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暮

　　淅淅沥沥的雨淌进浓重夜色，昏黄路灯无法穿透水汽蒸腾后聚起的白雾。程以霖背对着网吧门口的自动贩卖机，他接通电话，电流声在雨声里模糊不清。

　　“当着面没找到机会向你确认——”

　　程以霖一听就知道远在东京的方佑牧说不出什么好话，直接打断：“那你费时费钱不如不打这通电话。”

　　方佑牧反问：“这儿这么多人怎么问？何况为期十五天的研学，你之前信誓旦旦地说‘请假不来’，起飞前却一声不响地赶到，连我这种事先知道内情的人都会好奇。”

　　“你又知道什么内情了？”程以霖摆出洗耳恭听的态度。

　　“我猜到的。”方佑牧严谨地纠正措辞，倒也没卖关子，一语道破：“你绝对是在躲人。”

　　“没有。”程以霖几乎是立刻否认。

　　方佑牧没打算戳穿程以霖拙劣的谎言，他不加掩饰地揶揄：“那你来了三天又订机票回程，合着你闹着玩儿呢？”

　　冗长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直至方佑牧挂断电话，他也没有等来程以霖的回答。

　　程以霖仍旧保持举着手机贴在耳侧的动作，目光落在雨点密集的水泥地面。

　　那日在水岸香榭附近遛狗实属意外。
　　后来Oliver率先挣脱绳链，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跑，程以霖才堪堪反应过来，在浑然不觉之时，他下意识去往他的心之所向。

　　命中注定在Oliver的见义勇为之下，他与穗朝的相遇变得水到渠成，只是骤然相近的距离让他成了落荒而逃的败将。

　　用研学来充当冷静借口好像太狼狈。

　　程以霖面对着连绵阴雨，像是面壁思过一般的沉重。

　　好不容易消除的一点距离，如果因为他的擅自逃离，又恢复原样。

　　程以霖追悔莫及，一时冲动从机场直接来到网吧，一场雨制止了他，他幡然醒悟此刻已至夜晚十点，距离穗朝下班已过去一个小时。

　　程以霖只身一人，和被雨水打湿的行李箱。

　　他恍惚着转过身，自动贩卖机的亮度在昏暗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明显，他垂下眼眸慢慢靠近，在触屏上选择一瓶冰水付款后默默等待。

　　但是始终没有任何水瓶掉落的声响。

　　程以霖不甘心地准备再次尝试，当手机摄像头对准二维码时，手机因电量告罄而息屏。天不遂人愿，甚至雪上加霜。

　　他正在思考是否需要进入网吧借个充电宝应急，却不曾想到脚步声传来，玻璃门被推开的一瞬，他看见了穗朝。

　　向着他的方向，四舍五入，也算是朝他奔来。

　　“好久不见，你来上网？”穗朝的语气颇为熟稔。

　　程以霖回以微笑：“好久不见，我只是路过，你刚下班吗？”

　　“是有点事情拖了下班进度。”穗朝忽然注意到自动贩卖机亮起的显示屏，猜测道：“你是不是在那儿买了水？”

　　“嗯。”程以霖无奈地笑了下，“但好像被针对了，现在还没有掉下来。”

　　程以霖身后是深邃的雨夜，自动贩卖机投来的一侧光源，使得他那明亮的瞳仁宛若一汪暗涌的湖，湿漉漉地淌进穗朝的眼眸里。

　　穗朝差点误以为他在告状，或是示弱。

　　“机器可能出了故障，我去里面拿给你，你喝的是哪一款？”穗朝错开眼，提议道。

　　耳畔落满潺潺的雨声，他的目光顺着她一张一合的唇，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他甚至忘记了回答。

　　“或者饮料可以接受吗？”

　　不喜欢淋雨后喝下热姜茶时翻涌的苦，不喜欢成人礼上浅尝红酒便入胃的涩，甚至不喜欢一口饮下气泡水后，在口腔里炸开的酸。
　　不过程以霖都可以接受。

　　“橙汁想尝尝吗？”

　　穗朝向前一步，打断了程以霖的思绪。他恍然间回神，目光触及忽然出现在他眼里的橙汁，她掌心的温度使得杯壁泛起细小的水珠，留下不深不浅的痕迹。

　　“穗朝。”
　　在唇齿间辗转无数次的名字，千万次的不敢却在这一刻脱口而出。

　　程以霖甚至不曾设想过一个合适的理由，因为穗朝从来没有主动和他交换过姓名。

　　“地铁站已经关门，如果我们同路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打的？”分秒而过的时间里，他不安、无措，从四肢百骸涌起的纷乱。

　　穗朝盯着那瓶未被接受的橙汁，忽而莞尔：“好啊。你住哪里？”

　　“青樾府。”程以霖挑选的地址，和水岸香榭同一个方向，车程时间估计五分钟左右，不会使同行为难。

　　静默无声的车厢内，穗朝与程以霖分别坐在靠窗的两边，暴雨噼里啪啦地砸向车窗，汇聚成网状白雾，笼住了杂乱的心绪。

　　抵达水岸香榭后，穗朝撑着伞站在车边，她曲起手指轻敲车窗。
　　缓缓下降的车窗，风雨涌入，四目相对的一瞬。

　　“车费AA？我需要你的收款码。”

　　“我想我们应该算是朋友。”程以霖婉拒着。

　　穗朝并没有坚持，她换了个问题，面色坦荡：“既然我们是朋友，可以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

　　程以霖哑然，他告知手机没电的事实，一再的拒绝像是他不愿意有过多交集。他微微张着唇，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能不显得突兀。

　　“电话号码？”穗朝锲而不舍地提问。

　　程以霖差点咬住舌，故作镇定地报了一串数字，指尖摁上车窗升起键。

　　“程以霖。”
　　穗朝将橙汁递给他。

　　隔着朦胧的雨雾，在程以霖的视线里穗朝的身影不断缩小，他收回目光，握紧满是水汽的橙汁。

　　程以霖朝着的士司机说：“师傅，不去青樾府了，麻烦去清水湾。”

　　冰块融化的橙汁像是加倍糖精，甜得他牙齿发疼，黏住了喉腔。
　　只是这次他喜欢。

　　凌晨时，雨势减小，乌云渐散。

　　辗转反侧的程以霖忽然听见手机震动的提示音，一条来自电话号码搜索的好友提醒。
　　他早已见过一次的账号。

　　「你好，我是穗朝。」
　　自动弹出的备注信息。

　　“穗朝。”程以霖盯着屏幕轻声呢喃，“我见过好多次你的名字，在实中的年级大榜上你的名字最特别，我也因此见过你的证件照，嘴角上扬的弧度很浅——”

　　「你好，程以霖。」

　　程以霖忽的回忆起那场初春的雨，他与她一窗之隔，心动伊始，而他一筹莫展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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