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题君名满春山

作者:白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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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山


      傍晚,暮鼓声响,传彻坊间巷里,酒楼里点亮灯火,勾栏的伶人华服登台,长街瓦肆又开始蒙上绮丽梦幻的京华夜色。

      其间,某个衣衫褴褛的少年飞速窜进了狭窄的小巷里,带起的劲风将地上堆叠的落叶裹挟,在空中旋了几圈,复又落下,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过多时,一个裹皂巾、提铁棍的粗莽汉子紧追而来。

      他瞪着凶狠的眼环顾一圈,空荡荡的街巷里除了几堆枯黄的树叶,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

      汉子极其气愤地唾出一口浓痰,声如破锣般骂道:“呸!作死的毛贼!让爷爷逮住你,打断你的狗腿!”

      此处的巷子幽深,越往里去越加灯火阑珊。

      灯火幽暗处,满身脏污的少年揣着个冒白气的大白馒头,正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忽而听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抬眼,只见一队罩软甲的官兵正浩浩荡荡地往这头走来。少年吓得抱住了头,手里的馒头也掉在地上,眨眼间就被泥水浸黑,不能再吃了。

      瞎猫碰上死耗子,好巧不巧,这队伍偏偏在他面前停了步子。

      少年颤抖着不敢抬头,只用余光隐约瞟见为首那人腰间挂着“皇城司”的牌子,更加惊惧惶恐,紧张到快忘了呼吸。

      站在他面前的人看上去身形挺拔,腿脚却似乎有些不便,脸长得十分清秀,只是面色苍白,下巴上也没有带着男人味的胡茬,浑身上下都透着股阴柔气。

      那人没有说话,盯着少年看了片刻。

      旁边的下属心存疑惑,开口问道:“冯提举,怎的了?咱不是来寻官家的么?”

      冯喜点了头,眼神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随后,他扔给那少年一袋银钱,抬脚往少年身后的院子里去了。

      这院子似乎是废弃已久,里头没有灯火,残垣断石,野草丛生。

      “官家当真会在这?没弄错吧。”那下属提着灯笼,照亮了四周的荒芜破败,忍不住道。

      冯喜没出声,下属也没敢再吭气。

      半晌,四下静寂,却隐约参杂着些许歌乐声,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冯喜的脸色顿时冷下来,果断下了命令:“四人一队,给我一寸寸搜!今夜掘地三尺,也得把暗道找出来!”

      “是!”

      “报!提举,后院的一块草皮下是空的!”

      冯喜神色一顿,带着一行人飞快绕到了后院东北角,掀开草皮一看,果不其然,正是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

      他的目光落随着下行的阶梯愈渐阴沉,面沉似水。

      “众卫听令!随我前往救驾。”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冷,好似寒夜里堆积的冰雪,一字一句道,“凡阻挡者,格杀勿论!”

      阶梯之后是一条侧缀金灯的甬道,用价值不菲的羊绒毯铺地,未及尽头,奢靡之气已经可见一般。

      越往前走,冯喜的眉头拧得越紧,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直到四方乍亮,见了那薄纱落地、莺歌燕舞的金玉高台,酒池珍馐糜烂,伶人艺妓嬉戏,他方才明白什么叫剜心剐肉、怒不可遏。

      他那生性纯良、天真仁厚的小殿下,竟被这群歹人蛊惑、糟蹋至此!

      冯喜尽了全力才在滔天的怒火中找到了一丝残存的理智,他下令喝道:“奸人当道,蛊惑君上,乱我朝纲,全部给我拿下!”

      兵刃之下,那些个莺莺燕燕,宦人佞幸,统统抱头鼠窜或匍匐在地,珠破玉碎,求饶哭号此起彼伏,一片混乱。

      冯喜冷眼扫视着这片糜乱,一阶一阶登上那金玉高台。

      三十杖刑留的残病未消,他每走一步,都在颤抖,腿部的肌肉仿佛在拉扯,疼得撕心裂肺。

      高台之上的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身着云锦织就的杏黄月袍,袍上织金云纹流转生辉,一条金玉带松松地束在腰间,随着他的走动,似有琅珰声响。

      “在哪儿呢?别逗朕了。莺莺?秋雁?”年轻的崇嘉帝绫罗覆眼,仍沉浸在未竟的游戏里,对四周正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他在四处摸索着,扑空了许多次后,终于摸到了一截清瘦的手腕,嬉笑道:“抓到你了!”

      他兴奋摘下挡眼的绸缎,盯着眼前的人,半是疑惑半是茫然。随后,他清澈的眼眸里又漾起春风般笑意,喜道:“阿月,你也来陪朕游戏吗?”

      冯喜眼眸微颤,眼前渐渐浮起一片白雾,他骤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个春夜,那个人从犄角烂巷里捡他回来,蹲在他面前好奇地瞧着他,奶声奶气地笑着说:“春风吹明月,识君于长街,以后不如就唤你阿月,你觉得如何?”

      他恍然回神,忍痛下跪于地,声气恳切却又掷地有声:“臣恳请官家回宫主持次日殿试!”

      “你受伤了。”那人脸上笑意散尽,盯着地上的人看了半响,又环顾四周,只见那些花容月貌、殷勤笑脸全被架在了清冷刀光之下,所有人或跪或匍匐在地,唯他一人独立高台之上,似是唯吾独尊,又似是众矢之的。

      年轻的帝王脸上涌现出无助、茫然,他沉默地注视着这个跪在面前的人,许久才轻声开口:“朕……又做错了吗。”

      *
      慈寿宫,一个宦人正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宫内乐声清扬,有窈窕佳人身着华服,纤手拨弄琵琶。

      “砰嚓——”

      瓷杯碎地,琵琶声戛然而止,那宦人噗通一声伏在地上,堂内气压陡降,四下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太后边上的宦官施谦安使了个眼色,侧边候着的内侍便走到那奏乐的佳人面前,低声道:“今日累着清歌娘子了,随奴才去偏室歇着吧。”

      清歌没作声,她十分清楚,如今的自己只是砧板之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临走前,她看了那高台之上的雍容妇人一眼,摸不清对方的意图。

      待人都散去后,施谦安才走到堂下,对着那匍匐的宦人胸口作狠地踹了一脚,嘬了口唾沫:“呸!没根线的废货!太后娘娘天恩浩荡,赏下金山银山,竟养出你们这等腌臜废物!连个人都留不住!要你们何用?!”

      宦人疼得抽气,仍颤抖着匍匐在地,半点不敢吭声。

      施谦安转了身,又腆着脸堆笑:“娘娘息怒,任谁也没能想到冯提举动作如此之快,咱们的人也没来得及做好防备。”

      昭懿太后淡淡地扫了堂下一眼,脸上看不出悲喜,懒声道:“那个冯喜,倒还是个人物。”

      施谦安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揣摩:“那娘娘的意思是?”

      昭懿莞尔,轻声说:“施公公,这皇城司提举,可比后省的都知[注1]要威风得多。”

      施谦安闻言一震,即刻毫不犹豫地匍匐下去,额首触地,喜形于色:“奴才……奴才谢娘娘天恩!”

      *
      次日殿试,待日头东升西落,穿襕衫的举子才终于从集英殿里放了出来,由官吏引着,一齐往宫外走去。

      本朝殿试采取不黜名制,那世间人人渴求的金榜题名,与这群人之间,仅仅只差了一个安稳觉。

      心高气傲的才子里,年年都不乏胸有成竹,对那一甲的名次怀有幻想的人,但今年的这群人中却没几个人敢抱有希望,毕竟除开那风头正盛的谢三公子,还有一人也不可忽视——正是当今次相兼枢密使邹璜之子邹枢全。

      权力地位,正是浑水摸鱼的好筹码。

      宫门外,江国公府的马车早已等候多时。谢白珩出了宫门就往车轿处走,途中却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他掀起眼皮瞧了一眼,那人的模样实在说不上端正,五官搭配甚至可以说是胡来,外加眉边处长了颗黝黑的大痣,更加显得凶神恶煞。

      谢白珩不自觉地皱眉,看对方穿着,应当也是一同入试的举子。

      “在下邹枢全,久仰三公子大名。”那人开口说,

      邹枢全,邹璜,谢白珩在心中思酌一番,冷笑:太后一党。

      若说陆则之改革是为了革除积弊、扭转衰局,傅明岳一派是为了道德宗法、天下安定,那这太后一党便是真正地唯权财是图、不折不扣,谢白珩当然不屑一顾。

      虽说是心中不屑,当下却也不便多生事端。

      他略微撇开了脸,道:“邹兄谬赞,今后都是同年,何来久仰不久仰的说法。”

      “好啊,以后入朝为官,若谢三郎哪日飞黄腾达了,可不要忘了同年之谊。”邹枢全笑道,“这一甲的名次,不知圭瑄是否有信心?”

      谢三公子才高气傲,丝毫没有谦虚收敛的意思,勾起嘴角笑道:“换了谁来,状元都是我的。”
      “那是那是……”

      谢白珩懒得继续做这些无谓的攀谈浪费光阴,三两句话便推脱告了辞。

      马车的轮子转动,灯笼上的谢字在夜幕之下亮得晃眼。

      邹枢全对着那远走的身影唾了一口,冷哼道:“天下好事,都得是你谢白珩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被人诟病于身后的谢三公子,此刻正盯着马车窗外的夜色发愣。

      马车颠簸,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就平白晃进了他眼里。

      陆则之?他为什么往这走?

      从此处走到西街那块,少说得一个时辰。再者,京城宵禁,宫城边没有繁华的酒楼瓦肆驻扎,店铺坊子也大都关门歇业,这条长街上向来灯火幽微。

      谢白珩心存疑惑,回西街的路绝对不只这一条,对方何不挑一条更为明亮安全的道路前行。何况近来流民入都,坊间巷里时常传言盗匪作乱,若是出了不测……

      陆则之要死了,可就完犊子了,那什么改革、轮回,全都泡汤了。

      “停车。”谢白珩喝道。
      马车正好在陆则之身旁停下,他的目光透过雕花的车窗与对方的撞上。

      谢白珩掀开帷帘,半边身子从车厢里探出来,脸上挂着关爱同年的和善微笑:“若我没记错,陆兄住处与洮园相隔不远,独自走黑路难免危险,此番顺路,不如一道回去。”

      陆则之正欲推辞,马车上的人却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话,笑着说:“若陆兄执意推辞,我又放心不下,那便只能我陪陆兄一道走回去了。”

      这话不知有没有说动车下人,反正是把车夫吓了一跳,让小主子走夜路,给他十万个胆子也是万万不敢的。

      车夫连忙开口劝道:“陆公子就应下吧,咱公子嫌拥挤,从来不曾邀人同乘,陆公子还是第一个呢。”

      谢白珩:……

      陆则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车上人,笑着应下:“那陆某,恭敬不如从命了。”

      车厢内不算宽敞,不邀人同乘也并非没有道理,两人对坐便难免会触到膝盖,隔着厚重的衣料,似乎能就此触碰到对方的体温。

      车厢侧壁里嵌着灯石,散着暖黄的荧光。灯下看人,更添三分姿色。谢白珩盯着对方的眉眼看得有些晃神,如竹如兰,冷冽而清雅,当真是愈看愈动人。

      谢白珩恍然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圭瑄在想什么?”

      对方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谢白珩也不遮掩,直言道:“在想我与陆兄是不是从前就认识?”

      陆则之似乎有一瞬愣神,快得让人捕捉不到,他不动声色地笑道:“我倒是希望能早些认识圭瑄。”

      这话倒是提醒了谢白珩,他差点就忘了,面前这人可不是什么初出茅庐、涉世未深的寒门稚子。

      他在心中冷嘲:装什么?和谢圭瑄掐了十多年,传记更是一笔一划写得事无巨细,你能不认识他?

      陆则之此刻却突然转了个话头,道:“碧涧春,我这还有些剩的,若是圭瑄那的喝完了,可以差人来取。”

      谢白珩心下渐起疑惑,既是政敌,再见面竟还能这般好声好气?究竟是表面伪善,还是于心有愧,想要补偿。

      念及许多个执笔独坐的漫漫长夜,他更倾向于后者,不过也不敢就此断言。

      谢白珩靠近了一些,眼眸中倒映出对方锋利的脸部轮廓,他戏谑道:“差人来取?怎么不亲自送了?”

      “若圭瑄不嫌叨扰,定当亲力亲为。”陆则之盯着这张主动靠近的脸,眼底的某些情绪汹涌,却又被笑意掩盖。

      马车蓦地停下,谢白珩没坐稳,身体不由自主往前晃去,差点栽倒在对方身上,幸而陆则之扶住了他。
      车夫说:“公子,到状元驿馆了!”

      “今日有劳谢三公子了。”陆则之松开手,笑着说。

      谢白珩脸上浮现窘迫,仍旧强装镇定:“方才还称表字,怎么又生分起来了。”

      “称陆兄可比称表字生分多了。”
      陆则之掀开帘幕下马,待站定后,身后的车轮才重新开始滚动,卷起碎石沙砾,他又听见车上人叫他。

      谢白珩略提高了声音:“晟君入仕,可有什么愿望为一生所求?”

      他看见陆则之的嘴皮动了动,具体的话却湮没在了马蹄飞尘中,谢白珩没能听清。

      他说,愿筑春山藏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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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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