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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皇
“……皇太子治,大孝通神,自天生德,累经监抚,熟达机务……”长孙无忌在圣上病榻前宣读遗诏,“……宗社存焉,不可无主,皇太子即於柩前即皇帝位……”
“父皇!”李治痛哭流涕,长啸一声扑上前紧紧抓住老皇帝的手,不忍父亲离去。
乌压压的人群跪了一地,后妃、皇子、重臣、奴仆皆啜泣悲咽不止。我身份低微不能往前凑,这样的场合默默跪在屏风外的一角,低着头流不出泪也不说话,只觉得心中无端被人剜去了一块肉,冷风吹进来空洞洞得疼。
我对圣上的情感很复杂。当我亲近他时,我无比厌恶他作为君主对我的压迫和漠视;可当我站在离他比较远的地方,又无比崇敬他的文韬武略、贤明宏达。我记得来到翠微宫的第一天,他从侍候的人群中一眼认出了我,“哦,武才人,你也来了。朕记得你字写得不错,不必去端茶煎药,留下来侍奉笔墨。”他和蔼可亲地对我说,好像是小时候父亲把我抱在膝头玩耍那样亲切。
由此,我得以在翠微宫随意翻阅贞观早年的谏议奏疏。透过圣上一次次与臣下魏征、王珪、房玄龄、杜如晦等人的政论,我隐隐感到自己手中仿佛握住了打开盛世王朝的钥匙。这一点,我很感激圣上。
贞观二十三年,圣上再次征讨高句丽失利后,因病驾崩于翠微宫含风殿。
“陛下节哀!”长孙无忌扶李治离开床榻。宫人上前为大行皇帝擦拭身体,换上崭新的衣冠,准备入棺。
大行皇帝的遗体被抬回太极宫祭奠,长孙无忌主持丧仪,颁发遗诏于天下,举国致哀。我淹没在侍疾的低阶嫔妃中被就地留下,在翠微宫偏殿戴孝,等待新皇对先帝旧人今后命运的宣判。我抬头看着李治悲痛欲绝依靠在老臣身上的背影,暗自笑了。
“陛下还没有新的旨意吗?”我在屋内来回踱步,焦急地等着李治留人的圣旨。
太极宫内,新皇连日来水米不进,几次在先帝灵柩前哭晕过去。陛下仁孝,天下动容,在场老臣莫不涕零。掖庭令再三催促后,新皇感怀悲切,不忍苛待先帝旧人,诸王兄弟皆赐恩赏用以奉养生母,后宫琐事交由皇后打理,高阶嫔妃陆续迁出了太极宫,低阶嫔妃的恩旨也送到了翠微宫……
“武才人,小奴说过多少遍了。先帝恩典,所有受过恩宠没有子女的嫔妃都进感业寺出家为尼,为大唐祈福,不必殉葬!”小内官对着难缠的主子,急得快哭了。
“那今上呢?今上给我的旨意呢?”我急切追问,“有才德的前朝妃嫔不是可以继续留在宫中吗?高祖皇帝的薛婕妤还是今上的老师!”
小内官疑惑,摸不着头脑,“新皇没有旨意啊?今上柩前即位,现在忙的不可开交,哪有空来理这些小事。后宫的事,现在全权交由皇后娘娘打理。”
“皇后娘娘?”我惊呼。
小内官镇静答道,“陛下已经册封元妃王氏为皇后,入主中宫。武才人,您还是赶紧收拾行装吧,过几天就要启程了。而且为了感念大行皇帝好生之德,薛太妃愿起表率作用,此次随行出宫去感业寺出家祈福。”
“恩典?恩个屁典!”我一把掀翻了桌子,名贵的茶壶茶盏哗啦啦碎了一地,“一个老头死了压迫我们这些年轻女子去当活死人,凭什么?凭他是皇帝吗!那如果我是呢,我死了是不是可以让整个李唐皇室陪葬吗!”
小内官立刻跪倒,磕头如捣蒜,“我的天爷啊!可不敢这么说!武才人,你快上路吧!啊,皇上,参见皇上……”
我一脚踢翻椅子之际,李治面无血色、一身白孝从屋外走进来。我鬓发凌乱却不下拜,愤恨地瞪着李治。
“都下去。”李治示意。
众人退下。
我与他楚河汉界对峙而立。我定定凝望着他,生气难过委屈,五味杂陈涌上心头,呜呜咽哭。他上前温柔地抱住我,轻轻拍我的背,口中安慰着,“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
我仰起脸,顾不得满面泪痕,楚楚可怜道,“我以为陛下不要媚娘了。陛下,你会留下媚娘的对吗?”
李治为难道,“先帝嫔妃全部迁往感业寺是国舅与辅政大臣商议定下的,朕,朕也舍不得媚娘……”
“媚娘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留在陛下身边侍奉陛下,就和我们当初一样。”
“朕也想和当初一样,日日夜夜把媚娘留在身边。可是,朕也是身不由己啊,呜呜呜……媚娘,朕做不到啊,呜呜呜……朕不想离开媚娘……”李治紧紧抱住我不放手,似乎是为了不得不与我离别而悲伤哭泣。
我怒上心头,一把推开他,厉声呵道,“你哭什么!”
吓得李治立刻噤声。
我接着挑眉冷笑道,“稚奴,我们缱绻多年,你在我面前还要装好人吗?收起你那套可怜的嘴脸,你不是做不到,你是不愿意做。你是皇上啊!”
“不,不是的。媚娘,朕不是,朕真的没办法。”他被戳穿了,慌乱道,“朕虽然继位,但前朝后宫权力都在辅政大臣和门阀贵族手中。朕不过是他们摆在太极宫里的一具玩偶!朕自身难保,又如何保全媚娘?媚娘你,毕竟是先帝的嫔御……”
先帝嫔御?你祸乱宫闱的时候难道不知道我是你父亲的嫔御吗!
我冷静地看着这个狗男人做戏,脑子里飞快运转分析当下情势。我错了,爱情如乱花般迷了我的双眼,我自始至终都不该把自己的命运押注在别人身上!不管这个人是谁。
眼下这个时候妄图让李治在拉我一把是不可能了,狗男人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坐稳自己的皇位,哪里会有半点顾惜我……心中拿定主意,我歪脚一软便跪在了地上,悲泣道,“媚娘不敢为难圣上,即日启程前往感业寺出家,万望陛下善自珍重!”
李治心疼地急忙扶我起来,“媚娘,你别这样,朕的心里只有你。你委屈几年,等着朕,朕一定会接你回宫的。”
我们柔情蜜意拥抱在一起,好似刚刚争吵的一幕从未发生。
我亲吻他的脸颊,“陛下大位初定,却在百忙之中来送媚娘,媚娘感激涕零。媚娘会在感业寺中日夜为圣上祈福,祈愿陛下身体康健、独掌乾坤!陛下不要忘了今日的承诺,一定要来接媚娘。”
李治情深难抑,“朕不会忘记今日的诺言,一定会去接你。媚娘,要撑住,撑到朕去接你。”我仰头恳切凝望着他。我不信了。
我郑重道,“臣妾与陛下有私,不敢奢求。可是请陛下念在媚娘从龙有功,再允媚娘一件事。徐充容素有贤名,与其去感业寺祈求神灵不如留在宫中教养皇子更有利于大唐社稷的千秋万代,望陛下成全。”
李治又迟疑了。
我急忙下拜,央求道,“先帝十分爱惜后宫女子的才华,也曾挽留高祖皇帝的薛婕妤在宫中教养陛下,有此先例,长孙大人会应允的。”
“好,朕答应你。”
我快马奔向太极宫。听说自先帝驾崩后,徐惠多日不曾进食,现在已经奄奄一息。如今她听闻要去感业寺出家的噩耗,不知又会怎样?她身子不好,本就柔弱……
“徐姐姐,徐姐姐!”我一面跑一面喊,“吃饭吧!陛下应允你留在宫中,不用去感业寺了!”我从她的宫门闯入,一路上昔日宠妃的宫殿已经空无一人。其他先帝嫔妃的宫殿也大抵如是,据说是为了先帝出殡从各宫抽调人手填补不足。现在除了从她们身上取夺,又有什么人会在意她们的死活呢?
无人通传也无人阻挡,一路径直跑到徐惠的寝宫门口。见殿门紧闭,我兴奋地推门进去。
“啊!徐姐姐……”我吓得跌坐在地上。
她一条白绫正悬于梁上。徐惠身体冰冷,已没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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