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得玄珠

　　“五姐姐。”出了瑞安堂的院子七娘叫住五娘明珠，声音很轻，像落在花瓣上的露珠。
　　崔明珠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崔玄珠的语气平静而坦诚，“姐妹失和，传出去只会让外人看侯府的笑话。妹妹离家多年，心中所念唯有在父母膝前尽孝，弥补这些年的亏欠。”
　　崔明珠没有回应，只停下了脚步，衣摆下的双手紧紧捏着衣袖。
　　玄珠微微一顿，声音更轻却异常清晰，“和县主家的婚事母亲早已作罢，妹妹亦是心知肚明，从未有过半分觊觎之心，五姐姐大可宽心。妹妹在此立誓，此生此世，绝不与姐姐争此姻缘。只盼姐姐，莫要再因无谓之事徒增烦恼，伤了姐妹情分，也伤了自身福泽。”
　　她的话语清晰、平静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真诚。
　　崔明珠转过身死死盯着七娘的眼睛，想从中找出一丝虚伪或算计。可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只有一片坦荡的澄澈。
　　没有嫉妒，没有怨恨，更没有她想象中的得意或炫耀。仿佛那桩让她汲汲营营、视若珍宝的婚事，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难堪瞬间攫住了崔明珠。她所有的嫉恨、刁难，都像是一场自导自演的荒唐闹剧，在对方的平静坦荡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卑劣。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玄珠上前拉起五娘的手，上面还有日前被碎瓷片划伤的痕迹，已结了血痂。
　　那日她回府时正瞧见五姐姐左脸高肿，发髻凌乱的从二婶婶院儿里出来。
　　吴嬷嬷说，是和李家的定亲延后了。嬷嬷叹了口气，和她说起了五娘的过往。
　　她突然就能理解五姐姐对她没由来的怨恨，想着等空闲下来和姐姐好好说说话，却没想到出了今天这档子事儿。
　　五娘不自在的蹙眉，想抽回手却被妹妹更紧的握住，攥在手心。
　　“你作甚？”
　　防备的声音让七娘松了些力道，温声道：“姐姐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姿，那李郎君定是对姐姐真心相待。妹妹还等着喝姐姐和姐夫的喜酒呢。”
　　五娘面上浮上浅淡的红晕，有些犹疑的看向七妹妹，这样夸奖的话从未有人同她说过。
　　玄珠还想说点什么，五姐姐却收回手急急转身离开了。
　　连日的劳累加上应付二房的身心俱疲，这日玄珠在徐府等待魏骁时，昏昏沉沉的伏在案上睡着了。
　　魏骁因被圣上传召，去回禀二皇子幽禁清章台的一举一动，来晚了半个时辰。
　　推门而进时，就见救命恩人正伏案浅睡，手边还压着本书。
　　魏骁唇边漾起一抹浅笑，轻手轻脚的靠近。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扇洒在她光洁的瓷面，像一尊漂亮的瓷娃娃。
　　因着炽热的光照在眼睫，睡梦中还蹙了蹙眉。
　　魏骁轻轻拿起她手下压着的书去给她遮光，却在看见书上的文字时，面色沉了一瞬。
　　「儋州地僻南陲，暑溽蒸郁，岚瘴弥野，粮械輺输，途阻艰甚。」
　　儋州，是父亲牺牲的地方。他知晓儋州瘴疠横行，却未曾听父亲说过粮械輺输不易之事。父亲治军，素来强调未雨绸缪，想必粮草运输一事无需烦心。
　　玄珠悠悠转醒时，入眼就是魏骁正举着书为她遮阳。几乎是立刻就直起了身，有些尴尬的低头理了理被压皱的衣摆。
　　“让郎君见笑了。”
　　魏骁被她这小模样逗笑，伸手把书推到她身前。
　　“娘子竟喜欢看这种游记？”
　　玄珠一愣。这本书原本就是为魏骁准备的，想着不经意间提及儋州军需转运不易之事引他有所怀疑，他却先一步看见了。
　　垂眸敛了敛神色，“闺阁女子不如郎君们出门在外见识广阔，只得从书本上略知一二。”
　　看了眼魏骁悠闲的神色，显然是未曾怀疑过儋州粮械輺输之事，斟酌着字句淡淡开口：
　　“书中所言儋州粮道有三险，龙牙滩、鬼哭涧、蛇蜕岭，寻常辎重过此三关，折损必过半。然书中所记，太子押送儋州军粮途中耗仅百之一，倒像那军需不曾遇过瘴气，反是乘了蓬莱仙风。”
　　果然，魏骁神色穆然一滞，眸光死死钉在那本游记上。
　　玄珠见好就收，合上了游记放在桌边。
　　“太子殿下洪福齐天，连南蛮瘴疠都要退避三舍呢。”
　　说罢斟了盏茶递给魏骁，转移话题：
　　“郎君觉得近日可有好转？”
　　魏骁目光缓缓从合上的游记移开，落在少女递过来的那盏茶。
　　盏中水波轻晃，正如他此刻的心境。
　　稳了稳心神伸手接过，“承蒙娘子妙手，已有好转之相。”
　　骤雨初歇，都察院廊下的青砖还泛着水光。魏骁刚审完一桩仓场小吏盗卖陈粮的案子，正揉着眉心往值房而去。
　　案台的卷册上，不知何时混进了一卷用黄麻绳系着的旧书卷。
　　上书《永初八年岭南道漕运稽核附册》。深蓝封皮已褪成灰白，边角被蠹虫蛀出细密的小洞。
　　魏骁看着那本不知何时出现在案台上的书册，倏而心头一跳。转头看向门外，只有几个小吏在廊下躲雨匆匆而过。
　　永初八年，父亲战死的那年。
　　魏骁翻开那册子，前面几十页都是寻常的粮米出入、损耗核准。直到翻到儋州条下，他的目光凝住了。
　　那是一张“异常损耗另录”的夹页，字迹与前后不同，更潦草些：
　　「永初八年八月初七，儋州戍所呈报：收太子督运粮秣共三万石，开仓抽验百袋，均合规制。然同日，戍所自用仓调拨旧粮二百石赈民，开袋即见霉斑，民多腹泄。疑两地仓储条件迥异所致。」
　　批红小字写道：「已着转运司复查，太子督运粮无误。戍所旧粮或因去岁积存所致。此事毋再议。」
　　落款是兵部仓场侍郎的印，日期是永初八年十月，正是父亲战死后一个月。
　　魏骁的手指停在“毋再议”三个字上。
　　他继续往后翻，册子最后一页贴着张泛黄的签条，像是无意间粘住的：
　　「转运司记：永初八年七月廿三，龙牙滩巡检报，漕船吃水似较载重为浅。然太子仪驾在，未便细查。」
　　没有批红，没有印鉴，就像一句被遗忘的闲笔。
　　他忽觉一股郁气在胸中凝结，堵得他呼吸不畅。
　　忽而窗外廊下传来一声小吏的低语：“哎听说了吗，龙牙滩运粮的船又翻了。险些一整船的米粮和军需都沉进去了。”
　　另一个老吏的叹了口气：“龙牙滩风浪大，翻船已是常事。”
　　小吏却好似不认同，言语间颇有些骄傲：“要说还得是咱们太子殿下有神明庇佑，当年押送儋州粮草过三关损耗竟不过百之一！”
　　老吏默了一瞬，忽的哼了一声：“我在漕运上干了三十三年，暴雨季过龙牙滩的船，没翻就是祖宗保佑。”
　　魏骁心头一跳，胸腔好似有什么呼之欲出。望着窗格上老吏捋胡子的倒影，听他继续小声道：
　　“七月乃瘴汛，过龙牙滩者耗三成属平常，五成亦常有。若真如册上所载，可真是祥瑞了。”
　　小吏沉默半晌才开口：“您的意思是说……”
　　只见小吏还想再说什么，那老吏却神秘兮兮的“嘘”了一声，“行了，当年经手那批账的人，后来不是外放就是病故，可莫要再说了。”
　　说罢只听淅淅索索的脚步声响起，魏骁急急推门去寻人，可廊下却只余两个沾了雨水的脚印，便再无人迹。
　　朝中上下谁人不知他是抚远大将军遗孤，这二人特地在他值房廊下耳语，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说给他听的。
　　他耳边忽然响起前日里崔玄珠那句：“太子殿下洪福齐天，连南蛮瘴疠都要退避三舍呢。”
　　崔玄珠？
　　是巧合吗？
　　窗外雨声渐密，魏骁忽然想起父亲衣冠椁回京那日太子亲自扶灵，在他肩上轻轻一拍：“抚远将军有子如此，可慰九泉。”
　　那时他十岁稚童，只看见储君眼中的悲悯。
　　如今那悲悯在记忆里泛起别样的光泽。
　　魏骁下职后，心神不宁的回到国公府的书房，窗外竹影婆娑。
　　他静坐片刻，忽然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那里收着父亲战死后兵部发来的文书抄本。已经十几年没有翻开过了。
　　《阵殁录》上工楷写着：「永初八年九月初三，儋州守将抚远大将军魏燕抗南诏贼寇于石门关，力战阵前，以身殉国。太子亲为请恤，谥‘忠烈’。」
　　他再次将那本《永初八年岭南道漕运稽核附册》打开，一张泛黄染血的夹页从册中露出一角，他抽出阅览，却猛的睁大双眼，心神俱震。
　　竟是父亲的笔迹！
　　这是一张粮械清单标注：
　　「八月十五，军粮运抵前线，计八千石。」
　　魏骁持着夹页的手指微颤，心中惊疑弥漫开来。
　　八千石？上一张夹页中儋州戌所呈报明明写着三万石！
　　魏骁惊惧的目光在“九月初三”与“八月十五”之间徘徊。
　　十八日。
　　若粮草无恙，何以父亲麾下三万将士，半月间就崩退至石门关？
　　同一时刻，西平侯府晚香堂内。
　　崔玄珠翻看着儋州案的卷册听品秋低声回禀：
　　“那两个书吏是照穿云吩咐，在魏大人值房的廊下叙话，怎么看都像随口抱怨。”
　　玄珠翻着卷页的手指微顿，“可留下痕迹？”
　　“没有。册子是真档案，夹页也是王爷从前查到的，话里没提魏老国公半个字。”
　　品秋顿了顿，“只是娘子，若魏大人细查起来，发现那册子原本不该出现在值房……”
　　玄珠合上已翻过数次的儋州卷宗：“他会发现的。但等他发现时，早已顺着真正的线索走出很远了。”
　　玄珠默了两息，手指轻扣着卷宗。
　　“让穿云把李渊接进京。”
　　他是此案唯一的活口。
　　“是。”品秋躬身告退，寻穿云去了。
　　魏国公府书房内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魏骁缓缓展开一张空白奏疏，墨锭在砚台里磨了一圈，又停住。
　　还太早。这些碎片连不成剑。
　　他推开奏疏，从最底层抽屉取出一枚用绢帕包裹的旧物，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枚被血沁成褐色的青玉剑璏。
　　当年从残甲上取下时，玉璏边缘有一道奇怪的崩口，不像刀砍，倒像是……被什么外物震裂的。
　　窗外传来打更声。魏骁将玉璏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触感直透骨髓。
　　近几日，魏骁传信公务事忙，并未得以相见，崔玄珠也心中了然。
　　在七娘命人暗中相助下，魏骁查的也还算顺利。
　　他若是个有能力的，自然会查到些线索，会对老国公的死生疑。若只是个不敢面对，沉浸在当下富贵的草包，她自然要换个人选。
　　七娘庆幸，她没选错人
　　他很敏锐，以现有的线索，能查到当年提供米粮的隆昌号的资金动向不明已经是极限，真正的幕后凶手若无她的助力，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可她知道，当年的事过去了太久，早被太子抹了个干净。人证物证也早被父王收集，就算他想继续查下去也没了线索。
　　事实上，魏骁也的确查到了隆昌号自供应儋州军饷后几年贪墨成风。可别的贪墨事件多少还有点蛛丝马迹，唯独供应儋州军饷一事，像是被一张大手抹得干干净净，什么线索都查不到。
　　郁闷，怀疑折磨得他没一日好眠。
　　今日，西平侯府有贵客到访。
　　是晋惠县主携女儿李颂荷过府一叙。
　　西平侯府，濯缨水阁。
　　水阁中的花架上、案台边皆摆放着开得正盛的牡丹和芍药，太湖池上的风吹拂过，送入满室芬芳。
　　水阁中放着四五张条案，桌面上摆着各种名贵的花枝和用来点缀的青藤。
　　天水碧的纱帘悬挂在水阁四周，有风轻撩帘帐时，能隐约窥见几位身材曼妙的女子修剪着花枝，正在插花。
　　玄珠坐在五姐姐身侧，拄着下巴看着五娘修剪花枝准备插瓶，五娘被她瞧的脸热，遂转头瞪她一眼。
　　玄珠被瞪不怒反笑，“方才瞧见姐姐，妹妹才知何为美人嗔怒。”
　　五娘明珠唰的一下红了脸，看了眼朝她傻笑的七妹妹，又别过头去不看她。
　　她这妹妹近日来也不知怎的，不是夸她簪子好看，就是夸她花钿精致，连她刺绣时都能被夸上一句手指漂亮。
　　夸得她那些讽刺的酸话一句都说不出来，通通咽进了肚子里。
　　玄珠乘胜追击，折了朵案台上盛放的牡丹簪在五姐姐的发髻旁。
　　“五姐姐可堪一句，人间绝色。”
　　五娘红着脸扶了扶发髻旁的牡丹，一丝笑意悄然浮上唇边，又被她强压了下去。佯装严肃的横了眼嬉皮笑脸的妹妹：
　　“崔玄珠，你莫不是吃错了什么药罢。”
　　七娘用一柄小扇遮住笑，一双狡黠的杏眼露在外头，看得五娘偏过了视线。
　　五姐姐总是这样口是心非，遂伸手去挠五娘的腰间痒肉，“五姐姐，想笑就笑出来罢，还忍着作甚！”
　　五娘被妹妹一只作乱的手逗得面色通红，痒痒的惊呼一声。
　　县主之女李颂荷本就是个坐不住的，此刻看着她们姐妹二人闹得愉快，也撇下手中花枝加入战场，挠着未来嫂嫂的痒痒肉。
　　三个小娘子在水榭中追逐打闹，五娘笑着笑着眼中泛起星点泪光，被她强忍了回去。
　　她从未，从未如此开心过。
　　母亲，原来不是算计得逞才会开心。
　　上首的侯夫人和晋惠县主瞧着她们姐妹三人和睦的样子，也忍不住笑。
　　“一家子姐妹和睦，多好啊。”
　　晋惠县主的父亲昌平郡王妻妾众多，单说姐妹她就有十一个。
　　未出阁时为争父亲宠爱，姐妹们在母亲跟前讨好，只盼争得一根簪子一套头面，一件时新的衣裙。好在诗会雅集上出出风采，博得郎君青眼嫁个高门勋贵子弟。
　　她虽然正室嫡出，也是在府中姐妹厮杀中拼出来的，她同李家这门婚事就是她从亲姐姐手中抢过来的。
　　“五娘，上前来。”
　　县主朝五娘招手，五娘理了理被姐妹俩折腾乱了的衣裙，起身上前行礼。
　　县主慈爱地拉着五娘的手，把手腕上的白玉镯子卸了下来给五娘戴上。
　　“这是我入府时婆母所赠，如今我提前传给你。”
　　看着五娘受宠若惊的小模样，县主拍了拍她的手安慰。
　　“前些日子连景打马球受了寒，耽误了你们的好日子，心中愧疚的很。我们已商定好后日来府上过礼，你便安心在府中待嫁，待明年这个时候你就该叫我一声婆母啦！”
　　五娘低头看着手上的玉镯，有些恍惚。从前县主待她只算有礼，算不得亲近。
　　母亲，原来以诚待人方得回报。
　　玄珠起身朝着姐姐盈盈一拜：“妹妹提前恭贺姐姐定亲大吉。”
　　五娘回头望向七妹，唇边漾起一抹真挚的笑。
　　她习惯了旁人要么对她试探心怀戒备，要么急于证明自己。
　　母亲，女儿今日才知。
　　浮世机心终是浅，何如一片赤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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