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途

　　陈阳的劳保鞋在仓库的水泥地上磨出第三道白痕时，听见货架顶层传来窸窣声。像老鼠啃噬纸箱，又像有人在踮脚够东西——这个点，仓库本该只有他和张磊两个人。

　　“阳哥，你听。”张磊抱着盘点表的手顿了顿，铅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洞，“上周刚换的防鼠网，不该有老鼠啊。”他新剪的头发茬上还沾着发胶，是人事部小姑娘推荐的“定型喷雾”，说“正式员工得注意形象”。

　　陈阳没说话，抄起墙角的消防斧往货架走。斧柄的木纹被前任管理员盘得发亮，握着像块温玉。他想起昨天周启悦送来的仓库改造图纸，用红笔圈出的“货架承重隐患”，旁边小字写着“林景逸说这里的钢梁锈了三分之一”。

　　货架顶层的阴影里，突然滚下来个扳手，砸在地上发出哐当声。陈阳猛地抬头，看见个穿工装的男人正往横梁上爬，裤脚沾着的白灰簌簌往下掉——是王建军施工队里那个总偷懒的小李，上周刚被保安抓到偷仓库的电缆。

　　“你在上面干什么？”陈阳的声音撞在货架上，反弹回来像记耳光。

　　小李吓得手一松，半个身子挂在横梁上，怀里的帆布包掉下来，砸在张磊脚边，滚出几枚光伏板的连接器，金属触点在应急灯下闪着冷光——是远航新能源的专用款，上周刚入库的。

　　“我……我就是看看。”小李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王经理说……说这里有他藏的工钱。”

　　陈阳捡起个连接器，指尖触到上面的编号：“YH-008”，是远航的第八批次产品。他想起周启悦昨天送来的检测报告，说“这批连接器的绝缘层厚度比标准薄0.2毫米，可能存在短路风险”，当时他还笑她“太较真”。

　　“把包捡起来。”他往货架上垫了个木箱，踩着往上爬，劳保鞋的防滑纹卡进木板缝里，发出咯吱声，“林工说横梁只能承重两百斤，你再动一下，咱们俩今天都得交代在这儿。”

　　小李果然不动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陈哥，我真不知道这是偷！王经理说让我拿几个连接器去给他妹妹修玩具车，说仓库里多得是……”

　　陈阳爬到横梁上时，铁锈渣掉进衣领，刺得皮肤发痒。帆布包的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的检测报告，是远航新能源的内部文件，上面有林景逸用红笔写的批注：“绝缘层问题已解决，可正常使用”，落款日期是昨天——比周启悦的报告早了六个小时。

　　“林景逸让你来的？”他的手指掐进报告的纸页，边缘瞬间皱成一团。

　　小李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周启悦在会议室核对采购合同时，钢笔尖突然划破纸页。“远航新能源的连接器，”她指着报价单上的一行字，“单价怎么比上周涨了15%？”

　　对面的销售经理推了推金边眼镜，笑得像只老狐狸：“周经理有所不知，最近铜价涨得厉害，连接器的原材料成本上去了——再说，现在全市场只有我们能供货，您项目催得紧，总不能因为这点钱耽误工期吧？”

　　陈曦在旁边小声说：“昨天林工还说，远航的销售经理给他送了条烟，让他在检测报告上多写几句好话。”

　　周启悦的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林景逸昨天在实验室说的“绝缘层问题已解决”，想起他镜片后躲闪的眼神，想起他塞给她的那份“加急检测报告”——上面的公章模糊得像团墨迹，当时她只当是打印机的问题。

　　“合同暂停。”她合上文件夹，金属搭扣撞击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刺耳，“我们需要重新检测，确认没有质量问题再说。”

　　“周经理这是信不过我们？”销售经理的脸沉下来，“还是信不过林工的检测技术？”他掏出手机晃了晃，屏幕上是林景逸和他在酒吧的合影，两人举着酒杯笑得一脸灿烂，“实不相瞒，林工可是我们的技术顾问，他都说没问题，您还担心什么？”

　　周启悦抓起文件夹往出走，经过走廊时，听见研发部的人在议论：“听说了吗？林景逸把妹妹的实习证明拿回来了，是方总亲自签的字……”“他不是跟方副董闹翻了吗？怎么又……”“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抓住了什么把柄……”

　　电梯门关上的瞬间，周启悦看见林景逸站在研发部门口，手里拿着个纸箱，里面是他的个人物品，其中一本《光伏技术手册》的封面上，有她之前画的绿萝小像，被人用修正液涂得乱七八糟。
　　陈阳把小李带到保安室时，张磊正抱着那包连接器发抖。“阳哥，你看这个！”他指着连接器的绝缘层，用指甲划了道痕，“里面的铜丝都露出来了，真用在项目上，肯定会短路！”

　　保安队长翻着小李的帆布包，掏出个录音笔，是寰宇集团的定制款，上面刻着员工编号——是林景逸的。“这东西怎么回事？”

　　小李的脸白得像纸：“林工……林工让我录下您和周经理的对话，说要是发现你们怀疑连接器有问题，就把录音发给远航的销售经理……”

　　陈阳按下播放键，林景逸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清晰得像在耳边：“……周启悦那个人，看着精明其实好糊弄，你就说检测报告是我签的字，她肯定信……等这批货装上去，拿到尾款，咱们分了那笔回扣，足够我妹妹出国留学的费用了……”

　　录音戛然而止，像被人猛地掐断。陈阳想起林景逸在废弃工厂说的“我没想害人”，突然觉得那声音虚伪得像层塑料膜，一撕就破。

　　“周经理在楼下仓库。”保安队长的对讲机突然响，“说要亲自盘点远航的货。”

　　陈阳抓起那包连接器往楼下跑，劳保鞋在楼梯上磕出咚咚声，像在敲一面急鼓。他想起周启悦的丝巾，还在他抽屉里，上面的血迹洗成了淡粉色，像朵褪色的花——他得让她知道，有些花虽然褪色了，根还在。

　　仓库的门开着，周启悦蹲在货架前，手里拿着个连接器，指尖划着上面的裂痕。阳光从高窗照进来，在她身上投下片菱形的光斑，像块没切割的钻石。

　　“你来了。”她抬头看他，眼睛里没有惊讶，只有种了然的平静，“林景逸的事，我知道了。”

　　陈阳把录音笔递给她，金属外壳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还有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是小李交代的，“远航的销售经理说，林景逸帮他们改了三次检测数据，每次都要五千块。”

　　周启悦的指尖在录音笔上悬了悬，没按播放键。“他妹妹的留学申请被拒了。”她突然说，声音很轻，“昨天在露台，我听见他打电话，说‘钱不够，只能明年再申请了’。”

　　陈阳想起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大舅，想起他妈偷偷卖掉的金戒指，想起张磊在网吧吃了半个月的泡面——原来，每个人的软肋都不一样，却都能被欲望戳中。

　　“但这不是偷工减料的理由。”周启悦站起来，把连接器扔进销毁箱，金属撞击的声音震得人耳朵疼，“就像我爸说的，干活可以慢，但不能歪。”

　　陈阳看着她的侧脸，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像撒了把金粉。他突然想起阳台那盆月季，新抽的嫩芽在风里晃啊晃，像在朝他招手——原来，有些光不是等来的，是自己长出来的。

　　“人事部的招聘启事，”他突然说，“还招仓库管理员吗？我想……正式应聘。”

　　周启悦的眼睛亮起来，像被阳光照到的湖面。“招啊。”她从口袋里掏出张表，是人事部的应聘表，上面已经填好了他的名字，“我帮你预填了，就差你的签名。”

　　陈阳接过表，笔尖悬在签名处，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他想起第一次在脚手架上见到她，她穿着不合脚的劳保鞋，笑得一脸灿烂；想起她塞给他的草莓创可贴，甜丝丝的味道；想起她窗台上的绿萝，和他阳台的月季一样，都在努力往有光的地方长。

　　签名的最后一笔划破纸页，像道微小的裂缝，却透进了足够的阳光。
　　张磊在仓库贴新的管理规范时，发现墙上多了块公告栏。最上面贴着陈阳的应聘表，签名龙飞凤舞，旁边是周启悦的审批意见：“同意录用，试用期一个月，月薪按公司标准上浮10%——理由：发现重大质量隐患，为公司挽回损失。”

　　下面贴着张照片，是陈阳和周启悦在仓库门口的合影，两人手里各拿着块合格的光伏板，笑得一脸灿烂。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像给这张“临时工转正”的证明，盖了个金色的章。

　　远处的脚手架上，新的光伏板正在安装，蓝色的面板在阳光下闪着光，像片翻涌的海。陈阳的劳保鞋踩在钢管上，发出噗噗的声，他知道，这片海的下面，有他焊的托架，有他查的隐患，有他和周启悦一起守住的光——就像阳台那盆月季，只要根扎得深，总有一天会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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