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坠秋林

　　毕业考试的最后一个句号画下，明德小学的空气仿佛被抽空后又缓缓注入了一种全新的、带着离愁别绪的粘稠感。持续数日的喧嚣像退潮般迅速平息，只留下空荡教室里的回声和窗外归巢鸟雀不知疲倦的啁啾，在初夏微醺的暖风中跳跃。

　　顾星河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拉链的声响在骤然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习惯性地望向窗外——那条熟悉的紫藤长廊。此刻，暮色正以无比温柔的姿态降临，夕阳如同一块巨大而温热的琥珀，在天际缓缓融化，将天空、流云、连同长廊上垂挂如瀑的紫藤花，都浸染成一片深邃、静谧而辉煌的金色。光与影在木质廊柱和缠绕的藤蔓间流淌、追逐、交融，空气里浮动着紫藤花甜腻醉人的香气，混合着暮春时节草木蒸腾出的、略带湿润的青草味儿，酝酿出一种令人心头发胀的氛围。

　　他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走出教室，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孤单地回响。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包裹着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轻飘，又像是有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正从指缝间悄然溜走，带来一丝沉甸甸的空茫。就在他即将拐向通往校门的主路时，目光却被长廊尽头那个倚着栏杆的侧影牢牢攫住了。

　　是叶知秋。

　　她独自一人，静静地伫立在夕阳的余晖里。那光芒如此慷慨，为她周身勾勒出一道朦胧而柔和的光晕，仿佛她是这暮色画卷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晚风像个顽皮又善解人意的精灵，不时拂动她额前柔软细碎的刘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以及那道若隐若现、宛如新月痕迹的淡淡疤痕——一个他曾好奇却从未问及的印记。空气中，除了紫藤花铺天盖地的甜香，似乎还浮动着一缕极淡却异常清晰、如同清泉般沁人心脾的茉莉清香——那是属于叶知秋的独特气息，清冽、干净，像她弹奏的琴音。

　　顾星河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仿佛怕惊扰了一个用光影和寂静编织的易碎梦境，缓缓走到她身边，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下。栏杆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夏季校服衬衫传递过来，让他发热的头脑微微清醒。

　　“在看什么？”他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几乎融化在晚风里，仿佛怕惊散了天边那抹正在燃烧的绚烂。

　　叶知秋似乎并未被惊扰。她的目光依旧专注地投向天际，那片被夕阳点燃的云霞正上演着一天中最壮丽也最哀婉的落幕。橙红、金红、玫紫、靛蓝……浓烈的色彩如同打翻了造物主的调色盘，在天幕上肆意流淌、燃烧、变幻，瑰丽得令人屏息。

　　“在看……最后一场校园的夕阳。”她轻声回应，声音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和难以言说的缱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着，泄露着主人并不平静的心绪。“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最后一场夕阳。

　　这六个字像五颗小小的石子，投入顾星河的心湖，瞬间激起一圈圈酸涩的涟漪。他学着叶知秋的样子，也靠在了那冰凉的木质栏杆上，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掠过眼前空旷的操场。远处，几个低年级的小豆丁正不知疲倦地追逐嬉闹，无忧无虑的尖叫声和笑声被晚风裹挟着送过来，显得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切，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在观看另一个无忧无虑的时空。一种强烈的、即将永远失去什么的预感，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他心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一丝滞涩。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紫藤的甜腻、草木的清新和那缕若有若无的茉莉香涌入肺腑，却没能驱散心头的沉闷。目光落回叶知秋被夕阳染上一层柔和金红的侧脸，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和试探，他轻声问道：“你……打算去哪所初中？”

　　叶知秋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斑驳的栏杆。指节起落，在光滑的木面上发出轻微、有节奏的“叩叩”声，像是在弹奏一首无声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心曲。她的目光依然追随着天边那变幻莫测、即将沉沦的云霞，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太多波澜，却又似乎蕴含着千言万语：“师大附中。”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又似乎在确认自己的选择，“听说……那里的音乐教育，很好。” “很好”两个字，她说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向往的笃定。

　　说完，她终于缓缓转过头来。夕阳最后一抹耀眼的光线恰好落在她清澈的眼眸深处，像是揉碎了金子洒在里面，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探寻，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落在顾星河的脸上。“你呢？”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三中。”顾星河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嘴角扯出一个有些无奈的苦笑，那笑容里掺杂着显而易见的认命和一丝自我解嘲，“我爸说……那里的理科竞赛，很强。” “很强”两个字，他说得有些沉重，像背负着某种无形的期望。

　　“三中”和“师大附中”——两个名字像两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两人之间激起了无声却汹涌的涟漪。空气仿佛被凝固住了，沉滞得让人窒息，连风似乎都停滞了一瞬。就在这时，远处放学的铃声突兀地、尖锐地响起，“叮铃铃——”，声音划破这凝滞的寂静，惊飞了栖息在屋檐下的几只白鸽。鸽子“扑棱棱”振翅的声音在骤然空旷的校园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

　　顾星河清楚地看到，叶知秋敲打栏杆的指尖蓦地停住了，悬在半空，像一只被惊雷吓住的蝶。她浓密纤长的睫毛在夕阳最后的金光里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着，如同蝴蝶脆弱而敏感的翅膀，轻轻翕动，瞬间泄露了平静表象下汹涌的、无声的波澜。那一瞬间，顾星河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那睫毛一起，剧烈地颤了一下，一种莫名的酸楚蔓延开来。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着，像两尊被时光遗忘的沉默雕像。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仿佛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是多余，甚至是一种对这份静谧与心照不宣的破坏。沉默像一张巨大而温柔的无形之网，悄然笼罩下来，将他们与周围正在迅速褪去光线的世界隔绝开。夕阳最后的金辉挣扎着洒在他们身上，将两人并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空旷的长廊地板上。两道影子在身后延伸、靠近，最终在长廊的尽头模糊地、不可避免地、紧紧地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形成一幅用纯粹的光影和深邃的静默绘就的、名为“告别”的抽象画。

　　顾星河望着地上那交融难分的暗影，忽然想起叶知秋曾经说过的话。那是在一个同样弥漫着暮色的音乐课后，她坐在钢琴前，指尖流淌出几个零星的、带着水汽的音符，然后对他说，她最喜欢德彪西的《月光》。她说，那首曲子描绘的不仅是太阳沉入海平面的壮丽瞬间，更捕捉到了那极致美丽背后，无法挽留、注定消逝的深切哀伤，像一颗心缓缓沉入无边的寂静。

　　此刻，在这片被暮色温柔包裹、被离愁浸染的寂静里，顾星河仿佛真的听见了那首《月光》的旋律。它并非来自现实，而是从他心底深处幽幽升起，在晚风中如丝如缕地流淌、盘旋、缠绕。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浸染着告别的气息，带着初夏黄昏特有的微凉与惆怅，无声地缠绕上少年心头那初萌的、青涩的、还未来得及命名便已笼罩上离愁的懵懂情愫，让那酸涩感愈发清晰。

　　风，带着紫藤花最后的香气，卷起长廊上几片零落的花瓣，打着旋儿，轻轻地落在他们脚边。顾星河的目光追随着那片飘落的花瓣，最终又落回叶知秋低垂的、被暮色勾勒出柔和弧线的侧脸上。他想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再见”，或者一句带着暖意的“保重”。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堵住了，哽得发疼，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默默地感受着栏杆传来的、深入骨髓的凉意，感受着身边少女沉默却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的气息，感受着这琥珀色黄昏里，无声流淌的、名为离别的序曲，沉重地敲打在心上。

　　直到暮色四合，天边的最后一丝金红彻底褪去，只留下深邃的蓝紫色天幕和几颗早出的、微弱的星辰。叶知秋终于轻轻动了动，站直了身体。她没有看他，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暮色，投向未知的远方，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晚风吹散，却清晰地烙进了顾星河的耳中：
　　“天…快要黑了。”

　　“嗯。”顾星河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干。

　　又一阵沉默。这次，两人不约而同地站直了身子。

　　顾星河看着她转身，那纤细的背影在长廊渐深的阴影里显得格外单薄，一步步融入更浓的夜色中。那抹熟悉的茉莉清香也随着她的离去而渐渐淡去，最终被紫藤花残留的甜香彻底吞没。他独自在原地又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校园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将他孤单的身影拉得更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晚风带着凉意，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缓缓弯下腰，拾起脚边那片被遗忘的、边缘已有些蜷缩的紫藤花瓣，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夹进了书包里一本厚厚的、写满了公式和演算的物理习题册中。指尖残留着花瓣柔嫩的触感和微凉的温度，像凝固了这个黄昏所有未尽的言语、无声的心跳和那沉甸甸的、名为“师大附中”与“三中”的遗憾。他知道，有些东西，在这个琥珀色的傍晚，好像彻底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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