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阙囚龙

作者:檐雨霖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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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 章


      停云阁内,血腥气未散,又混杂了药石的清苦。

      林郁离端坐在一张勉强扶正的椅子上,左臂衣袖已被褪至肩头,露出整段莹白如玉的臂膀,以及那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剑伤。

      绣芸神色凝肃,正用浸了烈酒与曼陀罗花液的棉布仔细清理创口周遭。

      纵然有麻药镇着,当那穿着羊肠线的银针毫不犹豫刺入皮肉时,一阵尖锐的撕裂感仍是猛地窜起,疼得林郁离额角青筋一跳,牙关瞬间咬紧,硬是将喉间几乎逸出的闷哼压了回去,只从鼻息间泄出一丝极轻的抽气。

      她上身衣衫半褪,胸前紧紧缠绕的雪白束布不可避免地暴露出来。前胸后背,亦因这持续的剧痛而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湿冷的光泽。

      绣芸手下动作稳而快,针线穿梭于皮肉间,声音低沉平静:“好消息是,剑上没淬毒。坏消息是,这伤口比世子想的要深,再偏半分,便伤及筋络了。”

      林郁离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那阵阵晕眩的痛感,声音因强忍痛楚而略显沙哑:“皮肉之苦,无妨。眼下……比这道伤口更棘手的事情,多了去了。”

      她顿了顿,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思考下一步:“首先是环莺。那女杀手闯进来时,她就在门口,脸必然被看清了。对方行事如此狠绝,难保不会斩草除根。你立刻安排,将她秘密送出醉仙楼,转移到我们在城西的那处暗桩,没有我的命令,不得露面。”

      “明白。”绣芸手下不停,针线穿梭,语气依旧沉稳。

      “还有……”林郁离顿了顿,眉宇间染上一抹显而易见的烦郁与头疼,尽管她自己都不清楚这些情绪从何处起,“傅渊渟。”

      这个名字一出,室内似乎又安静了几分。

      她沉默半晌,仿佛在权衡什么,忽然抬眼看向绣芸,问道:“绣芸,依你看,在这帝都之中,若要寻一个武艺足够高强,来历让人无处可追,又能随时带在身边的人,该去何处找?”

      绣芸正为她涂抹金疮药,闻言动作微滞,抬眸看她一眼,眼中了然:“世子是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今日那女杀手虽未看清傅大人面容,但她和同党很容易顺着世子想到傅大人。所以要找个明面上的‘高手’放在身边,吸引可能的注意和试探?”

      林郁离颔首,眼神冷冽:“不错。傅渊渟一个翰林学士,今日暴露武功已是意外,绝不能让他再成为靶子。对付一个根基尚浅的文臣,比动我这个常平王世子,要容易得多。”

      绣芸仔细地为她包扎伤口,声音很轻,却一针见血:“奴婢明白了。世子是想保护他。”

      林郁离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下意识就想反驳,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绣芸不赞同地轻轻拍了拍她未受伤的右肩,示意她放松。

      “胡说什么!”林郁离缓过那阵疼,语气带着一丝被戳破心思的急恼,却又迅速压下,“保护他?我保护他作甚!傅渊渟是陛下亲自指派与我共查此案的,他若此刻出事,陛下会如何想?常平王府又会面临何种猜忌?他的生死,如今与案子、与陛下的意图绑在一起,在弄清楚这背后所有关联之前,他绝对不能死!”

      绣芸微微一笑,默然点头,不再多言,只是仔细地将绷带系好。

      然而,在她心湖深处,还有一个更沉重、更令人不安的疑虑,如同水底暗礁,无法宣之于口——

      陛下为何偏偏选中了他?

      满朝文武,青年才俊不胜枚举,为何偏偏是傅渊渟?

      这个与她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往、身份复杂、心思深沉难测的傅渊渟?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那只掌控天下的手,早已洞悉了什么,刻意为之?

      这念头让她心底发寒,比臂上的伤口更让她感到不安。

      思索间,绣芸已帮林郁离将褪下的衣衫重新整理齐整,拉拢衣襟,仔细掩去所有可能泄露秘密的痕迹。动作间,她低声道:

      “世子若真想寻那样的人,帝京确有一处去处。城南‘鬼市’深处,有个不挂牌匾的铺子,明面上做些古董营生,实则是个牵线的。只要出得起价钱,消息、珍宝、乃至……人,都能买卖。”

      林郁离系着衣带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包括人?”

      绣芸唇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声音更轻:“这个世道,最贱的……不就是人命么。尤其是那些身怀绝技,却无处容身的人。”

      她顿了顿,神色转为凝重,“只是那地方龙蛇混杂,三教九流皆有。世子若想去,需得换个身份,这常平王府世子的名头,是万万不能用的。”

      林郁离缓缓系好最后一个结,目光沉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和疼痛而有些僵硬的肩膀,左臂传来的阵阵钝痛让她眉头微蹙,却并未形于色。她看向绣芸,目光诚挚:“今日多谢你。你自己……也万事小心。”

      绣芸敛衽一礼:“奴婢省得。”

      林郁离不再多言,转身,深吸一口气,拉开了停云阁那扇沉重的门。

      门外,环莺与傅渊渟竟就站在那里。

      看二人神色,与醉仙楼老板交涉的任务想必已完成,只是不知他们在此站立了多久。

      廊下光线昏暗,看不清他们脸上更细微的表情,但观其姿态自然,不似听到了什么机密的样子——方才她与绣芸交谈,声音压得极低,近乎耳语。

      见门打开,环莺立刻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未散的惊惧与一丝茫然。

      林郁离心中微软,上前一步,抬手,极其自然地替她理了理鬓边有些凌乱的发丝,动作轻柔,如同安抚受惊的幼妹,声音也放得更温和了一些:

      “今日辛苦你了,环莺。没事了,先去歇着吧,你绣芸姐姐会安排好的。”

      环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弄得一怔,眼圈又微微泛红,低低应了一声:“是,世子爷。”

      安抚好环莺,林郁离这才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立于阴影中的傅渊渟。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负手而立,仿佛只是在此欣赏廊下的夜色。

      她脸上又换上那无可挑剔的浅淡笑容,仿佛方才室内的血腥、疼痛与密谋都未曾发生。

      在门内时,她已经想好了:

      既然这傅渊渟避无可避,那就干脆不避了。这人像块甩不脱的狗皮膏药,与其费心周旋,不如放在眼皮底下,见招拆招。

      更何况……若他真如自己所“料想”的那般,对“世子爷”存了别样心思,结合自己这无法言说的女儿身来看,倒觉得他有几分可怜了。

      想到这里,她语气轻松地说道:“傅大人,事情既已办妥,夜色也深了。你是坐着王府的马车来的,本世子便送佛送到西,顺道儿送你回府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醉仙楼,夜风裹挟着凉意扑面而来,稍稍吹散了萦绕不去的血腥与脂粉气。

      常平王府的马车依旧安静地候在原处,车夫见自家世子爷脸上带着惯常的和煦笑意出来,身后那位傅大人竟也似乎唇角微勾,与来时那冰封千里的模样判若两人,不禁又偷偷瞄了林郁离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

      “世子爷,您这又是把傅大人怎么了?怎么进去一趟,出来气氛都变了?”

      林郁离接收到车夫那古怪的眼神,心下有些莫名,但臂上伤口隐隐作痛,心神也俱是疲惫,便没有深究,只随意摆了摆手,与傅渊渟先后登上了马车。

      车厢内,琉璃灯盏的光晕柔和。

      林郁离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片刻,才淡淡开口:“想必傅大人早已搬离了傅氏本家,另立门户了吧。就请大人自己指路吧。”

      傅渊渟从善如流,声音平稳地向外面的车夫报了几个街坊名字。马车再次辘辘行驶起来,在寂静的帝都街道上穿行,车轮声规律而单调。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稳。

      “傅大人,到了。”车夫在外禀报。

      傅渊渟率先起身,掀帘下车。

      林郁离揉了揉眉心,正准备隔着车厢说一句“夜色已深,本世子就不下车相送了”,目光无意间瞥向车窗外那扇在月光下清晰起来的府门——

      她的动作瞬间僵住。

      这门头……怎的如此眼熟?那简洁的规制,那新刷的朱漆……

      她的视线猛地定在门廊下那个正躬身而立、面带憨厚笑容的年轻门房身上——赫然就是昨夜那个热情邀请她入内赏花的小门房!

      电光火石间,一切豁然开朗!

      这处栽着巨大白色茶梅树的府邸,根本不是她所以为的某个与她有着同样孤独灵魂的陌生人士所有。

      它真正的主人,竟然是傅渊渟!

      而她昨夜,竟还在他院中,对着那株他亲手保下的花树,感怀身世,甚至……甚至还曾眼角湿润!

      一股被愚弄、被窥视的怒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羞窘,轰然冲上头顶!

      什么冷静,什么伪装,什么公事公办,什么皇帝的人,什么见招拆招,在这一刻尽数粉碎!

      “傅渊渟!”

      她几乎是跌撞着冲下了马车,也顾不上左臂伤口因这剧烈动作而传来的撕裂般疼痛,一个箭步冲到正准备转身的傅渊渟面前,右手猛地揪住他深绀色的官袍前襟。

      因极度的愤怒和某种被戳破心事的慌乱,声音都带了尖利的颤音:

      “你混蛋!你……你到底计划了多少!算计了多少!连这……连这都在你的局中吗?!”

      她气得浑身发抖,连眼眶都微微泛了红。

      傅渊渟被她揪得微微后退半步,却并未挣脱,反而就着她冲过来的力道,手臂一展,顺势扶住了她因激动而微微摇晃的身子,几乎是将她半揽在了怀中。

      他的身后,朱门大敞,庭院中那棵巨大的白色茶梅树在皎洁的月光下静静伫立,花开葳蕤,落英如雪,美得如同一个不愿醒来的梦境。

      傅渊渟的目光掠过那株花树,最终深深看入林郁离似有晶莹的眼底,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下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温柔,轻轻响起:

      “不是的。”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

      “至少这个,”他目光扫过满庭茶梅,最后落回她脸上,语气笃定而清晰,“不在计划之中。”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洁白的花瓣,落在两人脚边。

      他微微收紧了揽住她的手臂,无视她瞬间的僵硬,俯身,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近乎气声的音量,一字一句,清晰地唤出了那个被尘封了八年的、只有他二人知道的名字:

      “……只是我愿意罢了。”

      “……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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