是我从前太过混账,难怪你不信。”
“血书里还说了什么?”青禾乐避开他话里的温软,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指尖终于落在那暗红的字迹上,指腹触到纸面凹凸的纹路,微微发颤。母亲当年入狱时,她才七岁,只记得狱卒把她抱走时,母亲隔着铁栏喊“等兰花开”,如今想来,那或许不是让她等花开,而是让她等真相大白。
玄晏便凑近了些,逐字逐句地为她解释。他的气息混着淡淡的松墨香,随着风偶尔拂过她的耳畔,青禾乐下意识地往廊柱边靠了靠,却没再退开。“这里提到,当年传递假证的小吏叫刘三,如今在城南开了家杂货铺,”玄晏的指尖划过一行小字,“还有这句‘朱某与二皇子过从甚密’,指的应当是户部尚书朱成,而他向来是二哥玄澈的心腹。”
青禾乐猛地抬眼,眼底满是震惊:“二皇子?”她从未想过母亲的案子会牵扯到皇子争斗,难怪多年来翻案无门,原来背后盘根错节,藏着如此深的水。
“嗯,”玄晏点头,语气沉了些,“父皇身子渐弱,储位之争越来越烈,大哥手握兵权,二哥拉拢朝臣,我若不查些把柄,迟早会被他们吞得连骨头都不剩。你母亲的案子,不过是他们当年扫清异己的一步棋。”他侧过头,灯影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片浅淡的阴影,“但我向你保证,只要能找到刘三作证,再拿到朱成受贿的证据,定能还你母亲清白。”
青禾乐望着他眼底的认真,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微微松动了些。她想起玄晏白日里说“我是真心想帮你”时的恳切,想起他此刻捧着血书、生怕碰坏了的小心翼翼,那些过往的防备,竟悄悄褪了几分。两人就这么靠在廊柱上,灯笼的光晕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砖上叠在一处,偶尔有风穿过回廊,掀起她的披风角,轻轻扫过玄晏的衣袖,衣袂相碰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玄晏又说起他查到的刑部侍郎近况——那人躲在京郊宅子,每日里总有蒙面人出入,显然是被人监视着。青禾乐便问起刘三的性情,想着该如何让他开口。两人一问一答,从血书里的蛛丝马迹聊到朝中的暗流涌动,不知不觉间,廊外传来梆子声,“咚——咚——”,沉稳而悠长,已是亥时。
御花园的梅林深处,玄昭背对着身后的小太监站在雪地里,手里的暖炉早已失了温度,冰凉的铜壳硌得掌心发疼。方才那小太监颤巍巍回话的声音还在耳边打转“奴才、奴才瞧见青姑娘往九曲回廊去了,四皇子……也在那边,两人像是约好的……”
他猛地攥紧了手,指节捏得发白,手背青筋隐隐跳动。小太监缩在一旁,头埋得低低的,连呼吸都不敢重了,只瞧见大皇子的侧脸在梅枝疏影里忽明忽暗,下颌线绷得像张拉满的弓弦,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
“去九曲回廊。”玄昭丢下三个字,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转身时,他身上的墨色披风扫过枝头,积雪簌簌落下,砸在雪地上溅起一片细碎的白,惊得枝头寒雀扑棱棱飞远。
离着九曲回廊还有半盏茶的距离,玄昭便停了脚。昏黄的灯笼光从廊尽头的拐角漏出来,恰好勾勒出两个人影,青禾乐正低头看着玄晏手里的东西,侧脸在光晕里显得柔和了许多,而玄晏微微侧着身,手里的灯举得略低,光恰好落在她微垂的眼睫上,两人的肩膀几乎挨在一处,那画面亲密得像幅刺目的画。
玄昭的眼底瞬间结了层冰,又快又急,冻得他心口发疼。他后槽牙咬得发紧,牙龈都泛起腥甜,指节抵着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廊下的两人浑然不觉,偶尔传来青禾乐低低的问话声,被风揉碎了飘过来,明明是寻常的语调,此刻听在他耳里,却字字像针似的扎在心上。
“殿下?”小太监在身后小声唤道,声音里带着怯意。
玄昭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已尽数沉下,只剩一片死寂的冷。他转身往回走,脚步踩在厚厚的积雪里,发出沉闷的“咯吱”声,每一步都像碾着碎冰,又像碾着自己那颗滚烫后骤然冷却的心。
回廊尽头的灯笼仍亮着,暖黄的光晕里,青禾乐正接过玄晏递来的油布包,小心地揣进怀里。只是那片光晕再也映不到玄昭沉郁的影子,唯有梅林深处,残留着他转身时带起的、刺骨的寒意
亥时的梅林浸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连月光都似被冻住了,疏朗地洒在残雪上,泛着冷白的光,像谁不小心打翻了银箔匣子,碎银般铺满了地面。青禾乐站在方才玄昭停留的那片梅林前,脚下的积雪被踩得紧实,雪地上只剩一串深凹的脚印,蜿蜒着伸向远处的宫道,尽头隐在黑暗里,显然人早已离开。她攥着怀里的油布包,那血书的棱角硌着心口,像块冰疙瘩,指尖被夜风吹得发麻,冻得几乎要失去知觉。方才与玄晏在九曲回廊谈论血书时,心底那点因真相初显而生出的暖意,此刻全被这透骨的寒气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空落落的凉。
正怔忡间,不远处传来净和公主银铃般的笑声,顺着风飘得很远,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循声望去,只见御花园的八角亭里亮着融融灯火,暖黄的光晕透过窗棂漫出来,将亭外的积雪都染了层温柔的色。三皇子玄昀与五皇子玄翊正陪着小公主做灯笼,小姑娘穿着件石榴红的袄子,像团跳跃的小火苗,衬得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愈发红润。她手里举着半截竹篾,歪歪扭扭地想拗出个圆形,正咯咯笑着往玄昀怀里凑:“三哥三哥,你看我这像不像月亮?”玄昀耐心地帮她固定灯架,指尖捏着细麻绳轻轻缠绕,玄翊则在一旁削着红纸,刀刃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偶尔抬头嗔怪两句“慢些,别扎到手”,亭内的暖意顺着敞开的亭门漫出来,几乎要将这冬夜的寒凉融化几分。
青禾乐望着那画面,心头刚泛起一丝柔和的涟漪,像被投入石子的小湖,漾开浅浅的纹。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灯火瞬间成了模糊的光斑,亭子里的笑语也像隔了层厚厚的水,听得不真切,嗡嗡地在耳边回响。她想扶住身旁的梅枝,那粗糙的枝干就在眼前,可手臂却软得像没了骨头,抬到一半便坠了下去。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沉,越来越重,像拉风箱似的,随即身子一轻,重重倒在雪地里,“噗”的一声,积雪被压得凹陷下去,溅起的雪沫子落在她的鬓角。意识沉入一片黑暗前,她似乎看见几片雪花落在自己的兰草玉簪上,那玉簪是母亲留给他的,簪头雕刻的兰草栩栩如生,此刻沾了转瞬即逝的凉意,闪了闪,便被浓夜吞没了。
亭子里,玄昀正帮净和粘灯笼穗子,大红的丝线在他指尖绕了个圈,忽然眼角的余光瞥见梅林边有黑影晃动。那影子快得像鬼魅,在树后一闪而过。他不动声色地抬眼,借着亭内的灯火,正看见四个黑衣人将雪地里的人影抬起来,动作麻利得像拎起一袋棉花,毫不费力地往假山后的暗处拖去。那月白色的披风在雪地里格外刺眼——是青禾乐!他的心猛地一沉,指尖的丝线“啪”地绷断了。
“弟,你继续陪净和做灯笼,”他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半分波澜,仿佛只是寻常交代,顺手将粘好的灯笼递给玄翊,灯笼穗子垂下来,轻轻扫过玄翊的手背,“我先回殿里一趟,取样东西。”
玄翊正拿着彩笔给净和画灯面,闻言随口应道:“行,快去快回,公主还等着看你画的兰草呢,念叨好几天了。”
玄昀颔首,转身时脚步已带了急,袍角扫过雪地,留下浅浅的痕迹,很快又被飘落的细雪掩盖。他借着树影与假山的掩护,像只夜行的猫,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悄无声息地跟在黑衣人身后。那伙人专挑偏僻的宫道走,绕过了侍卫巡逻的路线,绕了几绕,竟停在了二皇子玄澈的宫殿外。玄昀隐在墙角的阴影里,看着黑衣人低着头将青禾乐抬了进去,门“吱呀”一声关上的瞬间,殿内传来玄澈抑制不住的得意笑声,隔着门板都能听出那股子张扬:“好!做得好!有赏,都有赏!”
他眉头紧蹙,指节在袖中捏得发白,骨节泛出青白。稍一犹豫,整了整衣襟,推门而入。
“三弟怎么来了?”玄澈正端着茶盏,见他进来,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像是被打扰了好事,眼底却藏不住那股按捺不住的得意,像揣了只炫耀的小兽。
玄昀拱手,语气如常,仿佛真的只是来送东西:“来给二哥送礼,方才在御花园拾得一方好砚,端州产的,石质细腻,想着二哥爱书法,便送过来。”
“不用了不用了,”玄澈挥挥手,显然没把这“礼”放在心上,一心只想着方才的事,指尖在茶盏边缘摩挲着,“我这儿还有事,三弟先回吧,改日我再谢你。”
玄昀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内室的门帘,那层薄薄的纱帘后,隐约看见地上躺着个人影,月白色的披风一角露在外面,像极了方才雪地里那抹晃眼的白。“二哥,”他故作好奇地扬了扬眉,语气里带着几分随意,“方才好像看见青姑娘进来了?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犯了什么错?”
玄澈脸色微沉,“咚”一声放下茶盏,茶水溅出些许在桌面上,他却没在意:“三弟做好自己的事就足够了,皇家的事,少打听。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恐怕会掉脑袋。”
玄昀识趣地闭了嘴,躬身道:“三弟就告退了。”
出了二皇子的宫殿,玄昀站在雪地里,寒风吹得他袍角猎猎作响。他望着远处大皇子玄昭的宫殿方向,灯火通明,像颗孤悬的星。脚步顿了顿,心里像有两个声音在拉扯——一边是明哲保身,二皇子的手段他清楚,插手此事无异于引火烧身;一边是青禾乐倒在雪地里的模样,那双眼紧闭的模样像根针,扎得他心头发紧。终究还是咬了咬牙,转身往大皇子的宫殿走去。
宫殿外的侍卫见是他,并未阻拦,恭敬地躬身行礼。玄昭正坐在案前磨墨,墨锭在砚台上转着圈,发出沉闷的“沙沙”声,宣纸上已写了半篇《孙子兵法》,字迹刚劲有力。听见脚步声抬头,放下墨锭:“三弟怎么来了?”
“大哥,青禾乐她……”玄昀话未说完,玄昭已猛地站起身,墨锭“当啷”一声掉在砚台上,溅起几滴墨汁,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青禾乐怎么了?”他声音里的急切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人发慌,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着玄昀。
“她在二哥那里,好像已经昏迷不醒了。”
玄昭的脸瞬间沉得像锅底,乌云密布,二话不说,提了披风就往外冲,披风的下摆扫过案几,带翻了砚台,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片乌黑,将那刚劲的字迹晕成了一团混沌。二皇子殿内,玄澈正对着手下吩咐,声音里带着狠厉,像淬了毒的冰:“把这青禾乐丢进湖里,做得干净些,手脚麻利点!别留下任何痕迹!我就不信她还能活!”
“是!”手下低着头,声音里带着谄媚的恭敬。
青禾乐在一片刺骨的冰冷中悠悠转醒,像是沉在万年冰窖里,四肢百骸都冻得发僵,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她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得像粘了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掀开一条缝,看见的却是晃动的黑影。喉咙里灌满了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腥甜的铁锈味,呛得她剧烈咳嗽,胸腔像是要裂开,疼得她眼前发黑。她想挣扎,手脚却软得使不上力气,像被抽走了骨头,只能模糊地感觉到自己正被人抬着,冷风刮在脸上,像无数把小刀子割似的疼,脸颊早已冻得麻木。
“扑通——”
一声闷响,刺骨的湖水瞬间将她吞没。那冷不是雪地里的干冷,是带着韧劲的冰寒,像无数根细针,顺着毛孔往骨头缝里钻,冻得她浑身痉挛,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窒息感猛地袭来,像有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越收越紧,肺里火烧火燎地疼,像要炸开。她在水里拼命挣扎,四肢胡乱挥舞着,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捞到一把冰冷的湖水。想呼喊,却只吐出一串细碎的气泡,湖水争先恐后地往嘴里灌,带着股腥涩的泥味,呛得她眼泪直流。
意识又开始模糊,像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母亲的脸在眼前晃过——母亲教她写字时,握着她的手,笔尖在宣纸上划过,温柔地说“兰草要有风骨”;隔着铁栏喊“等兰花开”时,眼里的急切与期盼,像团火;还有血书上那绝望的字迹,每一笔都浸着不甘……不,不能死!母亲的冤屈还没昭雪,她答应过母亲要等“兰花开”,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就在这时,她的指尖忽然触到发间的兰草玉簪,那冰凉的玉质带着尖锐的棱角,是母亲亲手为她簪上的。她狠下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住玉簪,将簪尖狠狠刺向自己的掌心!
“嘶——”尖锐的疼痛像电流般窜遍全身,比湖水的冰寒更刺骨,比窒息的痛苦更鲜明。这痛感瞬间撕开了混沌的意识,像一道光劈开了黑暗,让她猛地清醒了几分。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用被刺痛激发出的力气,拼命往上游。她的手臂划着水,动作笨拙而慌乱,像只濒死的鸟扑腾着翅膀,簪尖在掌心嵌得更深,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来,在水里晕开一缕缕暗红的烟,很快又被湖水冲淡。
她的头终于探出水面,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雪粒子的风刮得她睁不开眼,呛得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张了张嘴,想呼救,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像破旧的风箱。身体又开始往下沉,脚踝处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越来越深。就在这时,岸边传来“扑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一道身影破水而来,动作迅猛如鱼,有力的手臂稳稳揽住了她的腰。
“青禾乐!撑住!”是李宁夏的声音,带着焦灼的喘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本是来湖边放灯笼,想起白日里青禾乐提到母亲爱兰草,便亲手做了盏兰草灯,竹架上糊着素白的纸,上面用青墨画了几株兰草,想着寻个由头送给她,或许能让她对自己少些防备。没想到刚到湖边,就看见水里有气泡断断续续地翻涌,借着月光凑近一看,那挣扎的人影,那月白色的披风,竟是青禾乐!
李宁夏拼尽全力将她往岸边游,冰冷的湖水浸透了两人的衣衫,沉重得像灌了铅,每划一下都要用尽全身力气。青禾乐靠在他怀里,意识时断时续,像风中残烛,只觉得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方才用玉簪刺掌心时,慌乱中竟不慎划到了手腕,伤口在水里泡得发白,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在身后拖出一道暗红的水痕,像条蜿蜒的红蛇。
此时,玄昭与玄昀正带着人在皇宫里四处寻找,呼喊“青禾乐”的声音此起彼伏,撞在宫墙上,又弹回来,带着焦急的回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二皇子玄澈坐在殿内,听着外面的动静,端起茶盏的手微微晃动,茶水溅出几滴在袍角,他却浑然不觉,眼底闪过一丝近乎残忍的快意,手指在膝上轻轻打着节拍,像在听一曲悦耳的乐章。
皇上与后宫的嫔妃们也被这动静惊动了,纷纷披衣赶来,太监宫女们提着灯笼,长长的队伍像条火龙,照亮了半边天。当众人来到湖边时,正看见李宁夏抱着青禾乐,艰难地游向岸边,两人的身影在水里起伏,像两片风雨飘摇的叶子,随时都可能被浪头吞没。
“禾乐!”玄昭目眦欲裂,第一个冲上前,在岸边接住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紫的青禾乐,她的身体冷得像块冰,轻得让人心惊。指尖触到她手腕上黏腻的血迹时,他的眼神冷得像淬了冰,几乎要杀人,猛地抬头看向四周,目光扫过人群,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宣太医!快宣太医!”
岸边的灯笼在风里摇曳,橘色的光晕在众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皇上紧锁的眉头透着震怒,脸色沉得能滴出水;嫔妃们掩着嘴,眼里满是惊慌,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玄澈站在人群后,强作镇定的脸上掠过一丝慌乱,很快又被掩饰过去;玄昀望着青禾乐苍白如纸的脸,眼底藏着深深的隐忧,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袖;还有李宁夏甩着湿透的衣袖,水珠顺着发梢滴落,砸在雪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望着青禾乐紧闭的双眼,眼底掠过劫后余生的后怕。而被玄昭紧紧抱在怀里的青禾乐,睫毛上挂着水珠,像落了层碎冰,终于在一片混乱中,沉沉地闭上了眼,只有那支兰草玉簪,仍牢牢攥在她带血的掌心里,在灯笼下闪着微弱的光,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青禾乐被安置在偏殿的软榻上,锦被一层叠着一层裹了三层,边角都仔细掖进榻沿,床边的鎏金炭盆里,银丝炭烧得正旺,火星子偶尔“噼啪”跳一下,映得盆沿泛出暖红的光。可即便如此,她那张脸依旧白得像上好的宣纸,连唇瓣都失了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只有鬓角未干的发丝黏在颊边,带着湿冷的寒气。
太医跪在榻前诊脉,手指搭在她细弱的腕上,眉头越皱越紧,半晌才收回手,对着围在床边的众人摇着头直叹气:“青姑娘本就身子骨弱,像是常年亏着气血,如今又遭了风寒,再加上溺水呛水,双重磋磨下来,元气大伤。今夜能不能挺过去,老臣实在不敢打包票。即便是侥幸熬过这关,后续也需得好生静养,汤药不断,没有三五个月的功夫,怕是难恢复过来。”
他话音刚落,殿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带着雪粒被踩碎的“咯吱”声,四皇子玄晏一把掀帘而入,身上的墨色披风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子,显然是一路急赶而来。他目光在殿内一扫,先落在大皇子玄昭、二皇子玄澈、三皇子玄昀身上,最后定格在床榻上的青禾乐身上,眉头瞬间拧成个疙瘩,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急切:“禾乐她怎么样了?太医,她这到底是怎么了?可有大碍?”
太医刚要回话,二皇子玄澈已抢先一步往前站了站,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愁容,语气里满是“真切”的担忧:“四弟别急,太医刚诊过脉,说需得长期休养,咱们也只能盼着她吉人天相了。说起来也怪,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掉进湖里去了?莫不是夜里黑灯瞎火的,她自己没看清路,不慎失足了?”他这话看似是随口猜测,实则字字都在往“意外”上引,像是怕旁人多想。
玄昭一直坐在床沿,指尖轻轻搭在青禾乐冰凉的手背上,那触感凉得像块冰,刺得他心头发紧。听见玄澈的话,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那双藏在浓密睫毛阴影里的眼睛,此刻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深处翻涌着的刀光剑影,几乎要破眶而出。
玄昀在一旁看得分明,知道再这么僵持下去,指不定要生出什么事端,便适时开口,打破这紧绷的气氛:“大哥,二哥,这里有李宁夏和四弟照看着,定然不会出什么岔子。明日一早还要上早朝,你们连日操劳,还是先回去歇息吧,身子骨要紧。”
玄澈正愁没个台阶下,闻言立刻顺坡下驴,对着玄昀和玄晏拱了拱手:“三弟说得是,那我便先回了,明日一早再来看望青姑娘。”说罢,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玄昭一眼,那眼神里藏着几分挑衅与得意,随后才带着随从转身离去。
玄昭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才缓缓站起身,目光在青禾乐毫无血色的脸上深深看了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自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他对守在床边的玄晏与李宁夏沉声嘱咐了句“仔细照看,有任何动静立刻派人通报”,便大步跟了出去。
夜风吹过御花园,光秃秃的梅枝被吹得“呜呜”作响,像是有人在暗处哭泣。玄昭刚转过九曲回廊,就见玄澈正站在月下的梅林里,手里把玩着一枚碧绿色的玉佩,玉佩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他抬眼望向玄昭,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神里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大哥,”玄澈扬了扬眉,故意晃了晃手里的玉佩,语气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这份‘礼物’,你还喜欢吗?”
玄昭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周身散发出的寒气比冬夜的风雪还要凛冽几分,他盯着玄澈,声音冷得像冰碴子:“二弟这份‘礼物’,真是让我又惊又喜。”那“惊”字说得极重,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
玄澈却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火气,缓步朝他走近,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响。走到玄昭面前时,他突然微微俯身,凑到玄昭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般阴冷:“这就是不老实的下场。你以为这就完了?太天真了。后面还有更好的‘惊喜’,等着青姑娘去‘拆’呢,我倒要看看,她能撑到几时。”
“咯吱——”玄昭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骨缝里像是有血要渗出来,他强压着心头的怒火,指腹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
玄澈却像没看见他这副模样似的,反而笑得越发像只偷腥得手的狐狸,他直起身,目光在玄昭脸上扫来扫去,像是在欣赏什么有趣的景致:“大哥,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你,心里只有朝堂,只有权势,像块捂不热的石头。可现在……”他故意顿了顿,眼神往偏殿的方向瞥了瞥,“你有了软肋。”
玄昭依旧不语,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寒意更重了,像是要把人冻成冰雕。
“你可知,在这紫禁城,有软肋的人,都活不长久。”玄澈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月光照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显得格外阴森,“这深宫从来就没有永远的赢家。以前父王母后总在我面前夸你天资聪颖,说你有治国之才,说你是皇家的骄傲。你不知道我有多痛,在你这座优秀的大山下,我像个影子一样活了二十多年,无论做什么都得不到认可。如今,也该换我站在高处,让所有人都看看了。”
玄昭终于抬眼,目光像淬了毒的利刃,直直刺向玄澈:“那便请二弟多些真本事,少些阴私套路。”
玄澈闻言低笑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他转身时,身上的披风扫过脚下的积雪,留下一串轻飘的脚印,很快又被新落下的雪花掩盖:“套路也好,真本事也罢,这宫里,从来只看结果。能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赢家。大哥,咱们走着瞧。”
看着玄澈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玄昭的拳头攥得更紧了,指腹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寒风卷起他的墨色袍角,猎猎作响,像一头隐忍待发的猛兽,随时可能扑向猎物。偏殿的方向隐约传来更漏的滴答声,他望着那片透出昏黄灯火的窗户,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他比谁都清楚,从今往后,这深宫的风浪,只会更烈,而他为了护住那盏灯下的人,必须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大。
夜色渐深,偏殿的灯火透过糊着云母纸的窗棂,在积着薄雪的地面投下一片朦胧的暖黄,像打翻了的蜜罐泼洒在素白的宣纸上。四皇子玄晏踏着满地碎光回到自己的寝殿,刚进门便扬声屏退了所有侍从,殿内只剩下他一人,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他独坐在紫檀木案前,案上整齐码着一堆细碎的羊脂白玉料,旁边放着刻刀、砂纸、小锉子,还有一盏银制小灯,灯芯挑得极亮,将玉石照得莹润通透。玄晏捻起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玉料,借着灯光细细端详,指尖轻轻划过冰凉温润的石面,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青禾乐发间那支兰草玉簪,那日在九曲回廊,她低头说话时,簪头的兰草在光影里轻轻晃动,连带着她鬓边的碎发都染上几分灵气。想到这里,他嘴角情不自禁地扬了起来,眼底像落了星子,亮得惊人。
他取过一把最纤细的刻刀,刀刃薄如蝉翼,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玄晏深吸一口气,手腕微沉,小心翼翼地在玉料上雕琢起来。刀刃与玉石相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烛火在他专注的侧脸上跳跃,映得他平日里带些戏谑的眸子也染上几分认真,睫毛投下的阴影随着手部动作轻轻晃动。刻到兰草的叶片时,他忽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正是上次在回廊与青禾乐争执时,无意间从她手中抢到的那支。
月光不知何时从窗棂溜了进来,淌在案上,将两支玉簪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辉。他将自己刻了一半的玉料与那支兰草玉簪并排放着,指尖轻轻拂过青禾乐那支的簪头,上面的兰草叶片舒展,脉络清晰,显然是出自巧匠之手;而自己刻的这支,叶片歪歪扭扭,边缘还有些毛糙,像是刚抽芽的嫩草,带着几分笨拙的青涩。可玄晏看着看着,脸上的微笑却慢慢浓了,眼底泛起柔软的光,仿佛已能想象到她收到玉簪时,那双清澈的眸子会怎样弯起,像盛了满眶的月光。他拿起砂纸,对着自己刻的兰草叶片细细打磨,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什么稀世珍宝。
三日后的清晨,偏殿的鎏金炭盆依旧旺着,银丝炭烧得通红,将殿内烘得暖融融的。青禾乐的睫毛忽然轻轻颤了颤,像沾了晨露的蝶翼拂过水面,颤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守在床边的李宁夏一直支着胳膊打盹,此刻猛地惊醒,见她睁眼,忙俯身凑近,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掩饰不住的欣喜:“禾乐?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青禾乐扶着昏沉的脑袋,想坐起身,却觉得浑身发软,骨头像被抽去了力气。李宁夏连忙伸手将她半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垫在她腰后,声音放得极柔:“别着急起来,再躺会儿,太医说你身子还虚着,得慢慢养。”
她张了张嘴,想回应,嗓子却像被砂纸磨过一样干哑,只能发出细碎的“嗬嗬”声。一股说不清的委屈涌上心头,像是迷路的孩子终于见到熟悉的人,她下意识地往李宁夏怀里靠了靠,鼻尖蹭到他衣襟上淡淡的墨香,那是他常年待尚书局染上的味道,此刻竟让人莫名安心,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下来。
恰在这时,殿门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大皇子玄昭、二皇子玄澈、三皇子玄昀走了进来,显然是刚下早朝。玄昭一眼就看见李宁夏半抱着青禾乐的画面,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周身的气压都低了几分,连殿内的暖意都仿佛被驱散了些许。
玄晏却没注意这些,快步走上前,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欣喜:“青姑娘醒了?”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用锦帕小心翼翼地托着,递到她面前,簪头的兰草叶片虽不够舒展,花瓣也有些歪歪扭扭,却能看出刻痕里的认真,“这是我前几日做的兰花玉簪,手艺实在粗劣,比不上宫里师傅的作品,边角都没磨太好,怕划着你。”他说着,指尖轻轻碰了碰簪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但胜在是我亲手所制,想着你或许会喜欢,希望你能收下。”
青禾乐看着他眼底的真诚,又看了看那支带着温度的玉簪,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浅淡的红晕。她抬起手,指尖触到微凉的玉质,却仿佛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体温。她对玄晏微微一笑,那笑容很轻,像初春刚融的雪,却足以点亮她苍白的脸。她低头轻轻颔首,哑着嗓子,用尽力气挤出几个字:“多谢……四皇子……很喜欢。”
“喜欢就好。”玄晏像是松了口气,笑得更真切了,在床边坐下,语气温和得像春风,“你身子要紧,多休息几日无妨。我已跟皇阿玛禀明了你的情况,他说宫里的事暂且不用你操心,允你安心静养,汤药膳食都会按最好的来备。”
青禾乐听着这话,心头涌上一股暖意,眼眶微微发热,喉间的干涩似乎都缓解了些。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刚才清晰了些:“劳烦……四皇子……费心了。”
玄晏见状,便开始讲起宫里的趣闻,从御膳房新做的玫瑰定胜糕有多甜,说到净和公主前日学写字,把墨汁当成糖水喝,结果把嘴巴染得乌黑,被皇后笑着罚抄了十遍《女诫》。他说得绘声绘色,连模仿净和公主噘嘴撒娇的模样都惟妙惟肖,逗得青禾乐不时弯起嘴角,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眼底也泛起了水光。
站在一旁的玄昭,见她笑了,紧绷的下颌线悄悄柔和了些,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向上扬了扬,只是那笑意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沉静的模样,只是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少了几分寒意。
玄昀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青禾乐略显疲惫的神色,适时开口:“青姑娘刚醒,精神头还不足,需得静养,我们就不打扰了,先告退了。”
玄澈早已按捺不住,心里不知在盘算着什么,忙附和着点头,率先转身往外走,临走时还意味深长地瞥了青禾乐一眼。玄昀也跟着离去,殿内只剩下玄昭、玄晏、李宁夏和青禾乐四人。
青禾乐觉得有些累,下意识地抬眼,正好与玄昭的目光对上。他的眼神深邃,像是藏着千言万语,有担忧,有探究,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却又什么都没说。四目相对不过一瞬,玄昭便猛地移开视线,转身大步走出殿门,披风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轻响,像是在掩饰什么。
殿内恢复了安静,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一声,玄晏还在说着什么,青禾乐却望着门口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支新得的兰草玉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说不清的涟漪,连带着方才沙哑的嗓子,似乎都轻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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