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相非

　　安晏进宫时，慈宁宫的药味浓得化不开。

　　太后半倚在暖榻上，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看上去确实病得不轻。她身边的太医刚诊完脉，正躬身回话：“太后娘娘只是偶感风寒，加上忧思过度，才会如此虚弱。臣开一副安神汤，好好休养几日便无大碍。”

　　“知道了，退下吧。”太后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挥了挥手让太医退下。待殿内只剩他们二人，她才抬眼看向安晏，眼神里哪还有半分病气，只剩锐利的审视，“你来了。”

　　“臣安晏，参见太后。”安晏躬身行礼，姿态不卑不亢。他瞥了眼榻边那碗没动过的药，青瓷碗沿沾着几粒参须，显然是做给外人看的幌子。

　　“免礼吧。”太后示意他坐下，宫女奉上的热茶冒着白汽，“哀家这病，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人老了，就怕身边没人贴心，连个说体己话的都没有。”

　　安晏捧着茶盏，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太后有三皇子孝顺，何愁无人贴心？”他故意提起赵瑾，想看太后如何接话。

　　果然，太后的脸色沉了沉，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别提那个孽障！整日就知道惹是生非，若不是看在他生母早逝的份上，哀家才懒得管他。”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安晏身上，“说起来，还是你身边的沈彻懂事。哀家听说，他在国子监读书很是用功，连太傅都夸他聪慧。”

　　安晏垂眸浅笑，笑意却没达眼底：“太后谬赞了。他性子执拗，还需多打磨。”

　　“打磨是该打磨，”太后捻着佛珠，声音忽然低了几分，“但有些东西，磨得太狠，就失了本真。你看他父亲沈御史，当年何等刚正，最后落得那般下场……哀家每每想起，都觉得心寒。”

　　绕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提到了沈家旧案。安晏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太后日理万机，还惦记着旧事，真是仁心。”

　　“怎么能不惦记？”太后叹了口气，语气陡然尖锐，“那案子明眼人都看得出蹊跷！沈御史刚从南疆回来就被定罪，那李贵妃转头就踩着沈家的血登上皇贵妃之位——安晏，你敢说这里面没有猫腻？”

　　安晏抬眼，与她目光相撞。太后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直刺人心：“先帝钦定的案子，臣不敢妄议。”

　　“你不敢？”太后冷笑一声，“你是不敢，还是不想？哀家可记得，当年沈御史出事前，你曾三番五次去沈府拜访。你们到底说了什么？他是不是查到了什么不该查的，才被人灭口？”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炭火噼啪作响，映得两人脸上的光影忽明忽暗，像一场无声的角力。安晏沉默着，指尖在茶盏上划出细密的水痕，仿佛在权衡着什么。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殿外的寒风：“太后想知道什么？”

　　“哀家想知道真相！”太后猛地坐直身体，佛珠被她攥得咯咯作响，“沈御史在南疆到底发现了什么？是不是与当年盐泽兵变的粮草有关？是不是……与你安晏有关？”

　　最后一句话像惊雷炸响，震得安晏眸色骤变。他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玄色衣袍下的脊背绷得笔直，像一张即将拉满的弓。

　　“太后慎言。”安晏的声音冷得像冰，“臣当年只是军务参赞，与盐泽粮草无涉。沈御史之事，更是与臣无关。”

　　“无关？”太后逼近一步，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脸上，“那你为何要收养沈彻？为何要查盐运案？为何在皇陵对他那般维护？安晏，你敢说你做这一切，没有私心？”

　　安晏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苍凉：“私心？臣的私心，太后难道不知？当年若不是李贵妃构陷，臣的兄长怎会战死沙场？若不是先帝偏听偏信，安家怎会险些满门抄斩？臣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替兄长、替安家讨回公道！”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多年的恨意，震得殿梁上的积尘簌簌落下。太后被他突如其来的激动惊得后退半步，看着他眼底翻涌的血色，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安晏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重新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底的寒意更甚：“太后若想借沈家旧案扳倒臣，尽管放马过来。但臣提醒太后，当年的水太深，小心淹了自己。”

　　说完，他起身行礼：“太后身子不适，臣不便多扰，先行告退。”

　　不等太后回话，他转身就走，玄色衣袍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寒风，将殿内浓重的药味吹散了几分。

　　太后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瘫坐在暖榻上，脸色比刚才更白。她望着炭盆里跳动的火苗，喃喃自语：“安家……沈家……李家……这盘棋，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安晏走出慈宁宫时，宫道上的积雪已经化了大半，湿漉漉的青石板映着灰蒙蒙的天。秦武迎上来，见他脸色凝重，不敢多问，只低声道：“王爷，车备好了。”

　　“回府。”安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连脚步都比来时沉了几分。

　　马车驶出宫门时，安晏掀开帘子，看向远处巍峨的宫墙。墙内的红墙黄瓦在阴沉的天色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吞噬了多少人的性命与良知。他想起刚才太后的话，想起兄长战死前托人带回的那封血书，想起沈彻在寒炉边那双清澈的眼睛……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发慌。

　　有些事，终究是瞒不住了。

　　回到王府时，沈彻正在书房外的耳房等他。见他回来，连忙起身：“义父。”

　　安晏看了他一眼，眼底的戾气散去了些：“等很久了？”

　　“刚到。”沈彻递上一杯热茶，“太后……还好吗？”

　　安晏接过茶杯，却没喝，只是望着袅袅升起的热气：“她很好，好得很。”

　　沈彻从他语气里听出了不对劲，却没敢问。他看着安晏疲惫的侧脸，忽然道：“义父，三皇子府里的眼线招了。”

　　安晏抬眸：“招了什么？”

　　“他说，三皇子最近和兵部的几个将领走得很近，还提到了……南疆。”沈彻的声音压得很低，“好像在查当年盐泽兵变时的粮草账目。”

　　安晏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茶水溅出来，烫得他指尖发红，他却浑然不觉。

　　果然，他们还是查到了这里。

　　“知道了。”安晏放下茶杯，声音平静得有些异常，“你先回去吧，让秦武把招供的卷宗给我送来。”

　　沈彻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义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安晏看了他一眼，忽然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没事。只是些陈年旧账，该算算了。”

　　沈彻还想说什么，却被安晏推着往外走：“回去吧，天晚了。”

　　走出书房，沈彻回头望了一眼。安晏站在窗前，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孤绝，像一座被风雪围困的山。他知道，有些尘封的过往，要被重新揭开了。而那些过往，或许比他想象的更沉重，更血腥。

　　回到听雪院，沈彻坐在灯下，看着那张自己画的南疆舆图。他想起安晏刚才的反应，想起太后的“病”，想起三皇子查粮草账目的举动，顷刻间明白了什么。

　　当年的盐泽兵变，绝不仅仅是将领拥兵自重那么简单。这里面一定藏着惊天的秘密，牵扯到安家，牵扯到沈家，牵扯到如今朝堂上的每一个人。

　　而他，已经站在了这秘密的中心。

　　夜深了，沈彻依旧没有睡意。他走到窗边，望着书房那盏亮着的灯，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无论这秘密有多可怕，他都要和安晏一起面对。

　　因为他们是这盘棋里，唯一能相互托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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