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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傍晚于少微去接亓轸下学,少年一路沉默,直到回到晴雨阁后才对于少微讷讷道:“今日午膳时,二哥与我道歉了。”
于少微有些惊讶:“贵妃娘娘动作倒快,我原以为最快也得等明日才有结果。”
亓轸胡乱点头。
他有些无法形容二皇子向他道歉时他的心情。那位向来眼高于顶,自傲于外祖家世,受父皇器重的二兄,在与他擦肩而过时,丢下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还不等他反应,就已经消散在风里。
原来他也会道歉。
六岁那年,他被亓轲推搡着撞在假山石上,额角淌下的血糊了半张脸,他先去找自己的母亲,她只是冷淡的扫了他一眼,丢下一块帕子让他去找父皇,他去找了,却只换来一句 “兄弟间玩闹,何必当真”,接着转头便看见亓轲站在贵妃身侧,笑得得意又轻蔑。
七岁时,宫人受亓轩指使,故意将他的膳食换成馊掉的饭菜,他饿了整整一日,鼓起勇气向掌事嬷嬷理论,却被斥责 “小小年纪心思歹毒,污蔑宫人”。
……
再后来沈贵人死了,他又被送到于贤妃宫中……亓轸抚上自己眼角的淤青,指腹按在肿痛处,力道渐重。
多少个夜晚,他缩在宫殿的角落,听着别处传来的欢笑声,母亲看他的眼神永远是冷的,父皇从来不在意他这号人,至于所谓兄弟……
他曾寄望于公道,盼着有人能看见他的委屈,可等来的却只有忽视与纵容,他又想靠自己,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侮辱。后来他学乖了,收敛了眼底的戾气,学着把恨意藏在温顺的言行下,可那些刻在骨血里的怨怼,从未消散过半分。
一句道歉,够吗?
于少微看着面前眼神晦暗的少年,沉沉地叹了口气,她想起以前寄住在舅舅家里的日子,同龄的表妹将她寄住的事宣扬的全校皆知,同学们的表情或怜悯或鄙夷或…兴致勃勃,舅舅不会理会她,他只会斥责她没事找事,表妹…表妹有时同情,但更多的是争吵时那句“你不要住我家!”,老师会帮她,但老师帮不完,而她的父母…于少微闭上眼,母亲哭泣着诉苦的声音又萦绕在她耳边,电话那头传来小孩嬉笑的声音,他们当初能带走妹妹,为什么偏偏把她撇下了?
亓轸察觉到两人之间浓浓的低落情绪,猛然一愣,于少微垂首坐在他旁边,看不清表情,他却莫名觉得自己知晓,知晓她的落寞、她的伤心,她在为他,也在为自己。
少年轻轻挪了挪身子,拳头握紧又松开,反复犹豫了几瞬,终于抬手,虚虚地搭在了于少微的肩上,声音带着几分生涩的认真:“谢谢您帮我。”
他很少主动做这样亲近的动作,说完顿觉得有些害臊,慌忙想抽手后退。不料于少微突然伸手,将意图逃跑的少年牢牢圈进怀里,亓轸僵在原地,下意识想挣开,却被她收紧手臂收紧,摁得更紧了些。
“你别动。”她的声音闷闷的。
少年躬着身束手僵在原地,他不习惯这样的接触,但他也找不到理由推开她。屋外的天已经黑透,凉风从支起的栏窗下钻入,不知不觉灌满了半间屋子,纱帘在晃动,跳跃的烛火映出墙面上相拥的剪影,颤颤巍巍,呼一下消失了。
*
晚间用膳,亓轸好奇于少微是如何做到让二皇子道歉的,于少微便将景阳宫的事情告诉了他,又状似无意的感慨:“自前朝起,抑制世家便为国策,只是诸姓望族根深蒂固,其势力不但盘踞朝野,中枢州县也皆有党羽,实难彻底剪除,如此顽疾沉疴,陛下忌惮,也忧心已久啊。”
亓轸闻言低头刨了几口绿豆水饭,没有说话。
于少微见他没有反应,便也闭嘴不再谈论相关,将话题又引到了太子的婚事。
“听宫中传闻说太子妃定了皇后的侄女,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于少微一脸八卦的神情,拿眼神觑他。
亓轸咽下嘴里的食物,回应道:“是母后的外甥女,她堂妹的女儿,姓郑。”
于少微惊讶:“你消息倒比我灵通。”
亓轸被于少微的表情取悦到,又道:“听亓轩说的,他与太子关系好,成天嚷嚷他与太子的事情,不想听都不行。”少年平平的语气带着隐隐的嫌弃。
“这样啊。”于少微若有所思,“听你所言,四殿下与淑妃娘娘似乎并不相像。”
亓轸斜了于少微一眼,点点头:“淑妃娘娘生亓轩时难产,四哥刚出生就被送到母后宫里,后面淑妃娘娘又生二公主,亓轩直到六岁才回怡春宫。”
“但我好像很少在淑妃那里见到四殿下。”于少微抵着下巴回忆。
“他时常去东宫找太子,有时会宿在哪里。”
“淑妃不管?”
“淑妃与亓轩并不是十分亲近。”
“这样啊……我还以为都与德妃与贵妃母子一般呢。”于少微自言自语。
“欸,那太子是什么样的人?我进宫也有一段时间了,好像从未见过。”于少微又去觑亓轸。
少年放下筷子,有些一言难尽的看向于少微:“您想问什么直接与我说就好,倒也不必这么…看,看我。”
于少微嘿嘿一笑,偏头大咧咧对上亓轸的眼睛:“我这不是怕你嫌我问题太多吗。”
亓轸满脸无语,但还是耐心道:“太子身体不好,他与大公主是双胎,出生时大公主足足比他重了两斤有余,太医废了好多药材温养才保住太子的性命,但从娘胎里落下的病根很难治愈,父皇与母后很心疼太子,免了他很多规矩,所以太子甚少出东宫。”
“难怪见不着……”于少微眯眼沉思,“那那位即将成为太子妃的郑氏女是何来头?“
“她是工部尚书郑戒的大女儿,郑尚书为人清正,且精于工料,通晓法式,在风水方面也颇有造诣,其父亲是蜀地悬云书院的主人,蜀地遥远,悬云书院向来避世。“
言罢又看了于少微一眼,像是知道她接下来想问什么,又接着道:“皇后的母族陈氏在父皇登基时就已显露颓势,近十几年来族中更是无人可用,选郑氏女是皇后的主意,但父皇也是同意的。”
“但郑尚书不同意。”他又补了一句。
于少微正在喝茶,闻言被惊得一呛:“郑尚书直接就和皇上说不同意了?”
亓轸同样不解的点点头,“郑尚书直言其女才疏学浅,样貌平凡,脾性古怪,实不堪担太子妃重任,严词拒绝了这桩婚事。”
“郑尚书就,就真这么说自己女儿?”于少微震惊,额……这么贬低自己女儿真的好吗?
“亓轩说的,关于太子的事情他的话一般不会有假。”
“那…四殿下说得时候什么表情?”
亓轸给她一个“你猜”的眼神。
“幸灾乐祸?”于少微不确定。
亓轸挑眉,孺子可教也。
“那太子什么态度?”于少微又问。
“太子直言自己身子不好,不想耽误人家姑娘,他的婚事还是缓几年再议。”
于少微回过味来,这才是郑尚书拒绝的理由吧!但,这可是太子啊,拒绝的可是储君啊,未来的皇上啊!郑尚书心就不痛吗?还是……如果如此,他可真是位好父亲……
亓轸显然与于少微想得一样,但他也同样不解,真的会有父亲为了女儿,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势吗?太子身体不好,若太子妃能诞下嫡子,其身为外祖,连带着其郑氏一族,都将获得巨大利益,真的会有人不心动吗?
“那皇上皇后什么反应?这桩婚事还是定下了吧?”于少微不愿再往下想,又继续问道。
“父皇斥责了太子,他已有十七,身为储君,这般年纪怎可不成婚。又转头对着郑尚书恩威并施,终是将婚事定下了,应该明日早朝就会下旨。”
“皇上皇后真是为太子谋划深远啊。”于少微感叹,郑尚书为人皇上他们想必是清楚的,家世也清正,此次又替女拒绝太子妃之位,这样的人,教养的女儿想必也不会差,即便之后太子……也不必过多担心外戚擅权。
亓轸也想到了这点,却是垂眼神色落寞,虽然同为皇子,他们几个兄弟间,终归是不同的。
见自己将人惹伤心了,于少微拍了拍少年的肩,正色道:“届时你的婚事我一定全力替你筹谋。”
接着又悄声补充一句:“二皇子也快选王妃了,但我觉得这事有得闹,再往后,等太子登基,他不一定有你过得好。”
亓轸自动忽略于少微前一句话,也学着她的样子悄声道:“贵妃娘娘与其身后的谢家不容小觑。”
于少微抿嘴一笑,虽穿越到她所知道的历史中并不存在的大夏,但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不断加强直至达到顶峰是每任皇帝孜孜追求的目标,更别说据她这几天所了解到的情况,大夏至当今圣上已历四代,而剪除世家更是从前朝就已经开始进行。
前朝世家擅权,历代君主虽多方筹谋,依然难遏其势。诸大族于地方恣意侵夺,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失地百姓或鬻身为奴,或妻离子散,终成世家膏腴之资。积怨既久,民变遂起,义军结连北漠蛮族,重创世族。然而还未享受片刻安歇,蛮族旋即觊觎中原,亓氏先祖作为义军一支,又合世族残力,共御外侮,终立大夏。
世族虽两度遭创,元气大损,奈何其根基盘错,如原上野草,春风一渡便可复萌。而亓氏一脉既自乱世存续,于世家之惕厉从未稍懈,再加上广开科举,广迎寒门之士,大夏立国近百年,至当今庆帝,虽表面波澜不惊,但于少微笃定,皇权之重,实已悄然倾移。
“你且再看看。”于少微作出回应。
亓轸不想再与她讨论这个,颔首表示听到了,又低头继续吃饭。
“你还没回答我上一个问题的,吾儿喜欢什么样的王妃?我定全力为你筹谋!”于少微表情促狭,眯眼打趣道,她聊开心了,不允许少年退出。
亓轸悄悄翻了两个白眼,自己都还未在宫里站稳脚跟就想着他几年后的事,怕不是闲得慌?还是……亓轸想起她之前的表现,不由得扪心自问,她是不是真的不正常?患脑疾者真的能做皇妃吗?他陷入沉思。
“母妃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宫中生活多有不易,您初来乍到,还是是先为自己多筹谋一些吧。”亓轸故意将“母妃”二字咬得很重,像是报复于少微对他的调侃。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脚步声,两人一起回头,是太和殿的内侍前来传旨,宣于婕妤今晚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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