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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廊偶遇
接下来的几天,林月如将自己彻底埋进了工作的坟墓。她关掉了手机的所有通知,拔掉了书桌角落那部蒙尘座机的电话线,甚至以闭关赶稿为由,谢绝了唐芯一切充满担忧的邀约。她像一只在丛林争斗中落败、拖着伤痕的野兽,迫切地需要一个绝对安全且黑暗的洞穴,独自舔舐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伤口。高强度的、近乎自虐的劳作,是她所能找到的最有效的麻醉剂。她破天荒地主动联系了几个之前会因时间紧张而犹豫的甲方,接下了数单要求苛刻、交稿时间紧迫的商业插画,用那些不容置疑的deadline铸成一条鞭子,抽打着自己,逼迫全部精神聚焦于线条与色彩,不得分神。
这种方法,残酷,但确有成效。至少,在连续十几个小时盯着发光的数位屏,反复调整细节直到眼球干涩发痛、脖颈僵硬如铁后,她累得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回到卧室,常常是连洗漱的力气都无,便一头栽进床铺,陷入短暂却深沉的、无梦的昏睡之中。这比起之前被各种光怪陆离梦境纠缠的夜晚,已是恩赐。只是左腕上那枚冰凉的银镯,依旧在翻身时不经意蹭过皮肤,或在台灯下反射一道幽光时,沉甸甸地提醒着她某些无法忽略、诡异非常的存在。几天下来,她甚至开始有些习惯它那特殊的重量与微凉的触感,只在偶尔沐浴后,水珠滑过那嵌着的、幽蓝如深海的青金石时,心底才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不安与宿命感的异样。
周五下午,随着最后一单商稿的最终版被甲方用“非常满意”四个字确认,林月如看着屏幕上那幅色彩明快、线条流畅,几乎看不出任何个人情绪痕迹的插画,长长地、近乎虚脱般地舒出了一口积压在胸中数日的浊气。一种混杂着疲惫与释然的成就感,微弱却真实地油然而生。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囚禁在四方天地里了。她需要走出去,呼吸一点与电脑风扇吹出的、带着微尘气息不同的、真实的空气;她需要置身于人群中,需要确认自己依旧能够正常地、不与那个名字产生任何关联地生活与交流。
她想起邮箱里静静躺着的一封私人画廊开幕邀请函,主题是“城市意象水墨新解”,主办者是一位她近年来颇为欣赏、以大胆创新著称的新锐画家。开幕酒会就在今晚。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她决定前往。艺术,毕竟是她与这个世界对话的另一种、更为纯粹的语言,或许,那水墨的氤氲与留白,能涤荡这些日子积攒在她灵魂褶皱里的尘埃与躁意。
她仔细地洗了一个热水澡,仿佛要洗去连日的疲惫与颓唐。随后,她坐在梳妆镜前,化了一个精致却不着痕迹的淡妆,巧妙地遮掩了眼底淡淡的青黑。她从衣帽间里挑选了一条简约而修身的黑色针织长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身形曲线,外面搭了一件质地优良的米白色长风衣,增添了几分随性与知性。她站在落地镜前审视自己,气色依旧不算太好,唇色也有些浅淡,但眼神里,总算重新凝聚起一些属于林月如的、内在的力量。她刻意忽略了左手腕上那抹挥之不去的银光,只是将风衣的长袖稍稍往下拉了些,聊作遮掩。
画廊位于城市东区一个由旧纺织厂改造而成的艺术区。红砖外墙还保留着工业时代的印记,内部却是挑高开阔、极尽简约的现代艺术空间。林月如抵达时,开幕酒会已然开始,展厅内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香槟、各式香水与油画颜料、松节油混合的独特气味,构成了一种艺术圈特有的社交氛围。她悄然松了口气——人多,意味着她可以更好地隐匿自己,如同水滴汇入河流。
她从侍者托盘中取了一杯冰镇的苏打水,避开人群密集的寒暄中心,独自一人漫步在挂满作品的、洁白无瑕的展墙前。画作确实颇具新意,艺术家用传统水墨的笔触与晕染,去解构现代都市的钢铁森林、玻璃幕墙与霓虹光影,画面既有摩登都市的力量与冷峻,又不失水墨特有的空灵与诗意。她慢慢沉浸在这片由墨色构筑的都市意象中,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杯壁上轻划,暂时忘却了外界的烦扰与内心的波澜。
在一幅名为《雨巷》的大幅水墨作品前,她不由自主地驻足良久。画面上没有明确的轮廓,只有大片浓淡相宜的墨色渲染出朦胧的雨幕,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着微弱的天光,巷子深处,一个极其模糊的、撑着油纸伞的背影正渐行渐远。那背影孤寂而决绝,仿佛承载着无数未竟的故事与遗憾,莫名地触动了她心底某根柔软的弦,让她想起了一些不愿回忆的雨夜。
“这幅画的留白,处理得很有味道,给了观者无限的想象空间。”一个温和而干净的男声在她身侧不远处响起,语调舒缓,不带丝毫冒犯。
林月如从画作的意境中被轻轻拉回,下意识地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戴着无框金丝边眼镜、气质十分儒雅的陌生面孔。男人约莫三十出头,穿着合身的深蓝色休闲西装,内搭浅灰色羊绒衫,没有打领带,显得随性而考究。他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清澈而专注,正友善地看着她,以及她面前的那幅画。
“是的,”林月如从短暂的打量中回神,礼貌性地点头回应,“尤其是雨雾边缘那部分虚实的过渡,墨色氤氲开合,既表现了雨丝的绵密,又保留了水墨特有的通透感,意境深远。”
“看来今天是遇到真正的知音了。”男人笑容加深,眼角泛起浅浅的纹路,显得真诚而愉悦。他从容地伸出手,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秦屿,是这家画廊的负责人,也是这次画展的策展人。”
“林月如,插画师。”她与他轻轻一握,触感干燥而温暖,随即松开,报上自己的姓名和职业。
“林小姐是插画师?难怪对画面的构图、肌理和意境把握有这么敏锐的感受力。”秦屿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欣赏,他很自然地与她并肩站在《雨巷》前,就这幅画的创作背景、艺术家的技法尝试,以及水墨语言在当代艺术语境下的融合与创新,与她交谈起来。
他的言辞专业而不卖弄,见解独到却能深入浅出,态度始终温和有礼,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和他交谈,让林月如感到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属于艺术同道之间的思想碰撞与愉悦放松。她紧绷了几日的神经,在这专注于审美与理念的交流中,不知不觉间缓和了许多,甚至偶尔会露出真正舒心的浅笑。
然而,命运的戏剧性,似乎总在人最不设防的时刻,不经意间悍然上演。
就在秦屿引着林月如,准备走向展厅另一侧一幅他极力推荐的、关于城市夜景的水墨作品时,画廊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与愈发热情的寒暄声。似乎是又有身份重要的客人到来。
林月如并未在意,目光跟随着秦屿的指引,无意间抬眼向入口方向望去。
下一刻,她脸上那抹刚刚浮现不久的、轻松的浅笑,瞬间冻结,如同骤然被投入冰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泛起一股冰冷的僵硬感。握着苏打水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出苍白的颜色。
门口正走进来几个人,被画廊老板和几名工作人员热情地簇拥着。为首的那对男女,格外引人注目。男的身形挺拔颀长,穿着一身剪裁极其精致的深灰色暗纹西装,衬得他肩宽腰窄,气质清贵冷峻。女的身着一袭香槟色真丝修身长裙,颈间佩戴着简约的珍珠项链,妆容淡雅,仪态万方,温婉动人地挽着男伴的手臂。
正是周屿安,和苏晴。
周屿安正微微侧头,听着画廊老板满面笑容地介绍着什么,脸上是惯常的、在社交场合下维持的得体微笑,疏离而礼貌。而苏晴,则姿态优雅地依偎在他身侧,目光柔和地扫视着展厅,如同一位巡视自己领地的女王。
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心灵感应般,周屿安那原本落在画廊老板身上的目光,也就在这一刹那,毫无预兆地、锐利地越过大半个展厅熙攘的人群,穿透了空气里浮动的光影与低语,直直地、毫无缓冲地,精准地落在了正与秦屿并肩站在一起的林月如身上。
他脸上那公式化的微笑,骤然僵住。深邃的眼眸在瞬间收缩,瞳孔里清晰地映照出她的身影,以及她身侧那个陌生而碍眼的男人。一种复杂难辨的光芒在他眼底急速闪过,混杂着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被冒犯般的阴郁。整个展厅的温度,仿佛都因他这骤然改变的目光而下降了几分。
苏晴似乎察觉到了周屿安瞬间的异样,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当看到林月如时,她挽着周屿安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脸上那完美的温婉笑容不变,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了一抹极其隐晦的审视与冷意。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遥远的距离,隔空相望的三人,构成了一幅无声却张力十足的画面。林月如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失控的心跳声,咚咚咚,如同擂鼓,撞击着耳膜。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仿佛这样就能武装起自己,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令人窒息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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