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高楼台

作者:崔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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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不留 一


      步生莲狠狠生了一场病,在太子府里嬉笑玩闹的时光好像一场梦一样,他如今没有气力再打闹了。

      濯清尘的禁足令解了,每日流转在朝堂、太傅府、太子府三点,很少能抽出时间陪他。两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用不同的时间刻度生活着。然而不止如此,哪怕是濯清尘好不容易在太子府中多呆一会儿,他也甚少去看步生莲——步商的案子明面上已经了结,步生莲该回扬州了,濯清尘在提前让自己习惯一个人的日子,让自己恢复以前的习惯。

      可心里总有挂念。

      濯清尘走出书房,看了眼月亮,问侍奉在门口的大总管,“他睡了吗?”

      “殿下,莲少爷早就睡了。只是听下人说,今日又闹着不肯喝药。”

      濯清尘沉默片刻,“我去看一眼,你退下吧。”

      走过连廊,濯清尘站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这才推门进去。房间里是浓郁到有些呛人的安神香,濯清尘走过去,拿残茶把香炉里的香泼灭了,随后绕过屏风,走到床前。

      月光下,步生莲蜷缩在床上,把自己抱成小小的一团。因着生病,他似乎连和锦被“作对”的力气都没有了,被子安安分分地搭在他身上,看上去,却总像和这个小小的人儿隔着点什么。

      濯清尘静静看着,琢磨出缘由来:阿莲瘦了。

      步生莲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背对着月光,把脸埋在被子里,只余下个小小的额头,他睡得不安稳,在梦里皱着眉。濯清尘伸出手,用手指揉开他紧蹙的眉心。被子里的人动了动,然后一双手伸出来抓住濯清尘的手指。黑暗里,一滴泪滚到濯清尘的手心里。

      抓住他的手有些凉,泪却滚烫。

      濯清尘捏了捏他的手做回应。

      步生莲身体先行。清醒之后,下意识松了抓着濯清尘的力道,下一刻却把濯清尘的手抓得更紧了。步生莲抬起头,看着濯清尘,小声喊:“哥哥。”

      濯清尘抹掉他脸上的泪,“怎么又不回自己房间?”

      步生莲没说话,把被他抓着的手藏在被子里,濯清尘又问:“点这么多安神香,睡不好吗?”

      步生莲还是不说话,往床里侧挪了挪,抓着濯清尘的手一刻也没有松。

      濯清尘刚躺上去,就被步生莲手脚并用缠住了。濯清尘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边哄他睡觉边问他,“这个姿势不累吗?”

      步生莲把脑袋埋在他胸膛,摇了摇头。

      濯清尘莫名其妙地心软了,“今晚我不走,安心睡吧。”

      濯清尘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没有好运气的人,除了幸运地遇见步生莲,幸运地让步生莲从步商的案子里脱身,也许这已经透支了他下一世、下下世的运气,因此这一次他便无运可言了。

      这是接到让步生莲亲自前去收回步家资产的圣旨时他心里唯一的想法。

      “太子殿下,接旨吧。”

      公公的声音换回了他的思绪。濯清尘沉默了,试图做最后的反抗。

      濯清尘从地上起来,“公公说笑了,这旨是给阿莲的,我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如何接他的旨?更何况,他大病一场,哪里是能出远门的?”

      “太子殿下误会了不是,这旨,是给殿下的。”公公靠近了一步,小声说,“殿下,您禁足期间插手步商案子的事,已经让陛下很生气了。陛下这份圣旨,让您负责莲少爷此行的京前事宜,依老奴看,正是要看殿下您的表现呢。如今户部群龙无主,陛下有意将户部交给殿下,殿下可要分清孰轻熟重,莫要再让陛下恼怒了。”

      公公说着话,把圣旨往前一递,“刚才太子殿下的话老奴一句也不会向陛下透露。只是这圣旨,殿下还是接了吧,莫要让老奴为难啊。”

      濯清尘的手放在圣旨上,“我自然不会让公公为难,只是阿莲一个懵懂稚子,我实在不放心,不知陛下为何突然变了主意,要让他去走这一遭?”

      “殿下不知,在步商之案后,大殿下特意找了陛下,说没想到自个儿养了一只中山狼,竟然觊觎国库的金银。又说步商夫妇遇难,留下的孩子实在可怜,步商捐款一事只有莲少爷手中一封手书作证,恐朝廷收款时与步家人发生冲突,白费了步商的苦心,不如让步家少爷压阵,亲自去收了这些银款,陛下也好有理由嘉奖步家遗孤,以示天家仁厚。”

      濯清尘的眼神冷下来。他接过圣旨,脸上扯出笑,“多谢公公告知。”

      这一趟差事总算了了,公公松了一口气,“那老奴便退下了。”

      大总管送走了人,再回来时,发现他家太子殿下还站在原地,日头正晒着了也浑然不觉,手里的圣旨被他攥得变了形。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喊了声,“殿下。”

      濯清尘没看他,“都下去,今日不见人。”

      濯清尘关上书房的门,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圣旨,冷哼一声,两手轻轻一松,冷漠地任由圣旨掉到地上。他背靠书房的门,看着地上的圣旨,有些悲哀地想:他也就这点本事了,想做的事做不成,想护的人护不住。

      半晌,他坐回椅子上,书桌上还摊着一份户部清查册,濯清尘把册子合上,思绪很乱。

      户部是很多人花费很多力气、做了很多牺牲才有了这次的清查,他不可能再把户部交到大皇子这等人手里。可是……难道要用步生莲来换户部吗?

      皇帝在步商案后对他说:把该处置的人处置了……

      步生莲推开了书房的门。

      濯清尘愣了一下,下意识想过去把圣旨收起来不让他看到。

      步生莲刚从床上爬下来,这会儿还迷瞪着眼,没注意到陡然紧张起来的濯清尘,揉着眼睛迈过地上的圣旨朝濯清尘走来。

      濯清尘松了口气,看着他一身里衣又皱起眉,把他从地上抱起来。“衣服也不穿,鞋子也不穿,你想做什么,再生一场病吗?”

      步生莲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濯清尘的脸色,“哥哥,你有烦心事吗?”他踩着濯清尘的膝盖,两只手环住濯清尘的脖子,然后用鼻尖蹭了蹭濯清尘的脸颊,“没事,我陪着你呢。”

      说得好像有他陪着,无论什么事都能迎刃而解了似的。濯清尘鼻腔一酸,就着这个姿势托住步生莲,走到门口把圣旨卷起来,放在了书架后面。“今天的药喝了吗?”

      步生莲“嘿嘿”笑着,傻小子把头靠在濯清尘颈间,不说话。

      濯清尘捏了捏步生莲的耳垂作为他不好好喝药的惩罚,抱着他往卧房走,“你若再不好好喝药,我就让人把你扔出去,让你流落街头。”

      步生莲才不信他,踢蹬着脚上树似的夹住濯清尘的腰,两只手揪着濯清尘的头发给他编小辫。

      濯清尘抱着他一路回了卧房,把他放到床上,给他找出身干净衣裳,“把衣服换上。”

      步生莲从衣服堆里扒拉出双眼睛,小猫似的看着濯清尘,“为什么?”

      濯清尘嘴角勾起笑来,没理他,走到门口让下人去醉春楼订个房间。再转身时,步生莲已经披上外衫窜到他旁边,两只圆圆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出去玩?”

      濯清尘给他整理好衣服,把他赶到座位上给他整理头发,“嗯,出去玩。”

      醉春楼酒菜是京城一绝,等菜上了桌,就见濯清尘拿出一碗药放在步生莲面前。步生莲被苦味呛得连连后退,愁眉苦脸,“哥哥。”

      濯清尘喝了口冷酒,“选吧,先喝药还是先用膳。”

      步生莲抓了抓他的衣袖。

      濯清尘挑眉,“先喝药?”

      步生莲拉着他的手摇了摇。

      濯清尘点点头,“那就先用膳吧。”

      “哥哥诶……”

      濯清尘笑着把手放在步生莲单薄的肩膀上,按着他坐回座位上,脸上带着笑,“别叫魂,我在呢。”

      步生莲愁眉苦脸地坐回去,闻了闻药味,然后果断夹了筷子肉吃。

      在濯清尘的注视下,步生莲无可奈何,等冲鼻的药味消散一些,才啜上一口药,再用可口的饭菜把药味压下去。

      濯清尘静静看着他,嘴里勾起一抹笑,总算好好吃一次饭了。

      等这顿饭吃完,汤药还剩一大半。然而还没等步生莲找到法子把这碗药避开,房间的门被叩响了。看到来人,步生莲高兴了,“十一!你来晚了,我和太子哥哥都快吃完了!”

      十一朝濯清尘行了礼,回头看着步生莲笑了,他走过去摸了摸步生莲的脑袋,“瘦了呀。”

      步生莲歪着脑袋去看十一身后跟着的人。

      濯清尘捏了捏他的后颈,“这位是暗卫阁的陈大人,十一的好友。陈大人陪你玩,我和十一去谈点事情。”

      “好嘛。”

      十一:“阿莲没事吧?”

      “这几日好多了……这次怪我考虑不周。”

      “殿下,你这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的毛病得改改了。再往前说,你是不是还要把阿莲父母遇害的事也揽到自己头上。”

      “这不一样。”濯清尘顿了顿,沉声道:“皇帝让阿莲去收回步家财产,是大皇子的主意。”

      十一冷下脸,“大皇子还在打步家财产的主意?”

      濯清尘透过镂空的隔断看步生莲,那小混账看他不在,就把汤药偷偷倒在了鱼汤里,眼看鱼汤颜色都变了,又慌忙往鱼汤里加水。“你说,若我把他送回扬州……”

      “殿下?”

      “步氏夫妇遇难,步生莲悲痛欲绝,不幸夭折。阿莲只要离开京城就安全了,以后换个名字,天高任鸟飞。”

      外面陈大夫看着步生莲吃了会儿东西,开始朝他问起问题来。“听说小少爷来京城不久,喜欢京城吗?”

      步生莲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喜欢京城吗?京城繁华,但他们一家一年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外面各地游玩,冷了往南走,热了往北走,比候鸟还要勤快。他见过的繁华之地实在不少,京城没什么特别的。

      濯清尘在里面静静看着他,见步生莲沉默,濯清尘垂下眉眼,看不清神色。

      “小少爷喜欢扬州吗?”

      “喜欢啊。”步生莲晃着两条腿,扬州有爹娘,有总给他带新奇玩意的步家总管,有乐声一绝的烟雨阁,他可太喜欢扬州了。

      十一没说话。

      皇帝显然没想让他的任何一个儿子好过。大皇子在这一局中没了一个掌管户部的国舅爷,户部空了出来,皇帝就要濯清尘用步生莲来换户部的掌控权。而在皇帝知道了步氏曾向二皇子军队捐款,立时缩减了下半年朝廷向南疆军队的拨款。

      此局下来,百姓生活没有一点改善,南疆危局暂解,却被皇帝亲手埋下了新的隐患,户部掌管权悬而未决。三个皇子谁赢了呢?

      通通一败涂地。

      十一重新看向濯清尘,“殿下,战场上最忌意气用事。”

      步生莲无论真死还是假死,只要步生莲没做到圣旨上的事,皇帝就不会把户部交给濯清尘,这是皇帝的试探。

      可是谁能保证步生莲这一路的安全呢?

      且不要说闻风而动的各路土匪强盗,大皇子虎视眈眈,二皇子没了朝廷拨款会不会也打上步氏财产的主意?皇帝将三个皇子和朝廷大臣弃之不用,让一个稚子去做这样危险的事,他又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濯清尘沉默了。

      皇帝把他的路封死了,只余下步生莲和户部做选择。

      “听太子殿下说,小少爷平日总做噩梦,可会记得梦见了什么?”

      “有时候会记得一些,我还会讲给哥哥听,不过讲完也就忘了。”

      “少爷来京城之前,也会做噩梦吗?”

      步生莲认真想了想,“不记得了……”他十分苦恼,绞尽脑汁想了好久,才想出一些线索来,“娘亲说我会做梦,还说爹爹怕我被梦里的东西牵走,特意给我打了一把木锁。可是我记不得,我只记得爹爹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

      “木制的锁?听着怪稀奇,长命锁不都是金银宝玉的吗?”

      “我也不知道。但我还挺喜欢那把木锁的,带着香味儿。”

      “我见小少爷今日没戴那把锁。”

      步生莲低头玩着小茶杯,“碎掉了。”

      “你爹爹都给你讲什么故事?”

      步生莲笑出两个小酒窝,“阴间小鬼。”

      十一看着濯清尘拧着的双眉,苦笑了下,“是我辈无能,才让殿下小小年纪肩负如此重任。殿下,所幸还有些时间,你今日是带阿莲出来看病散心的,便不要想这么多了。再说,这娃娃主意大,我们说这么些,他想不想这样被安排还不一定呢。想来你也没把圣旨的事告诉阿莲吧,莫要再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身上了。”

      濯清尘抬头看,陈大夫给阿莲切完脉,正在收拾药箱。没人陪小少爷玩,步生莲打了个哈欠,又困了。

      二人不再聊这些糟心的事,“陈大夫,阿莲的情况怎么样?”

      “殿下不用太过忧心,不是什么大问题。这孩子跟张白纸似的,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来得及沾染,什么都容易在这张纸上留下点东西。突然一下他的世界翻天覆地,什么都变了,因此心绪不宁。他强忍着没发作,步商案子一了结,没东西撑着他坚强了,于是所有的情绪都一股脑找算了过来。”

      “他久久不见康复,这可如何是好?”

      “最简单的法子,自然是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京城这地方……原本也不适合让人休养。”

      “梦魇之事又如何?”

      陈太夫沉默了一会儿来组织语言,“这个倒有古怪。寻常梦魇,醒来往往记不得梦中内容,梦行之人更不会记得。他却说曾跟殿下提起过梦中情景,梦行之时甚至能回忆起自己当时的想法,这是极罕见的,不像是普通的梦游。古书上曾有这样一个案例,几百年前,有人无论是小憩还是睡觉,只要一闭眼总会做梦。到后来,甚至分不清真实还是梦境,在别人眼中,就跟疯子一样了。”

      濯清尘皱起眉,“阿莲他……”

      “殿下莫要担心,小少爷的情况和书上之人还有所不同。书上之人从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小少爷却分得清梦境与现实。小少爷对之前的事记得不多,臣能得到的线索有限,下一步如何还要再做考量。只是小少爷提到的那把木锁,微臣尚且无法推断是某种寄托还是某种药引。臣不好多问,若太子殿下有线索,可交予微臣,说不定能找出些法子来。”

      “他若再被魇住,我该如何?”

      “不要突然叫醒他,陪着他,可以给他放松下手脚,慢慢把他拉回来就好。微臣再给小少爷写个安神的药方,剩下的还请殿下多给些时间。”

      濯清尘应了声,“有劳。”

      陈大夫顿了下,还是说,“殿下,思绪过多亦会让身体受损。殿下忧心国事,也要多注意休息。”

      濯清尘领了这份情,“多谢陈大夫提醒。”

      两人告辞,濯清尘看了看步生莲空了的药碗。步生莲有些心虚地看着他,濯清尘叹了口气,手指捏了捏步生莲的鼻梁,“不喝就不喝罢,我们回家。”

      步生莲兴致很高,路上遇到什么便要下去看看。次数多了,濯清尘干脆下车陪他一起逛。

      步生莲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两根糖葫芦,摘下一颗山楂喂到濯清尘嘴里。“上次十一带的你没吃到,补给你。”

      天空中飘起了小雨丝。

      商贩们收拾家当准备回家,路人们也纷纷加快了脚步,甚至跑了起来。步生莲抬头,雨丝落在他脸上,要是跑回去的话,糖葫芦串和糖人要掉了,于是仍然慢悠悠地往回走。濯清尘笑瞧他,抬起胳膊用衣袖给他遮雨,陪他一路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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