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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
江起渊面无表情地走在村路上。
夕阳渐下,将高挑身形拉得细长,黑色的影一直铺到了余岸脚下。
不明缘由的余岸负剑抱胸,缓步跟在身后,未及出声询问,前方的人便回了头,手指指向天际被落日染红的深山,恭恭敬敬地问道:“请教师兄,那方山中是否有异?”
余岸立即明目望去。远山通体死寂,灵气凝滞不周。
江起渊盯着他凝重的脸色,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师弟记得《降雲篇》中写道:‘山体成僵,或有行尸藏匿其间’。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余岸点头认可,心中却隐隐生出了几分疑虑。
他这位师弟性情古怪,言行虽是处处恭敬,遇事却一向自行其是,少有如此虚心求教的时候。
既猜测山中有异,明目即可知晓,为何还要请教于他?
余岸瞅了江起渊一眼,却也并不多问,手中迅速凝成遁影符,简短道:“一探便知。”
漆黑的阴阳地枢自符头贯穿而下,眨眼便将二人带到了远山深处。
夏暑之际的山林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山体长久地处于荫蔽之下,阴寒积聚,几欲刺骨。
沿着被草木遮盖的山路而上,一座青瓦白墙的神观悠然出现在眼前。
两个人快步上前,一眼便瞧见了那沉木匾额上的阳刻朱字:“不夜神明无量福生”。
这是村人供奉南可道的祠堂。
余岸表情微妙,想到那天际之上的遥遥一面,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他转过脸,却见江起渊早已垂下视线,径直就朝着道观背后走去。
他踏地腾空,翻身将师弟拦在了臂后:“你留在此处,若有险厄,回去与师姐等人言明。”
不等江起渊应答,有心保护师弟的余岸已踏着越影步转到了观后。
眼前的情形顿时让他脊背发凉。
苍树逼空、不见日光。其下,无数村人眼眶凹陷、面容发黑,保持着屈膝跪地的动作,双手合掌高举头顶,无比虔诚地叩拜着神灵。
他们一动不动,像一尊尊黑泥塑像,永远地留在了敬拜神明的祭坛之后。
神灵福生无量,而生人僵死成尸。
余岸怔愣原地,望着眼前这片山林尸海,几乎目眦尽裂。
纵任魔变,现身云端,供养魔瘴……他们,亦或是祂,究竟意欲何为?要借魔物祸世吗?
江起渊在背后幽幽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师兄,村人魂魄是被何物所食?”
余岸眉头紧绷:“入阵前,被黑衣之徒夺去的魔瘴。”
“……”江起渊略一沉吟,很快便掩去眼底阴影,佯装忧虑,“如此事端,我们要不要传音于师傅和仙门?”
余岸神情肃穆,朝他点了点头:“此事事关重大,我要亲自回府上禀明。”
余岸心念紧绷,却忽地瞥见自家师弟正满脸愁绪,迟疑片刻,还是叮嘱道:“以后勿要和师姐分头行动,记住了吗?”
“是。”江起渊眼中笑意绽开,像冬末破冰的春水。
余岸瞧着眼前人那副伪装得不甚自然的乖巧模样,心底悠悠叹息,开口又问:“亓月阵得破,是你所为?那位徐兄台又去了何处?”
江起渊微微一笑:“师弟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想必是徐师兄破了阵法,先行一步会合去了。”
余岸瞧着他的表情,未几便移开了目光:“你也尽快与他们会合。若之后再有异状,一定尽快与师门联络,保重自身为先。”
江起渊点头:“师弟明白。”
余岸朝他颔首,随即引灵画符,消失在了原地。
江起渊看着符光闪灭之处,瞬间收了笑容。
村路之上,他分明未曾聚灵,肉眼凡胎,却可远隔千里,得见此处灵气凝滞、枯尸成海。
魔瘴催发之下,灵魄三重,他已修到了真境。
●
江起渊回到矮墙小院时,恰逢萧引光等人埋葬了明珠爹娘,叩拜良久,送着肝肠寸断的二姑带走了两个女孩。
江起渊和三人错身而过,两个人眼眶发红、神情恍惚,唯有一个尚且懵懂的五穗,仰起脸,朝他投来了一道迟滞的目光。
他踏过台阶,向前几步,然后听见了屋门外五穗逐渐失控的哭声。
江起渊脚步一顿。
院中,萧引光正倚着石井呆坐,瞧见他进来,连忙站起身:“师弟你回来了!”
落雨默然静坐在台阶上,一动未动。
江起渊扫视院中,却没瞧见苏梨的身影。
萧引光自觉解释了苏梨已被徐辰带回仙门的事。
江起渊看着他分明哭过的眼眶,淡淡出声打断,说明了山中情状。
天色渐晚,寂寥的院子里逐渐没有了声响。良久,落雨从台阶上起身,声音轻缓:“整座村子都空了,死的死,走的走,我们还留在这儿做什么,接着走吧。”
“永安村之事,恐怕不会就此一例,”她眼底萧然,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仙门在上,神明在上,恐怕还不如你我走上这一遭,能做些什么,就尽力做些什么。”
萧引光很轻地应了一声,转头去看江起渊,却见他仰着头,目光遥遥落在苍穹之上。
萧引光于是跟着抬头,望向无边无际暮蓝的天空,一片庞大的、晦暗的蓝顷刻间充斥了双眼。
空空荡荡,也无因无由。
“师姐,若魔瘴未得净化,长久逡巡于人身,最终会如何?”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冷漠的声音。
萧引光惊讶地转过头。
“生人魔变,最终异化为魔。”落雨迟疑着回答。
江起渊的声音平静无波:“魔物既成,最终又如何?”
“……”落雨诧异地望向他,“上古魔物如同寻常神灵,千年或万年而亡。”
“上古之际,魔物与神灵共同覆灭于血战,如今魔瘴现身,神祗也悠悠现身天际。”江起渊朝着她露出一个极温和的笑,话语却如寒刃,一字一句都刺入骨髓、剜动心脏,“难道不是昨日重现,天意轮回吗?既是天命注定,师姐,你我一如仙门,又如何能够一意孤行,甚至逆天而为?”
落雨凝视着江起渊带着笑意、却分明冰冷的双眸,良久后,平静回应:“哪怕天命使然,也不能枉费无辜性命,再遇魔瘴,你我亦需杀之——
江师弟,仙门中门派林立,人心亦然,有邪念横生者,却也有坚守正道者。亭华府自建立之初便以降魔除祟、匡扶正义为宗,师傅教诲:‘天地之间,生灵为本’,师弟眼见此间惨剧,又怎能忘却此言?”
空气一霎凝滞,萧引光的眼神在两人之间周转,终于忍不住出声:“师姐,师弟他其实就是嘴上说说……”
落雨瞥了他一眼,眼神如刀。
萧引光闭了嘴,转过身,欲劝解另一位几句,江起渊却已恭恭敬敬地躬了身,朝着台阶上的落雨拱手而拜:“谢师姐师兄教诲,起渊今后必当铭记于心,绝不妄废。”
萧引光:“……”他教诲什么了?
●
乡路两侧,枯死的稻田之上雾气弥散,没有丝毫生人活动的迹象。
宋瑶露、齐霄与闻玉三人走在荒凉的大路上,周围雾气逐渐浓郁,两步之外便已看不见同伴身影。
闻玉催动灵魄,一股罡风便自袖中呼啸而出,须臾间刮过了整片荒地。
可这厚重的大雾却仿佛空无实体,没有触到一缕长风,仍然萦绕四围,阴魂不散。
齐霄轻笑:“看来是有东西在故意为之。人烟稀少,阴鬼却占了道,瑶露,我们要不要……”
话未说尽,宋瑶露已点地而起,负剑悬立于雾气之上,明了目望向这片辽阔大雾。
其形如凝滞的雨雾,几乎一动不动。宋瑶露静静观望着,终于在脚下雾气更趋浓郁之时,看清了它缓慢生发的来处。
她拔了剑,顷刻便已置身稻田深处。
一只阴鬼正仰躺在枯水中,面容死白,两颗幽黑的眼珠盯着她。它咧着嘴,白得发亮的牙齿窸窸窣窣地颤抖着,正不停发出吱吱的笑声。
“借道留财!借道留财!”
宋瑶露全然不予理会,眼神扫过这鬼物身上宽大的衣袍。碧绸青缎浸没在水中,漂成了一张巨大的浮萍,其下隐约可见凡人身形。
怪不得它见人不动、出言驱赶,原来以衣物暗蔽生人,欲溺之以借尸还魂。
下一秒,如霜的剑光划破青衣,宋瑶露脚尖轻点水面,提着那凡人的领口将其带回了大路。
枯稻深处的嚎叫响彻天地,寒玉长剑贯穿了恶鬼灵体,随后便飞回了主人手中。
宋瑶露收了剑,将那凡人放倒在地上。
闻玉伸手探了他的鼻息:“还有救。”
这凡人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尚且年少纤弱。
闻玉即刻催动凌风魄,一缕清风自少年鼻腔而下,逼出了胸腔中积聚的死水,而后畅通气息,飞出体外,须臾便卷干了他湿透的衣物。
少年剧烈地咳喘起来,闻玉连忙将人扶起,以清澈的灵气灌注其身。
半刻钟后,少年终于止了咳嗽。两扇乌黑的眼睫轻微颤动,露出了一双漂亮却含怯的眼睛。
齐霄蹲下身与他对视:“小兄弟,你怎么样?”
那少年神智恍惚,良久才彻底醒神。他扫视四周,最后定定看向齐霄的脸,眼中渐渐泛起惊惧之色:“有、有鬼……有鬼!”
齐霄忙握上他颤抖的手,温声道:“不必担忧,阴鬼已除,你现在安全了。”
“我们皆是修仙之人,定能护你周全。”闻玉出声安慰,扶着他坐起身,“你是何处人家的孩子,怎么跑到这荒地里来了?”
灵力在体内周转调息,少年灰败的面容恢复了白皙。他听着闻玉的问话,眼睛一红,抱膝哭了起来:“爹娘、爹娘都死了……我要找我的哥哥……”
闻玉正欲再问,那双含泪的瞳仁却猝而收缩,少年肩膀颤动,惊恐地摇起头:“不、不找哥哥。爹娘都死了……我好怕……我跑出了村子,不知道该去哪里。有鬼,水里有鬼抓住了我的脚腕……”
他用双手捂住脸,似乎是怕惹人厌烦,刻意压低声音哭了起来。
齐霄皱着眉起身,望向旁边的白衣:“瑶露,依你之见……”
宋瑶露停顿片刻,淡声开口:“帮他寻他的哥哥,若找不到,便带回仙门吧。”
齐霄迟疑地扫了眼地上的少年,扯着嘴角笑了笑:“可我们一路匆忙……”
“那鬼物已死,你不要担心——如今你流离失所,既有哥哥,为何又不愿寻他?”闻玉轻拍着那少年的后背,温声安抚,“他叫什么名字,可知他身在何处?我们帮你寻他,好不好?”
听闻此言,少年哭声渐息,迟疑许久,还是抬起了头,潮红的眼眸看向闻玉:“他……他叫江起渊。他离开了村子,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找不到他了。”
话音因哭泣而滞涩,一字一顿落进了几人耳中。
齐霄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蹲下身,紧紧盯着小声抽噎的少年,声音低哑:“小兄弟,你哥哥名叫江起渊,是吗?”
江覆遥的睫毛微微颤动,抬眸对上齐霄的眼睛。
他观察着面前人的表情,最后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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