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磺胺疑云
油灯熄灭的瞬间,陈霜宜拽着阿翠滚向墙角。
黑暗中,铜铃声和脚步声从三个方向包抄而来,最近的距离他们不过五步之遥。
“蹲下。“她贴着阿翠耳边低语,同时摸出随身的小刀。
借着从砖缝透入的微光,陈霜宜看到徐文翰临终前画的半个符号——那根本不是符咒,而是简易的暗道标记。
她迅速用刀尖在墙上补完最后两笔,一块活动的青砖随即凹陷,露出后面潮湿的甬道。
“走!“她推着阿翠钻入缝隙,自己殿后。
暗道狭窄得只能匍匐前进,手肘蹭过的地方满是滑腻的青苔。
阿翠突然停住,颤抖的手指在陈霜宜掌心划了几个字:前有岔路左转。
身后的追兵已经发现机关。粗粝的男声在石壁间回荡:“妈的!这娘们会机关术!“
暗道尽头是条地下暗河,水面泛着幽蓝的磷光——是岩壁上渗出的某种荧光矿物。
陈霜宜试了试水温,刺骨的寒意立刻顺着指尖窜上来。
阿翠扯了扯她的袖子,指向自己手腕上的铜牌。
陈霜宜这才注意到背面刻着几行小字:水道七百步槐树洞出。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滑入水中。陈霜宜左手托着阿翠,右手举着徐文翰给的铜镜——镜背的精细刻痕在荧光中显现出暗河水道图,每处转弯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跟着我。“她咬着铜镜边缘,带着阿翠潜入支流。
当两人从老槐树洞爬出时,陈霜宜的指尖已经冻得发紫。
黎明的微光中,她看见阿翠嘴唇乌青,被缝住的伤口渗着血丝。
“坚持住。“她掏出小刀准备割断缝线,突然听见枯枝断裂的脆响——老人站在十步开外,手中的铜铃泛着冷光。
四个壮汉呈扇形围拢过来,每人手里都端着□□。
“陈探长好本事。“老人阴测测地笑了,“连玄武水道都找得到。“
陈霜宜缓缓起身,将阿翠护在身后:“你们用活人祭祀,够枪毙十回了。“
“祭祀?“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痰里带着血丝,“我们是在救人!二十年前那场瘟疫...“
话音未落,山坡上突然传来一声枪响。老人右肩爆出一团血花,猎枪应声落地。
“巡捕房!放下武器!“
陆川的声音如同炸雷。
陈霜宜抬头看见他带着十二名巡捕占据制高点,老马手里的探照灯将空地照得雪亮。
更令人惊讶的是,两名巡捕正架着个简易的消防水龙——那是上海租界最新配备的高压水枪。
“放!“
高压水柱直接将两名壮汉冲下山坡。
老人见势不妙,突然从怀中掏出个瓷瓶砸向地面。
“闭气!“陆川的警告与烟雾同时炸开。
陈霜宜扑倒阿翠的瞬间,听见瓷片碎裂的脆响。
浓密的白色烟雾中,她看见老人佝偻的身影窜向灌木丛——那根本不是法术,而是最基础的烟雾弹,德国军工厂的标配。
烟雾散尽时,巡捕们已经控制了现场。陆川单膝跪地检查瓷瓶碎片,指尖沾了点残留粉末嗅闻。
“氯化铵混合石灰...“他眉头紧锁,“这是军用的。“
阿翠突然挣扎着坐起来,被剪断的缝线挂着血珠。
她嘶哑着挤出几个字:
“地窖...还有七个…...“
陈霜宜和陆川对视一眼,同时想起钱掌柜账本上那条被血污掩盖的记录:购磺胺二十箱藏于地宫。
祠堂后院的古井轱辘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陈霜宜看着巡捕们用麻绳捆住老马带来的手摇式升降架,铁质挂钩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阿翠裹着陆川的警用大衣,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陈霜宜的袖口。
“七个病人...“女孩的声音像砂纸摩擦,“都穿着白衣服...“
“没事的,别慌,我们一定会救出他们的。”陈霜宜摸了摸阿翠的头发,随后转头说道,“来两个人带阿翠去医院。”
老马调试着矿用头灯,光束扫过井壁上的青苔:“这井起码三十米深,底下要是真有地窖...“
“我先下。“陆川已经系好安全绳,德制鲁格枪别在腰后,“霜宜,你在上面接应。“
陈霜宜的指尖触到阿翠腕间的铜牌,冰凉的金属上还沾着血迹:“我和你一起下去。“
升降架的铁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陈霜宜的矿灯扫过井壁,青苔覆盖的砖石上突然出现几道新鲜的划痕。
她伸手摸了摸,指尖沾上暗红的铁锈——是血迹被反复冲刷后留下的痕迹。
“这里。“陆川突然压低声音,灯光定格在一块松动的砖石上。
他用力一推,砖石向后陷去,露出个半人高的洞口。
潮湿的冷风裹着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陈霜宜下意识屏住呼吸——那是石炭酸和腐败蛋白质混合的腥臭。
阿翠的描述没有错。
地窖中央整齐排列着七张简易病床,每张床上都蜷缩着个穿白色病号服的人形。
最靠近入口的是个年轻女子,枯瘦的手腕被铁链锁在床架上,皮肤上布满暗红色的环状斑疹。
听到动静,她惊恐地往墙角缩去,铁链哗啦作响。
“别怕,我们是巡捕房的。“陈霜宜慢慢靠近,注意到女子脖颈处挂着的铜牌——刻着“花位“二字。
陆川已经检查完其他病床,脸色阴沉得可怕:“全部都有铜牌,分别对应风、花、雪、月、心、天、地。“
角落里堆着二十几个印有德文的木箱。
陈霜宜撬开其中一个,整箱的磺胺药片已经霉变,标签上清晰地印着:
“拜耳制药磺胺嘧啶仅供临床实验”
“徐文翰的忏悔录”
地窖尽头的书桌上,一盏煤油灯还残留着灯油。
桌面上摊开的笔记本被血渍浸透了大半,但依然能辨认出徐文翰工整的钢笔字:
“民国二年冬,青河村爆发怪病。患者初期高热谵妄,继而出现铃兰状红斑。周明德称此乃四时会诅咒,实则新型链球菌感染...”
陈霜宜翻到中间被撕去几页的位置,下一页的笔迹突然变得潦草:
“柏林来的药只能延缓症状。施密特博士要求按穴位注射,称“风花雪月心“五位可增强药效。今日又死三人,我当罪该万死...”
一张泛黄的照片从笔记中滑落——年轻的徐文翰穿着白大褂,站在一群德国医生中间,背景是标着“柏林传染病研究所“的大门。照片背面用德文写着:
“临床实验编号447东亚链球菌项目”
“所以这就是四时会的真相。“陆川的指尖划过照片上某个金发医生的脸,“用村民试药,再伪装成邪教仪式。“
这时,地面上突然传来闷雷般的爆炸声,紧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
老马焦急的呼喊顺着井口传来:“陆专员!村民把祠堂点着了!“
陈霜宜抓起笔记本冲向升降架,突然听见最里间的病床传来虚弱的呼唤:“陈...探长...“
那个被锁在“心位“的老人艰难地支起身子,从枕下摸出个铁盒:“文翰留下的...说交给明白人...“
铁盒里是七支密封的玻璃管,每支都贴着患者的铜牌编号。
陆川对着灯光检查,脸色骤变:“血清样本?“
又一波爆炸声震得井壁簌簌落土。
陈霜宜将铁盒塞进内袋,突然注意到老人手臂上的斑疹——根本不是皮肤病,而是无数细小的针孔发炎溃烂后形成的疤痕。
升降架升到一半时,热浪已经扑面而来。
祠堂后院完全被火光吞没,十几个村民拿着锄头守在井口,脸上的表情既恐惧又疯狂。
“他们身上有瘟病!“一个满脸麻子的汉子大喊,“烧干净才能保村子平安!“
老马和巡捕们组成人墙拦在前面,高压水枪在火光中划出苍白的水龙。
炙热的空气灼烧着陈霜宜的喉咙,她眯起眼睛,透过升降架的铁栏缝隙看到井口上方扭曲的火光。
老马和巡捕们的身影在浓烟中若隐若现,高压水枪喷射出的水龙与火焰相撞,发出“嗤嗤“的声响。
“抓紧!“陆川在她耳边低吼,一只手死死攥住升降架的绳索,另一只手按在内袋上——那里装着七支可能揭露真相的血清样本。
陈霜宜感到升降架剧烈摇晃起来,井壁簌簌落下的尘土迷了她的眼睛。
她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小刀,却发现刀鞘空空如也——方才在地窖里撬药箱时遗落了。
“陈探长!陆专员!“老马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伴随着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响,“他们砍断了固定桩!“
升降架猛地倾斜,陈霜宜的膝盖狠狠撞在铁栏上。
陆川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两人在狭窄的空间里勉强保持平衡。
陈霜宜抬头看见井口的火光中,一个黑影正举着斧头砍向最后一根固定绳索。
“跳!“陆川当机立断,搂住陈霜宜的腰,在升降架坠落的瞬间纵身跃向井壁突出的砖石。
陈霜宜的指尖堪堪勾住一块凸起的青砖,指甲缝里立刻渗出血丝。
陆川的情况更糟,他的靴底在湿滑的苔藓上打滑,整个人悬在半空,全靠陈霜宜拽着他的一只手腕。
“松手!你会被拉下去的!“陆川咬牙道。
陈霜宜没有回答,她的视线锁定在下方三米处——那里有一块突出的石台,是古井的旧时取水口。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松开勾住砖石的手指。
两人重重摔在石台上,陈霜宜的左肩传来尖锐的疼痛,但她顾不上检查伤势,立刻翻身护住怀中的铁盒。
陆川的状况更糟,他的额角被石块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脸颊流下。
“没事吧?“陈霜宜压低声音问道。
陆川摇摇头,指向石台内侧:“那里有通道。“
借着井壁上反射的火光,陈霜宜看到石台后确实有一条狭窄的缝隙,似乎是当年修井工匠留下的检修通道。
两人挤进缝隙,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通道低矮得只能弯腰前行,陈霜宜的背部不时蹭到顶部的青苔,留下黏腻的痕迹。
“这通道通向哪里?“陈霜宜低声问。
陆川抹了把脸上的血:“祠堂后墙。老马他们应该在那守着。“
通道尽头是一块活动的木板。陆川小心地推开一条缝隙,刺眼的火光立刻涌了进来。
祠堂后院已经完全陷入火海,热浪烤得人皮肤发烫。
十几个村民手持农具围在井口,而老马和巡捕们被逼退到墙角,高压水枪的水箱已经见底。
“分头行动。“陆川从腰间抽出鲁格手枪,“我去引开他们,你带着样本去找老马。“
陈霜宜刚要反对,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浓烟已经渗入通道。
她点点头,将铁盒塞进衣襟深处,又撕下一截衣袖缠住口鼻。
陆川踹开木板冲了出去,同时朝天空连开三枪。
枪声在火场中格外刺耳,村民们惊慌失措地转身。
陆川借机冲向人群右侧,几个壮汉立刻挥舞锄头追了上去。
陈霜宜趁机从左侧溜出,贴着墙根向老马靠近。
她的鞋踩在滚烫的地面上,脚底传来灼烧般的疼痛。
就在距离老马还有五六步时,一个黑影从侧面扑来——是那个满脸麻子的汉子!
“贱人!“麻子脸怒吼着抡起钉耙,“都是你们招来的瘟神!“
陈霜宜侧身闪避,钉耙擦着她的耳际划过,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疼。
她顺势抓住钉耙长柄,一记肘击撞向对方咽喉。
麻子脸闷哼着后退,却死死抓着武器不放。
“阿翠和其他病人得的不是瘟疫!“陈霜宜厉声道,“是德国人拿你们试药!“
麻子脸的表情凝固了,手上的力道微微一松。
陈霜宜趁机夺过钉耙,反手用柄端击中他的膝盖。
麻子脸跪倒在地,眼中却闪过一丝茫然:“试...药?“
老马和两名巡捕立刻冲过来接应。陈霜宜将铁盒交给老马:“送去租界医院,找德国医生施密特!“
“施密特?“老马瞪大眼睛,“那不是——“
“徐文翰笔记里提到的德国医生。“陈霜宜急促地说,“这些血清样本能证明他们在青河村做了什么。“
远处传来陆川的喊声和又一声枪响。
陈霜宜回头看见陆川被五个村民逼到墙角,他的枪已经没了子弹。
“快去!“陈霜宜推了老马一把,自己抄起地上一根燃烧的木梁冲向陆川的方向。
火把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炽热的弧线,村民们惊呼着散开。
陈霜宜趁机挤到陆川身边,发现他的右臂已经鲜血淋漓。
“没事吧?“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摇头。
火势越来越大,祠堂的主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村民们开始慌乱地后退,只有那个麻子脸还站在原地,表情扭曲地盯着陈霜宜:“你说试药...什么意思?“
陈霜宜刚要回答,祠堂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火焰引燃了地窖里残留的化学品。
冲击波将所有人都掀翻在地,陈霜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灼热的碎片如雨点般砸在周围。
当她挣扎着爬起来时,看到麻子脸正呆呆地望着燃烧的祠堂,嘴唇颤抖着念叨:“我闺女...我闺女还在下面...“
陈霜宜心头一震:“你女儿是七个人之一?“
麻子脸机械地点头:“月位...铜牌上刻着'月'字...“
陆川撑着墙壁站起来,声音嘶哑:“地窖有第二条通道,在祠堂厨房的灶台下。火还没烧到那里!“
麻子脸的表情瞬间活了过来,他发疯似的冲向火场,却被热浪逼退。
陈霜宜扯下已经半干的外衣浸入水缸,往头上一披就要跟上去,却被陆川拦住。
“太危险了!“陆川吼道。
“那是他女儿!“陈霜宜甩开他的手,“而且可能是唯一活着的证人!“
两人争执间,麻子脸已经冲进火场。陈霜宜不再犹豫,将另一件湿衣扔给陆川:“要么一起进去,要么都别去!“
厨房位于祠堂西侧,火势尚未完全蔓延过去,但浓烟已经充满整个空间。
陈霜宜弯腰前行,湿布捂住口鼻仍挡不住呛人的烟雾。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视线模糊成一片。
麻子脸跪在灶台前,正疯狂地搬开上面的砖石。
陈霜宜和陆川加入帮忙,三人合力掀开灶台,露出下方黑黝黝的洞口——正是徐文翰笔记中提到的备用通道。
“我下去!“麻子脸就要往里跳。
陆川拦住他:“你知道地窖结构吗?能找到最快路线吗?“见对方摇头,他果断道:“我下去,你们在上面接应。“
陈霜宜刚要反对,远处传来主梁断裂的轰响。
整个祠堂都在摇晃,屋顶的瓦片如雨点般坠落。
“没时间了!“陆川已经钻入洞口,“三分钟我不回来,你们立刻撤退!“
陈霜宜死死盯着黑洞洞的通道口,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
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两分四十秒时,通道里传来微弱的咳嗽声。
陆川拖着个白衣女子爬出洞口,他的脸被熏得漆黑,前襟满是血迹。
女子奄奄一息,手腕上的铜牌刻着“月“字。
“其他人呢?“麻子脸颤抖着问。
陆川摇摇头,眼中满是悲愤:“来不及了...“
祠堂东侧突然整体坍塌,火星如烟花般四溅。
陈霜宜和陆川架起女子,麻子脸在前开路,四人跌跌撞撞地冲出火场。
刚跑到院墙外,身后就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祠堂轰然倒塌,冲天的火光照亮了黎明前的黑暗。
女子在麻子脸怀中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
陈霜宜检查她的瞳孔,发现已经扩散。
女子突然抓住陈霜宜的手腕,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道:“铜牌...反面...“
陈霜宜翻过铜牌,在背面看到一行小字:“柏林样本447-月-失败“。
女子的手垂了下去,麻子脸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陈霜宜和陆川沉默地站在晨曦中,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祠堂废墟,面前是逐渐聚集的村民——他们脸上的愤怒已经被困惑和恐惧取代。
老马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陈探长!医院那边有消息了!“
陈霜宜转身,看到老马带着两名巡捕挤过人群,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施密特医生看到血清样本后...自杀了。“
陆川倒吸一口冷气:“灭口?“
“不,“老马摇头,“他留了遗书。说二十年前那场实验失控后,他就一直在等这一天。“
陈霜宜望向逐渐明亮的天空,突然明白了徐文翰临终前画的半个符号——那不仅是暗道标记,更是一个未完成的“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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