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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子叠加的友谊
教授送来的纸条第一次难如天书:“未观测状态下,薛定谔那只著名的猫,其生存与死亡是否同时真实存在?
物理课本无法解答沈柠此刻对同桌林哲远的心意——他究竟是关切还是淡漠?
小甜咬着奶茶吸管探头凑近:“你的量子态感情,什么时候才会坍缩成我的八卦实锤?”
当林哲远突然将她推进空无一人的实验室,黑暗中只有仪器的幽光和他逼近的声音:“做我的观测者…”
沈柠心跳如擂:当粒子被观察的刹那,宇宙是否只留下我们两人?
高三(三)班的下午,太阳晒得玻璃窗发烫,空气在光束里浮沉跳跃,尘埃像细小得无法捕捉的量子涨落。沈柠摊开的物理习题册摊开了许久,页角在指尖被揉捏得卷曲发软,她甚至没有看清铅字印着的麦克斯韦方程,所有心神都在眼前那张对折的信纸上。
顾教授今早塞在她书包侧袋的纸条依旧躺在那里。一张薄如蝉翼的泛黄便签,墨迹略显枯干,带着老钢笔特有的顿挫:
在实验箱未曾打开的瞬息间,薛定谔那只著名的不幸生灵,其活着的状态与死去的事实,是否并行不悖,皆为真切?以观测为本体论基石的现实,又在何处真正坍缩?沈柠同学,请指教。
沈柠几乎能听见纸张里老教授沙哑的嗓音里,那个微妙的停顿,那句“请指教”藏着促狭的笑意。可此刻,这行文风如刀剑劈开混沌的句子,却像一片无法消化的金属,沉沉坠在她思维的胃里,硌得生疼。字她认得,拆开读也懂“薛定谔”和“猫”,甚至“量子叠加态”这个物理课上的新概念她也在笔记里记过几笔。然而当它们被教授的遣词造句重新锻造,组成“并行不悖”的生存与死亡时,却成了一个冰冷、抽象又带着悖论式残忍的幽灵,盘踞在她理解力的边界之外,拒绝被轻易解构。
她第一次感到一种因智识被拦腰截断而产生的钝痛,连带着一丝微妙的被挑战的兴奋。这不再是小甜生日时教授写给她们的那套炸鸡哲学了。信笺上的字词像散落无法链接的代码碎片,它们失去了小甜那种俗气又亲切的粘合剂。
“指教……”沈柠指尖轻轻划过那个词,声音近乎气声,“怎么指教嘛……”目光不由得从这令人头疼的命题上滑开,滑向了右手边的窗户玻璃,继而滑向了玻璃映出的人影——林哲远。
那家伙永远是同一副模样。教室里热浪几乎肉眼可见地扭曲着光线,他却把自己焊在了座位上,脊背挺得像块被冻僵的钢板,只留给周遭一片沉默稳定的低气压场。物理竞赛班的题集摊在他面前,页脚被翻得折痕累累如同某种地图的褶皱,他手中的黑色水笔流畅得近乎无声地滑行,只在纸上留下利落又刚硬的符号轨迹。窗外滚烫的光落在他的额角,那点光斑便在他冷白的皮肤边缘浮动,又被几缕垂落的、墨色刘海分割开来,像一道凝固又带着锐气的阴影边界。
沈柠有点恍惚。就在昨天下午,她和他还在那张堆满书的小圆桌边争论过——对,就是顾教授那个被各种概念碎片轰炸得像个异度空间的斗室。讨论的似乎是康德还是海德格尔?她不记得了。只记得林哲远引用了什么论证链条,她下意识反驳,言辞也像上了发条般犀利起来,最后把他给辩得哑口片刻。当时顾教授那浑浊的老眼里明明掠过一丝欣慰的赞许。他那略显瘦削的下颌线绷紧了几秒,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然而最终,那双漆黑瞳仁的深处,非但没看到半点愠怒或挫败,反而浮起一种……像是面对一道极有价值难题时才有的专注审视和微微激赏。那眼神掠过她唇边的得意浅弧,像冰冷的金属探针轻轻划过她敏感的神经末梢,一种被确认价值的酥麻痒意沿着脊椎悄然扩散。可今天早上——她的水笔滚到了他那边的地上。她微微侧身想去捡,指尖刚要触到冰凉的塑料壳,他却先一步弯下了腰。这个动作快得几乎是弹性的条件反射。他拾起笔,递过来时指节修长干净,但动作没有一丝多余的停顿,目光甚至连那支笔都没停留一秒,径直垂落回演算本上,仿佛刚才那瞬间迅捷的响应只是她的幻觉,只是桌面上阳光无声流淌时的一次自然扰动。
他的关心,也如那只盒中的猫一样,处于叠加的混沌中?在未被明确“观测”的时刻——他究竟是在关心,还是毫不在意?这念头像一股细小的电流“滋”地窜过沈柠的神经末梢。她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扭回头,慌乱地想把注意力重新钉死在那本摊开的物理书上。麦克斯韦方程组那些优美的矢量符号扭动起来,变幻成顾教授纸条上那串天书般的文字——活着的猫、死去的猫,在同一个瞬间,在同一个狭小的金属盒内,荒谬地同时真实着。
“叠加态……”她无意识地将这个词咬在齿间,目光像受惊的蝴蝶,慌乱地从林哲远的影子上逃开,又落回那本题集冰冷的扉页。那扉页上的烫金校徽在阳光下明晃晃地扎眼,像一只沉默而苛刻的观测之眼。
就在这时,一股混杂着香精糖浆的浓郁奶香飘了过来。一只胖乎乎的猫咪头马克杯探进沈柠视野的边缘,杯里粉红色的草莓奶昔还剩大半杯,吸管被咬得扁扁的,几乎要从中截断。
“啧~” 田小甜凑近的脑袋几乎顶到沈柠肩膀上,蓬松的卷发蹭得沈柠耳廓发痒。小甜的目光黏糊糊地在沈柠脸上扫了两圈,又在低头装死的沈柠和旁边凝神写字的林哲远之间来回逡巡,然后,她极其做作地叹了口气,压低的声音带着粘稠的甜腻,气流直接灌入沈柠耳朵:
“沈大哲学家,”她吸溜了一大口奶茶,故意含糊不清地嘟囔,“观测者效应哦!你那个薛定谔猫版林学霸态的感情……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坍缩成我能吃到的八卦实锤呀?”那“实锤”两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带着金属落地的清脆回响。
沈柠脸“腾”地一热。小甜呼出的热气带着奶茶甜腻的气息直接钻进耳朵里,像点燃了一串细小的火星。她猛地抬手去挡小甜那张写满促狭的脸:“别瞎说!什么八卦实锤!我们在严肃探讨本体论的哲学命题!教授留的思考题懂不懂!”声音压得不能再低,还是带上了点气急败坏的腔调,手指下意识就去抓桌角那只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条——顾教授那张泛黄的索命符。
田小甜才不吃这套。“本体论?还命题?”她灵巧地躲开沈柠试图捂她嘴的手,大眼睛眨巴着,里面的揶揄浓得化不开。她索性伸长了脖子,越过沈柠的肩膀,歪着头往林哲远那边瞄。林哲远依旧像一尊埋首书海的冰冷石像,对旁边的低语置若罔闻。小甜的嘴角翘起一个得意的弧度,她索性把马克杯“哐当”一声搁在桌角仅剩的那一小片空地上,奶昔晃出一圈粉红涟漪。她半趴下来,几乎把脑袋搁在沈柠臂弯里,声音压成一丝狡猾的气流:
“哦豁——”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睛斜睨着林哲远垂落额前的墨色发丝,“哲学命题是吧?沈哲人,你确定教授思考的是那只猫,”她的尾音打着旋往上扬,“而不是隔壁这位林·薛定谔同学……对你到底是生是死的叠加态情感吗?” 她坏笑着,伸出涂了粉色指甲油的手指头,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沈柠僵硬的臂弯肌肉。
“咚、咚、咚……”沈柠的心跳瞬间失去了节奏,在胸腔里砸出空洞又急切的鼓点。小甜的声音连同指尖那一点带着凉意的触碰,像是从另一个维度侵入她身体的微扰,干扰着体内那个属于林哲远的、叠加态情感系统的平衡。她的血液似乎在那一刻停止流动,所有的感官骤然收缩、凝聚,全部投射在右侧那个看似凝固的身影上。仿佛世界本身也在等待一个清晰的信号——到底是朝向“关切”倾斜,还是彻底滑入冰冷的“无关”?然而,林哲远依旧像一块沉入深海的礁石。他笔下没有停顿,肩线甚至没有一丝微不可查的紧绷。那份专注和稳定此刻化作了刺骨的否定信号。
完了?沈柠脑子里嗡的一声,叠加态坍缩了?一个冰冷的“无关”塌陷成唯一的现实?绝望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她猛地抽回手臂,几乎带着点狼狈和羞愤,把小甜那令人不安的探询目光挡开,一把抓起桌上那张该死的纸条:“我……我去实验室!”
她几乎是狼狈地逃窜出来。走廊里空无一人,黄昏的光线把墙壁切割成一条条倾斜的、明亮的金色和幽深的赭褐。沈柠一路疾走,只听见自己鞋跟敲击在冰冷水磨石地面上的声音,单调、突兀,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像为自己敲响的丧钟。那张纸条被她的手心攥得死紧,纸边锐利地硌着柔软的皮肉。实验室的门虚掩着,门轴发出滞涩的摩擦声——是顾教授常用的老化学实验室,透着一股金属生锈和尘封试剂混杂的气味。一排排排列整齐的实验台面在夕阳斜照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水槽泛着银灰色的哑光。窗棂将最后的暮光切割成凌乱的栅栏,投射在地面上。空气里是冰凉的、完全静止的尘埃味道。
她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将那张纸“啪”地一下按在最靠门那张实验台的台面上,冰冷的金属桌面激得她指尖一麻。老教授苍劲又显得固执己见的字迹在逐渐昏暗的光线下狰狞地显现:“观测为本体论的基石”。
观测?!沈柠指尖死抠着冰冷的实验台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想把这几个字从金属上抠下来。她连他是不是关心都观测不清!还谈什么基石!那只倒霉的猫在铁盒里同时死着又活着——而她的心,就像那只被囚禁的猫,在希望和绝望的叠加态里,被幽闭,被无声地、冰冷地撕扯。实验室窗外,夕阳燃烧殆尽的最后一丝余烬染红了天际,旋即迅速沉入一片巨大的、无声的蓝灰色深渊里。教室里那种人群嘈杂形成的温热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仪器金属般的寂静,压迫着她的鼓膜。
然后,实验室的门轴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闷、几乎被空气吞没的“吱——嘎——”。
所有自我解构与拉扯的噪音瞬间冻结了。沈柠像掉进冰窟,脊椎一寸寸地炸开寒栗,每一缕空气都被某种庞大逼近的生物呼吸占据了。
她惊惶转身,动作僵硬地带着金属的摩擦声。
门被彻底推开一条缝隙,又悄无声息地被掩上。高大清晰的轮廓沉沉镶在门口骤然收束的薄暮里,门内渐深的阴影像浓稠的水流,将棱角分明的身体线条包裹。外面走廊微弱的光线从门上方的高窗勉强流泻下来,被窗棂切割成几道锋利的明暗条块。
林哲远。
他逆着门外最后那点混沌迷蒙的天光,脸孔完全浸入暮色浓得化不开的暗影里。唯独那双眼睛!像幽潭里骤然被擦亮的漆黑玻璃珠,正一瞬不瞬地锚定在她身上。走廊光线在他身后拉成一道模糊的虚边,实验室内部大片弥漫的黑暗如同有实质的墨色潮水,在他踏入的瞬间翻涌起来。沈柠甚至没看清他如何动作,人已被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裹挟——不是温柔的拉扯,而是一种近乎物理学动量般的、强硬的趋势。
她的身体跌撞着后退几步,鞋跟与水泥地面摩擦出喑哑短促的声响。后背“砰”地一声重重撞在冰凉的、放置试剂的金属柜格架上,搁架上积年的灰尘簌簌掉落,在窗外最后一线微弱的残光中悬浮,像是无数被惊扰而逃离本征态的幽微粒子。那些金属网格凸起的冰冷菱形轮廓清晰地烙在后背,透过单薄的校服传递上来一种尖锐的警告。
而他已逼近眼前,距离压缩到呼吸可闻的地步。走廊光线在他身后彻底消失。他伸出的那只手越过沈柠的肩膀,按在她后脑勺旁的金属柜上。冰冷的柜面轻微震动了一下,发出细小的嗡鸣。这个俯视的姿势像一道无法跨越的壁垒将他困在其中,沈柠屏住呼吸,整个人嵌在冰凉的金属棱面和他滚烫躯体的轮廓之间。他那按在柜子上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显出苍白的颜色,在昏暗中触目惊心。他的呼吸带出的气流沉重而灼热,拂过她头顶翘起的、细软的头发丝。实验室深处,不知哪台老旧的真空泵或者恒温器还在工作,发出极其低频的“嗡——嗡——”震颤,一下一下,如同整间昏暗屋子的脉动,又像某种庞大生物在黑暗中潜伏时的心跳。
沈柠的心跳被这死寂空间里的机械噪音放大成擂鼓。就在这鼓噪的寂静与“嗡鸣”的心跳共振点上,他开口了。声音很低,带着点长久未说话的沙哑,像是砾石摩擦生铁,更如同刀锋慢条斯理地割开紧绷的丝帛:
“思考题?”那微微上挑的尾音,似疑问,更像一种不容回避的审视。他俯下来的脸孔就在她的上方,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潮水,“‘现实在何处坍缩’?嗯?”他又逼近了一丝,鼻尖几乎要触碰到她的发顶,温热的气息彻底笼罩下来,“非要一个明确的观测么……沈柠?”
最后那个名字被他咬在唇齿间,不再是她姓氏后加上符号般疏远的“同学”,是单字蹦跳又落在实处的确认。他的下颌绷紧,唇线抿成一道锋利的直线,像是在克制什么下一秒就会迸裂的冲击。唯独那双眼睛,沈柠被迫抬头的瞬间撞了进去——眼窝深邃处像刚被投入火星的灰烬堆,幽暗的底层被某种激烈的东西点燃,炽热的光烫得她几乎想闭眼。那眼神不再是教室里的冰冷稳定,而是聚焦在她瞳孔深处的、一种近乎灼烧的凝实。像实验员面对一场关键实验进程时的孤注一掷。像是……他要亲手完成这一次观测。
“……那……”沈柠的声音像是被无形的压力从喉管里挤压出来,微弱地颤着,“那……猫……薛定谔的猫……”那该死的猫又蹦了出来,仿佛是她此刻混乱思维里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到底……算死的……还是活的?”她语无伦次,问的是猫,目光却死死钉在他眼中那片幽暗燃烧的火焰上。
林哲远沉默了一瞬,按在金属柜面的手缓缓抬起,指节分明的手指悬停在沈柠颈侧那一小片被暮光勉强映亮的肌肤上方,在微弱光线下留下模糊的暖色投影。他能感觉到她颈动脉在薄薄皮肤下擂鼓般跳动的搏动,那是生命体在叠加态边缘濒临坍缩前的最后颤抖——像那只盒子里即将被命运裁决、却又被科学理论悬置在生死边界线上的幽灵猫。
那只猫只是一个引子,一个由头,一个抽象的物理模型。它可以是那只猫,也可以不是。此刻,它化作了这间昏暗实验室里悬在他和她之间咫尺之距的空气,化作了她急促呼吸中无法掩饰的颤抖,化作了他自己胸腔里那场山呼海啸般隐秘的地震。
“不是仪器决定的。”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压得极低,像午夜掠过草尖的寒风,“观测,才是那把钥匙。意识指向现实的瞬间……”他的目光牢牢锁着她的眼睛,那两簇幽暗的火焰在她瞳仁里猛烈跳跃,“观测者进入纠缠的刹那,现实……才会被迫做出唯一的、明确的选择。”
那只悬停的手,指尖终于缓慢而坚定地落下。
不是落在冰冷的实验台,也不是落在厚重的物理书页。
温暖的指腹带着一层薄茧的边缘,轻轻擦过沈柠微凉的耳廓,最后托住了她微微发烫的脸颊下颌弧线。这个位置,避开了她急促喘息时呵出的潮湿热气,精准而稳固地承接了她瞬间失去平衡的头颅重量。
她被迫仰起脸,整张脸完全暴露在他视野下方那片唯一明亮的区域——从头顶高窗投下的暮色余晖,此刻如聚光灯般,只照亮了这方寸之地,和她仰起的面孔。眼睫慌乱颤动,像迷失的蝶翅,每一次眨动都带起微小的气流,卷起他指腹下的绒毛。瞳孔里印着他俯身靠近的倒影,幽暗的火焰在她的凝望里无声燃烧。
“做我的观测者,”他靠得更近,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眉心,鼻尖几乎擦过她的额角,语气里是一种终于砸下实锤的决心,“沈柠。”
两个字,比纸条上所有艰涩的“叠加态”和“本体论基石”都更有实体感。
“让‘我们’,坍缩出来。”
实验室深处那台机器的低频嗡鸣在那一刻骤然拔高,发出一声极其尖锐短暂的“滴——”,随即彻底陷入一片绝对、无底洞般的寂静。窗外最后一点灰亮的天光也被地平线吞噬,玻璃窗外只剩下沉沉的、天鹅绒般的墨蓝,如同宇宙的背景幕布,其上只吝啬地点缀着几颗刚燃起的、遥远的星辰。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临界点上,走廊里刺穿黑暗的尖锐哨音猛地撕裂了一切——
“嘟——————嘟——————!”那是数学竞赛辅导课开始晚修的预备哨声!尾音拖得极长,带着金属腔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催促。
那声音像一道锋利的冰刃,狠狠劈进了这片由逼仄空间、黑暗和无声对峙共同构筑的私密场域。
林哲远托着她下颌的手猛然一僵。沈柠清晰地感觉到那有力的指节收紧了一瞬,然后,像被无形的绳索弹开,骤然松开、撤回。方才笼罩四周那种沉甸甸的、几乎能具象化的压迫感随着手掌的撤离迅速消散,退潮般从他全身抽离。他猛地挺直了脊背,先前因为俯身而带出的那点属于青春期的进攻姿态荡然无存,肩膀的棱角重新顶起了校服挺括的线条。动作利落,甚至带起一丝微小的风声,像一台精密的仪器瞬间被重置到初始参数状态。
但他没有立刻转身就走。
他只是飞快地、极深地看了沈柠一眼。光线太暗,她看不清他脸上闪过的是懊恼还是别的什么,只捕捉到那双刚才还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里,那灼人的光像接触到冰冷现实的干冰,霎时间剧烈地缩回至最深的眼窝底部,重新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那是一种极致的收敛,一种重新戴上精密保护罩的、拒人千里的冷硬外壳。
随后,他侧身让开位置,为她让出一条通向实验室门口狭窄通道的空间。动作标准得像在履行某种礼貌,没有任何肢体接触。
沈柠站在原地,脸颊侧面刚刚被他手指短暂托住的触感还在。那种皮肤表面残留的、带着薄茧的粗糙温热感像烙印一样鲜明。空气里只剩下刚才预备哨声那锐利尾音的余震嗡嗡作响,还有自己胸腔里心脏骤然失去目标感后空落落的、剧烈又混乱的跳动,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
林哲远让开后,并没看她,只是盯着门外走廊深处那片被声控灯骤然点亮的惨白光芒,光线将门框边缘和走廊地面都映出一种廉价而冰冷的质感。
“该上晚修了。”他的声音响起,干涩,平板,带着一点砂纸刮过硬物的毛边感。这声音穿过实验室冰冷的空气,清晰地落在沈柠耳中,仿佛刚才那个托着她下颌逼近、眼里有幽火燃烧的身影,与眼前这个凝固在走廊光带边缘、只留下冷淡陈述句的人,隔着一条深邃的时间裂缝。
她像被启动了开关的木偶,低头避开他那拒人千里的轮廓,快步从那狭窄的通道穿了出去。冰凉的走廊空气扑面而来,刺得她裸露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颗粒。她甚至没去想那张被遗留在实验台上的纸条。
走廊里,惨白的声控灯把每一步都照得清清楚楚,空气里是消毒水和粉笔灰混杂的味道。几个学生抱着竞赛班的教辅材料,从旁边的教室鱼贯而出,边走边争论着什么几何变换的最优解法。有人瞥了她一眼,眼神漠然。一切都被重新拖拽回那条冰冷坚硬的既定轨道上。
唯有刚才实验台旁那一刻的感觉顽固地遗留在身体里——那皮肤上的触碰感,那呼吸喷在额角的灼热气流,那眼神,像是刚擦燃又强行摁灭的火柴,在她视网膜深处留下一个小小的、跳跃的、无法忽视的白点。
还有……那句清晰砸在她耳膜上的话:“做我的观测者……”
沈柠快步走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校服下摆的布料。楼道空旷的回声里,那些争论题目的声音嗡嗡作响。然而此刻,所有习题、考纲、未来升学的冰冷数字构成的宇宙,都像一片巨大的模糊背景板。只有实验室那片被黑暗和星光切割过的狭小空间,被那唯一明确清晰的操作指令、那唯一被锚定的现实定义:——“我们”。
它像一个无形的点,在广漠的混乱中被观测出来,被意识点亮。也许存在即是被定义?也许……那被锁进铁盒里的猫魂,只有被凝视的刹那才获得它的实形?也许所谓真实的唯一性,并非世界固有的冰冷法则,而仅仅来源于那一次勇敢、孤注一掷的、伸出手指指定现实的举动?她无意识地用指甲掐着校服布料的接缝处,一种奇异的、尖锐的确定感从那里漫开。
预备哨悠长凄厉的余音还在楼顶回荡。
沈柠下意识地偏过头,视线穿过一侧空旷走廊的窗户。
外面,夜幕如墨,悬缀在虚空之上的星辰格外清晰,像亿万光年外无声燃烧的烛火,亘古地凝望着下方这座方寸囚笼般的喧嚣之地,注视着她正奔向的、那道刷着明亮白漆的晚修教室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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