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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船过济宁,再往北便是东昌府,然后就是山东首府——济南。
这一路,朱翊钧沉默了许多。他不再整日趴在船头看风景,更多时候是坐在舱中,反复翻阅那本越来越厚的札记,或是摊开张居正给的笔记,对着上面的批注沉思。运河两岸的景致依旧,稻浪翻涌,渔舟唱晚,但他看风景的眼神里,多了些沉重的东西。他知道,自己正在一点点剥开这盛世锦绣的外壳,去看里面那些不大好看的肌理。
这日黄昏,船在济南城外的泺口码头靠岸。济南是山东首府,漕运重镇,码头比临清更为繁忙。漕船、商船、客船,桅杆如林,绵延数里。搬运货物的号子声、商贩的叫卖声、骡马的嘶鸣声,混成一片喧嚣的海洋。
“少爷,济南到了。”冯保轻声禀报,“咱们是在船上歇息,明日进城,还是……”
“进城。”朱翊钧放下手中的书,“既然来了,总要看看省府的气象。”
李明徽戴着帷帽,从舱中走出:“济南不比沿途小镇,城中耳目更杂。冯保,安排妥当些。”
“老奴明白。”冯保躬身,“已着人先行进城,在趵突泉附近寻了处僻静的客栈,是咱们的产业,可靠。”
一行人换了寻常富户的打扮,乘着雇来的青篷小车,缓缓驶入济南城门。时近傍晚,城内却依旧热闹。街道宽阔,店铺林立,酒旗招展。芙蓉街、曲水亭街一带,更是灯火初上,游人如织。
朱翊钧撩开车帘一角望去,只见街边酒楼里,有文士对酒当歌;茶馆中,有老者听书品茗;更有那绸缎庄、古董店、书肆画坊,透着一股省府特有的文雅与富足。
“泉城济南,果然名不虚传。”他低声叹道。
“少爷,这才哪到哪。”赶车的本地车夫听见了,笑着搭话,“您要是白日去趵突泉、大明湖看看,那才叫气派!咱们济南府,那是人杰地灵,出过多少进士举人!就说如今的德王府——”他忽然压低了声音,“那更是……气派得很呐。”
“德王府?”朱翊钧心中一动。德王,那是太祖皇帝子嗣一脉,封地在济南,世代藩王。
“可不是嘛!”车夫来了兴致,“老德王前年薨了,如今是小德王袭爵。年纪轻轻,听说……很有些手腕。”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前阵子不是朝廷要清丈田亩吗?咱们山东也在册。可德王府名下的庄子、田地,那谁敢去丈?知府大人亲自去王府拜会了好几趟,听说……还没谈出个章程呢。”
朱翊钧不再问,只默默记下了。
客栈果然僻静,是个三进的小院,闹中取静。安顿下来后,冯保便带来了更确切的消息:
“少爷,夫人,老奴刚得了信儿。三日前,德王府以‘秋祭’为名,将名下几个大庄子的管事都召进了城,闭门议事,至今未散。另外,济南府衙这几日往王府跑得勤,但看知府大人的脸色……似乎不太顺遂。”
李明徽摘了帷帽,面色平静:“这位小德王,叫什么?”
“朱载堃。隆庆三年袭爵,今年二十五岁。”冯保答道,“风评……不太好说。有人说他礼贤下士,颇有贤名;也有人说他年轻气盛,不甘人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德王府在山东,田产庄园遍布六府,是名副其实的‘山东王’。”
朱翊钧皱眉:“张先生的新政,清丈田亩首当其冲。德王府这么大的产业,怕是……”
“不是怕是,是必定。”李明徽接口,“这才是真正的硬骨头。沿途那些胥吏、豪绅,不过是爪牙。宗室,才是盘踞在树根上的主干。”
她看向儿子:“皇儿,你可知为何张先生推行新政,步步为营,先从湖广试点,而不是直接动江南,更不是动山东、河南这些宗室聚集之地?”
朱翊钧思索片刻:“因为……宗室是皇亲,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止。”李明徽摇头,“因为宗室手里,除了田产,还有一样更麻烦的东西——宗法礼制。他们若闹起来,打的旗号不会是‘我要保田’,而是‘祖宗之法不可违’、‘离间天家骨肉’。那才是真正的杀人刀。”
屋里静了下来。窗外传来隐约的更鼓声,已是戌时。
“明日,”朱翊钧忽然开口,“儿臣想去看看大明湖,看看趵突泉。”
李明徽看着他:“你想看看,这位‘贤王’治下的省府,到底是什么样子?”
“是。”朱翊钧点头,“儿臣想亲眼看看。”
次日是个晴天。朱翊钧换了身月白绸衫,头戴方巾,扮作游学的士子,只带了冯保和一个扮作书童的锦衣卫,去了大明湖。
秋日的大明湖,烟波浩渺,垂柳依依。画舫游弋,笙歌隐隐。朱翊钧沿着湖岸漫步,看游人如织,看文士题咏,看贩夫走卒为生计奔波。一切看起来平和而富足,仿佛昨日车夫和冯保所说的那些暗流,都只是幻觉。
在历下亭小憩时,他听到几个文士正在谈论时政。
“……德王府前日又施粥了,南城粥棚,连施三日。小德王亲自到场,那份仁厚,啧啧。”
“岂止施粥?我听说,王府还打算出钱修缮府学,资助贫寒学子。这才是藩王该有的样子。”
“是啊,比起朝廷那位……听说张居正又在搞什么‘一条鞭’,闹得天下不宁。还是咱们德王体恤百姓。”
朱翊钧端着茶碗的手顿了顿。他忽然想起张居正笔记里的一段话:“宗室之患,不在其奢,而在其收买人心。以朝廷之粮,养自家之名,此乃蠹虫窃国,最为可恨。”
原来,这就是“收买人心”。
正要起身离开,亭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一行人簇拥着一顶青呢小轿而来,轿子停下,下来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五六岁,身穿紫色常服,腰系玉带,面如冠玉,气度雍容。
周围百姓纷纷退让,有人低呼:“是德王千岁!”
朱翊钧心头一震,下意识往人群后避了避,目光却紧紧锁住那人。
那就是朱载堃。他的族叔,血缘不算太远,按辈分,他该叫一声“王叔”。
朱载堃并未摆出全副仪仗,只带了几个随从,笑容温和,与路边向他行礼的老者还点头致意。他在历下亭略站了站,看了看亭柱上的楹联,与身边的文士说了几句什么,引得众人抚掌轻笑。一派儒雅亲王的模样。
若非朱翊钧知道背后那些事,几乎也要以为,这是一位贤王。
就在这时,朱载堃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亭内,在朱翊钧身上停留了一瞬。
只是一瞬。
但朱翊钧分明感觉到,那目光里有一种审视的锐利,与他表面的温和截然不同。
朱载堃很快移开目光,上轿离去。人群渐渐散去。
“少爷,”冯保低声道,“咱们该回了。”
回客栈的路上,朱翊钧一直沉默。直到进了房间,关上门,他才开口:“冯伴伴,他认出我了吗?”
冯保面色凝重:“老奴不敢断定。但德王经营山东多年,济南城内遍布眼线。咱们这一行人虽极力掩饰,但气度终究不同。他若起了疑心,派人查探,未必查不到蛛丝马迹。”
“母亲那里……”
“夫人已经知道了。”冯保道,“夫人说,既然碰上了,便是天意。让少爷不必忧惧,但务必谨慎,明日不要出门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心中却有一团火在烧。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合着愤怒与悲哀的情绪——他的族叔,大明藩王,一面用朝廷的赋税养着自己的名声,一面暗中抵触朝廷的新政。而自己这个皇帝,竟要像做贼一样,躲着他。
那夜,他在札记上写道:
“济南见德王朱载堃。人前仁厚,人后盘算。以朝廷之粮收买人心,以宗室之名抗拒国策。忽然明白张先生为何说‘宗室之患,甚于豪强’——豪强之恶在明,可依法惩治;宗室之恶在暗,且披着‘亲亲’之外衣,动辄得咎。今见其人,方知改革之难,不仅在民,更在亲族。骨肉之亲,亦可为江山之蠹,悲乎!”
写罢,他掷笔于案,久久无言。
子夜时分,客栈内外一片寂静。
朱翊钧本就浅眠,加上心中有事,更是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窗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喀”一声——像是瓦片被踩动的声响。
他瞬间清醒,屏住呼吸。
又是一声。这次更近,就在房顶。
他悄悄起身,摸到窗前,透过窗纸的破洞向外看去。月色朦胧,院子里树影婆娑,似乎并无可疑。但一股寒意,却顺着脊椎爬上来。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哼——那是冯保的房间!
朱翊钧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要去摸枕边的短匕(离京前李明徽让他藏的),却听到自己房门门闩,正被极轻、极慢地拨动。
他退到床后,心脏狂跳。
“砰!”
房门被猛地撞开!两道黑影如鬼魅般扑入,手中钢刀在月光下泛着寒光,直扑床铺!
朱翊钧躲在床后阴影里,眼睁睁看着那两刀狠狠砍在被褥上——若他在床上,此刻已成了刀下之鬼。
刺客发现砍空,立刻转身。其中一人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床后的朱翊钧。
没有废话,刀光再起!
朱翊钧想喊,喉咙却像被堵住。他想躲,腿却像钉在地上。生死一线间,他忽然想起张居正教他下棋时说的话:“临危不乱,方有生机。乱,则必死。”
他猛地向侧方一扑,同时抓起手边的小几砸了过去!
“哐当!”小几被刀劈碎,木屑纷飞。但这一阻,给了他一瞬喘息。他连滚带爬冲向房门,却被另一个刺客堵住去路。
刀锋迎面劈来!
朱翊钧闭目待死。
“铛!”
一声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朱翊钧睁眼,只见一个灰色身影挡在他身前,手中短刀架住了刺客的钢刀。是那个扮作书童的锦衣卫!他竟一直潜伏在房梁上!
“少爷快走!”锦衣卫低吼,与两个刺客战在一处。刀光剑影,狭窄的房间里家具纷纷碎裂。
朱翊钧跌跌撞撞冲出房门,廊下却见另两个黑衣人正与冯保缠斗。冯保手持一根铁尺,招式老辣,竟一时不落下风,但左臂已见了红。
“去夫人那里!”冯保见他出来,急吼道。
朱翊钧冲向母亲房间,门却自己开了。李明徽站在门口,衣衫整齐,面色沉静如水,手中竟握着一把小巧的弩——那是离京前,张居正托冯保秘密呈给她的“防身之物”。
“进来。”她一把将儿子拉进房,关上门,上栓。
房外打斗声、呼喝声、惨叫声响成一片。显然,客栈里埋伏的护卫和刺客已经全面交手。
李明徽将弩对准房门,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儿子的手。她的手很凉,但很稳。
“母亲……”朱翊钧声音发颤。
“别怕。”李明徽目视房门,声音低而清晰,“你记住此刻的感觉——这就是坐在龙椅上,必须承受的东西。”
“是……德王?”朱翊钧问出这句话时,心像被冰锥刺穿。
“十之八九。”李明徽冷笑,“但不会有证据。刺客要么死,要么逃,绝不会留下活口牵扯宗室。就算抓到,也只会是‘流寇’、‘山贼’。”
“他敢弑君?!”朱翊钧不敢相信。
“他不必知道你是君。”李明徽的目光锐利如刀,“他只需要知道,你是‘可能坏了大事的变数’,就够了。至于这变数是谁,不重要。死了,就更不重要。”
这话里的冷酷,让朱翊钧浑身发冷。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撞击!
“夫人!少爷!是老奴!”是冯保的声音。
李明徽缓缓移开弩,冯保推门而入,浑身是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身后跟着那名锦衣卫,也是血迹斑斑,但眼神依旧锐利。
“刺客六人,毙四,逃二。咱们的人……伤了三个,死了一个。”冯保声音嘶哑,“此地不宜久留,必须立刻走!”
“收拾东西,从后门走。”李明徽当机立断,“冯保,发信号,让船上的人接应。我们直接回船,连夜离开济南。”
混乱中,朱翊钧被簇拥着离开客栈。后门的小巷里,马车已经备好。上车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客栈——黑沉沉的,只有他们住的那个小院,还有零星的灯火和隐约的血腥味。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直奔泺口码头。
车上,李明徽用帕子擦拭着那把小□□,忽然开口:“皇儿,你现在明白了吗?”
朱翊钧坐在阴影里,脸色苍白,但眼神却一点点沉淀下来。
“儿臣明白了。”他的声音有些哑,却异常清晰,“有些路,一旦开始走,就回不了头。不仅不能回头,连停下来歇口气,都可能被人从背后捅一刀。”
“德王今日杀我,不是因为我这个人,而是因为张先生的新政。”他继续道,像是说给母亲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我死了,新政或许会缓,或许会停。他的田产、他的特权,就能保住。至于杀的是皇帝还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除掉障碍。”
李明徽静静看着他。
“所以,”朱翊钧抬起头,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我不能死。我若死了,张先生孤木难□□些脚夫、农人、河工……所有指望着新政能带来一丝改变的人,就真的没指望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德王越要我死,我越要活。不但要活,还要看着他,看着他们,怎么把吞下去的东西,一点点吐出来。”
马车在码头停下。他们的船已经升火待发,船工都是东厂好手假扮,此刻全副戒备。
上船前,朱翊钧最后回望了一眼济南城。那座灯火阑珊的省府,在夜色中沉默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在今夜彻底改变了。
不是济南,是他自己。
船离岸,驶入漆黑的运河。
朱翊钧站在船尾,看着济南的灯火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夜色里。
冯保悄步上前,递过一件东西:“少爷,这是在客栈刺客身上搜到的……没来得及细查。”
那是一枚铁铸的腰牌,样式普通,但背面有一个极小的、模糊的印记——像是某种花押,又像是变体的“德”字。
朱翊钧接过腰牌,握在手中。铁牌冰凉,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看了很久,然后,将腰牌用力掷入滚滚运河。
“不必查了。”他转身,走向船舱,“是谁,我心里有数。”
冯保躬身:“是。”
那一夜,船在运河上全速南行,一刻未停。
朱翊钧舱中的灯,亮到了天明。
他在札记上,只写了一行字,墨迹极重,几乎透纸背:
“济南夜,刀光寒。亲族之刃,最是刺骨。然,刃愈利,志愈坚。自此之后,朕与先生,便是真正的同路人——身前是荆棘,身后是悬崖,唯有一路向前,方有生机。”
写罢,他合上册子,吹熄了灯。
窗外,天边已现出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少年天子的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孩童的彷徨,已消散在昨夜的血色里。
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与一往无前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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