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11 觅知音
后门早就人满为患。有一个是一个,刚从门缝挤出去,就被守株待兔的人民警/察同志摁住了——正经人谁往后门躲啊?路拾萤眼疾手快,不等对方冲进来瓮中捉鳖,先拉着宋敬原转向别的路。路过化妆间,一脚踢门,屋里一片漆黑,路拾萤刚打开灯,桌下躲着三四个人,连连朝路拾萤挥手。
有点眼熟,是二中的学生。大家一起在篮球场上打过比赛。路拾萤脚步一顿:“有位置吗?”其中一个赶他:“真塞不下了路哥,换个地方吧!”
路拾萤转了两圈,再没找到藏身之处。两人躲在黑暗角落,听见脚步嘈杂声越来越近,化妆间里的兄弟也被发现了,很快就会摸到这里。宋敬原难得安静,一直乖乖跟在他身后。现在才开口:“你要被抓了。”
路拾萤咬文嚼字:“是我们要被抓了。”
“你也好意思说?”
“通报批评的时候,咱俩别抄同一份检讨书。”
他这时还有心情讲笑话,宋敬原不知自己该不该笑。
这里离酒吧中央很远,很静,只能听到模糊的声响。可很快,“砰”的一声,有人踢翻了不远处的杂物箱,朝这边走来。
头顶的灯忽然闪了闪。
宋敬原本还等着被抓,路拾萤踢他:“你后面是什么?”
宋敬原往后一退,被一枚门把手戳了腰。定睛一看,是一间暂时停用的卫生间。门口摆着“正在清洁”,但清扫人员不知所踪。
路拾萤一把推开门:“进去。”
宋敬原说:“你当警/察是傻子?”
路拾萤不搭理他,扫了一圈,昂首阔步往里冲。不忘又抓住宋敬原的手腕。宋敬原不喜欢人碰,有洁癖,可路拾萤身上的桂花香好闻,他第一次没那么介意。路拾萤拽着他,一脚踹开卫生间深处最后一道小门。
是窄小的杂物间,堆着拖把、水桶,两只手套。堪堪只容一人进身。宋敬原有点嫌弃:“躲不下的,你多高啊,我们两——”
话还没说完,被人一推,踉跄一步摔在门板上。有人贴上来,离得极进,呼吸拍打在耳畔,路拾萤压低声音说:“这不就挤下了吗?”
“哐当”一声,路拾萤甩上门。
这是供给后台使用的卫生间,鲜有人迹,并未开灯。此时,窗外薄薄一缕月光照入,恰巧落在宋敬原耳垂下,那三枚小小的寒星上。银光一闪,如枯枝清雪,因路拾萤离得太近而悄悄泛红的耳尖,正如雪上寒梅。
路拾萤夸张地一字一顿:“你、耳、朵、红、了。”
宋敬原愤怒地把脚缩回去:“还不是你离我太近……”
路拾萤声音太低,有些含糊,却是贴在宋敬原耳边的:“将就一下,小少爷。”
头贴着头,肩撞着肩。胸膛间薄薄一层缝隙,四条腿不知所措,穿插着站。他比路拾萤略矮一头,因而此时挤在一处,平视只瞧见路拾萤的鼻梁。一旦低头,就只能盯着嘴唇看。看哪儿都不对,宋敬原浑身不舒服。
可路拾萤垂眼看他,却觉得哪儿哪儿顺眼。这家伙平时臭着一张脸,现在喝多了,才有生气。他本身偏白,瓷白,喝酒上头,脸上薄薄一层粉,比钧红釉还要好看。眼睫微颤,像风中枯枝。
夏日太热,这里又没有空调。两人身上很快都生出一层薄汗。
宋敬原鼻尖上一颗汗珠,路拾萤笑着恶心他:“鼻尖有汗珠。痒吗?没法擦,我给你舔了?”
宋敬原抬脚就踩,在路拾萤新买的白鞋上烙下一个鞋印。“滚几把蛋”这种套娃似的脏词都在嘴边了,却硬生生咽了回去——有人推门而入,“砰”一声巨响。
扫黄大队的同志们都是人精,什么场面没见过?当然知道要来卫生间里查人。挨个推门,确认没人,很快来到最深处。这道门被路拾萤反锁,无论如何也推不开。就听见不断撞门的声音,有人说:“锁了。”手电筒摇过来,微微亮。又说:“我去拿钥匙?”
路拾萤心都提到嗓子眼。可“窸窣”了一阵,另一个只是说:“算了。没有人。走吧。”
声音渐远。
人是走了,可廊上的喧嚣不减。大概是突击检查逮着了人,走廊上传来哭天抢地的声音。两人躲在储物间中,依旧不敢大声出气。宋敬原屏气凝神,耳边只剩下心跳声。他的心跳,路拾萤的心跳。“咚咚”的响,渐渐合成一声,很齐。
便/衣似已走远,酒吧恢复热闹,又传来电吉他的声音。快速的旋律与灵动的扫弦,声声撩拨在宋敬原心头。他看着一滴汗珠从路拾萤的下巴上滴落,“啪嗒”一下落在他手上。然后顺着皮肤溜进掌心。忽然,他脑海里就“嗡”的一声,浑身燥热起来。就像有一团火梗在喉咙,突突地跳,烧着他的胸膛,要把某种热烈的情绪畅快宣告。
他忽然明白路拾萤说的那些屁话。
路拾萤让他口干舌燥,每一根琴弦都连着他的心脏,为路拾萤七上八下地跳动着。
路拾萤“砰”的一声踢开门:“安全了。”
人得意洋洋,还没站定,被人踹了一脚:“滚。”
宋敬原脸色很难看,路拾萤只以为他是生自己的气,伸手揽他肩膀:“走,咱俩一起滚。”
一“滚”就滚到了酒吧后门。这座音乐酒吧建在一栋老洋房里,挨着墙根有一排车棚。路拾萤把车停在那里。两人做贼般翻窗而出,就朝车棚走。
路拾萤在车棚里转了三圈,有点心虚地摸了摸鼻头:“我车呢?”
宋敬原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世上不会有比他更倒霉的人了。
路拾萤再三寻找,终于确认他的电动车被偷了。小偷人好,还给他留下一只头盔。路拾萤一声长叹:“我才骑了不到一个月。”
就听见宋敬原幽幽地说:“路拾萤。”
他咬字很轻,路拾萤听出要杀人的火气。
只好摸出手机:“没事,我还能叫车。”
于是路拾萤蹲在灯下,一边喂蚊子,一边等着滴滴应答。宋敬原冷脸站在一边。此时将近零点,正是酒吧一条街第一波散场的时候。临仙河游客多,叫车的也多。从一百多位排到三十几位,花了快一个小时。而“叮”的一声,刚显示司机接单,路拾萤还没看清车牌号,手机“嗷”的一声彻底没电,黑了个彻彻底底。
屏幕上倒映出宋敬原神色不善的脸。
再叫车,恐怕要等到半夜两点才能回家。路拾萤拍拍裤子,慢悠悠地起身:“你想学竞走吗?这个时候街上没人,正好练练——”
竞走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头盔“啪”一下准确无误砸在路拾萤后脑勺:“路拾萤,”宋敬原撸起袖子,“你想学拳击吗?”
撵着路拾萤这条狗跑了两条街,宋敬原累了,喘两口气,跟着狗走回家。
走在临仙河边,晚风一吹,那点酒很快醒了。
路拾萤走在前面,不时头也懒得回地和他搭话:“喂,听了这么半天,你听明白没有?没悟就算了,到时候你就使劲儿弹,跟琴弦有仇的那种弹法——”
“我明白了。”宋敬原打断他。
“真的假的,怎么就开窍了?”路拾萤半信半疑,却又猫儿一样狡黠一笑:“就和你说了,来酒吧感受气氛有用。”
宋敬原垂眼扫着不远处临仙河上月光粼粼,眼前浮现的却是他与路拾萤躲在储物间时,路拾萤微微泛红的下唇。
薄汗微湿,手背相贴,心跳就如擂鼓。
路拾萤废话多,就算宋敬原不搭理他,他也能一个人叨叨。走了约莫半小时,宋敬原已从他嘴中得知他在北京哪个区哪个学校上学,班里多少人,女生谁最好看,男生谁跑得最快。校门口出来哪个胡同炸酱面最划算,以及稻香村的枣泥糕比酥皮饼香甜。
路拾萤还告诉他,他妈妈在北昆唱戏时,遇到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洋人的皮,汉人的心,尤其喜欢听昆曲。情投意合,走到一起。
“巧的很,那个人唯二会唱的华语歌,一首是《茉莉花》,一首就是《青花瓷》。07还是08年,周董带着《青花瓷》上春晚的时候,我妈第一次听到。听第一遍就喜欢,于是我爸也爱屋及乌。两人翻来覆去地唱,流行唱法唱,民族唱法唱,戏腔唱,念白唱,直到去世前,我爸的手机铃声都是‘天青色等烟雨’。所以我有时想,是不是因为这首歌,让我妈一时间为爱情昏了头。”
宋敬原冷不丁出声:“你是怎么想的?”
路拾萤正摆弄头盔,于是透过防护罩回头看他,声音很闷:“想什么?”
“他们没结婚?”
“没有。那个人身体不好,是变卖所有家财来中国旅游的,做好了死在这里的打算,没想过会遇到爱人。去年冬天天儿冷,除夕夜去世的。也许因为他死了,我妈才重回江都。”
路拾萤说:“我怎么想重要吗?关键是我妈怎么想。我觉得她还挺幸运的。我听说这是一个概率问题,全世界70亿人,至少有300个人能成为你的灵魂伴侣。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遇不到,我妈能遇到两个,牛不牛?我要是遇到一个就好了,不然也不会母胎solo到今天。”
“如果一个也遇不到呢?”
“那我就一直单着。”
“如果同时遇到好几个呢?”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都要!”路拾萤恶狠狠地说。
他听见身后宋敬原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干脆装聋,闭眼吹口哨,挽回一下自己此时在对方心中“花花公子”的形象:“当然,遇到一个就可以了。遇到他是天时地利人和,是缘分到了,到时候我就把他供起来,天天好吃好喝上三炷香。”
“那这个人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宋敬原评价。
“你呢,你对你爸妈有印象吗?”
“没有,我在福利院长到六岁。”宋敬原说。
路拾萤又问:“福利院在哪?”
“不知道,你想去?”
路拾萤说了句“我去个屁”,又好心安慰宋敬原:“没事,为人父母的十有八九都不合格,比如我妈,有个师父能好一点。”
“所以你离我师父远点,”宋敬原说,“我就这么一个师父,心眼小,跟你翻脸。”
喝多了,话也多。路拾萤一路和宋敬原讲些有的没的废话,这野猫也愿意搭理两句。
等走到“文昌”牌坊下,眼瞧着要拐进庙儿街时,已是将近凌晨一点半。头顶一轮明月,清辉盖地。大马路上空无一人,路拾萤还是乖乖等红绿灯。忽地想起一件事,问:“你为什么这么排斥演出?”路拾萤强调:“我说琵琶。”
宋敬原半天没吱声。本以为等不到回答,忽听见宋敬原说:“小学文艺演出,老师知道我弹得好,让我独奏。我其实无所谓,可有人觉得这是出风头。上台前,把我弦划断了,琴面上三道痕。”
路拾萤一怔。
“都知道是谁干的,可是不好直说。老师哄我,要我借把琴上台,我不愿意。琴是我师父亲手做的,孤松傲竹是我师哥亲手雕的。就这么一把,再也没有了。我回家哭了一场,师父知道后,只叫我临李斯《泰山刻石》。是篆书入门,我那时不明白,以为师父是罚我。可他后来告诉我,李斯写小篆,圆起圆收,藏锋返脚,如鱼得水。所以为人处世亦如此,不露锋芒,平和中正,然后可以不招猜忌,不招怨恨,清风明月,自有去处。”
“琵琶是我自己要学,因为师父喜欢,而小时候我想讨他欢心。”他到底在福利院待了许多年,知道常有被退养的孩子,因而害怕遭到抛弃。“可那之后师父说,不愿弹便不必弹,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懂曲中意。‘欲取鸣琴弹,慨无知音赏。’不是谁都配听我的琴。”
路拾萤送他到蓬山路门口,门口还点着一盏灯,显然宋山还在等。灯下,宋敬原神色冷淡,只眼角的一抹飞红犹在,小痣点缀其中,风姿如月。
路拾萤问他:“琵琶曲,你最喜欢哪首?”
宋敬原想也不想:“《高山流水》。”
两人都是聪明人,自然不必再把“觅知音”三字说破。
路拾萤又问:“那我已经听宋老师弹过两次琴,是不是属于‘配’的一类?以后还能听吗?你要是给我弹,谁敢碰你琵琶,我就咬他。”
“你真属狗啊?”宋敬原似笑非笑瞟来一眼,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抬脚往蓬山路走。路拾萤以为他是不愿意,只好目送他关门。
可进屋半晌,却远远传来一句话:
“看你表现。”
如春风过耳,檐下灯笼微微一晃。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