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霜来

　　乌篷车比往常更快的步程，向宿圭城的方向驶去，车辙在泥面上转出一道道泥痕，溅起污浊的水花。
　　在车上，我无心去烦恼，继续做着这几日我常做的功课。
　　打坐。
　　或许只是临时抱佛脚，但就算有一线生机，我也要死死抓住。
　　或许听了阿兄讲述他灵气的一些经过，以及我已经亲眼见识到这种灵气确实被使用着的实感，我似乎能抓到一点感觉了。
　　最近每次闭上眼，我似乎都能感受到，朦胧之中，有些像是薄纱一般的无形涌动。那种感觉有些像原本什么都看不见的空气，但在一束阳光下，却能看到纷飞的细尘。
　　我也能微微感受到四周有那么一些细尘般的气流，不同大小，不同感受，如珍珠般散在周围的气息之中。
　　难道这些就是所谓的天地灵气？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何灵根，也不知道这些灵气属性如何分辨，更不确认我要是瞎吸收会不会给自己整出个属性相克。
　　但我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说不定自己压根就没灵根呢。
　　我望了一眼同样在我身边打坐的阿兄。
　　自那日之后，听我说了这些是修仙的基础，原本对这些并无兴趣的阿兄，也觉得有些诧异。面临如今现在的事态，他来不及深思为何我会知道这些事，只意识到这种能力还能变得更强，就开始与我一同自行参透。于是我又再次见识到了阿兄那超乎常人的天赋，似乎已经可以吸收天地灵气了。
　　在前世的一些相关小说设定中，阿兄这种阶段可以感知灵力的阶段就可以算是炼气了。我都不由得担心会不会影响他原来的节奏。
　　阿兄真的不是所谓的男主角吗？
　　之后我便不敢再跟阿兄细说了，毕竟我只是懂大致的概念，也不清楚这里的修仙世界跟我前世的修仙世界是否有所不同。
　　从没经历过的事，哪能保证教人。
　　我倒是奇怪那些直接穿越到修仙世界的主角们，到了新世界反而跟回家似的，直接就能上手修仙，境界还一路绿灯上升无阻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我在前世连学个电脑上的PS，都得打开教学视频一步步跟着做。
　　倒是那种带着系统，把能力通过更加通俗易懂的方式来收集，对于我这种曾经沉迷过游戏的爱好者就相对会友好的很多。可是我也试过在心里喊了无数遍“系统”“打开页面”“查询个人信息”等等，依旧毫无反应。
　　所以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系统这种概念，至少我是没有的。
　　我收回落在阿兄身上的目光，继续感受着周遭的微弱的灵力，似乎勉强能像拨弄水面一般，让灵气顺着自己的想法朝着固定的方向涌动，但感觉是那些灵气就跟捏在指间上转瞬即逝的火花一般，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使用。
　　更别说还不能吸收灵力的我，连丹田都无法打开。目前只能当作类似感知气息的能力使用，能区别出附近的一些灵气、一些浓度更纯的灵气，还有丝丝妖气或者魔气。

　　妖气？魔气？
　　我猛地睁开双眼，冲出乌篷车，极力感受着这股不安灵气来源于哪个方向。
　　阿兄原本被我的动作一惊，想拉住我，但发现我的动作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异样，也一脸严肃地感知四周的状况。
　　“在那边。”
　　他甚至比我还找到了那股不祥气息的方向。
　　阿兄除了拥有更高的天资，还比我多了几年的跟随阿爹狩猎的经验，直接简单点形容就是对周围的环境、空间，有着更高的模拟构建能力。
　　也就是说，对如今会感知灵力的阿兄来说，仿佛开了鹰眼一般，对周围的环境有了更为清晰和准确的感知。
　　“似乎还有一层由灵气组成奇怪的屏障……”
　　阿兄喃喃道。
　　我有些吃惊，听起来像是结界之类的东西。阿兄居然连这个也能感受到了？
　　他先行跳下乌篷车，冲到了托月行队伍的最前方，阻止了前进。
　　“怎么了？”
　　朱叔叔在队伍的最前方，看到阿兄拦住了去路，疑惑地下了车。
　　“不远处有魔族的气息。”
　　阿兄一边感受着，一边回答，右手覆上腰间的佩刀。
　　“什么！”
　　金伯伯也从队伍的最末端赶过来，听到阿兄的结论，顿时紧张地捏住了手中的小刀。
　　比起这个，为什么朱叔叔跟金伯伯不惊讶阿兄能感受到魔气呢？
　　“阿兄，那股灵力屏障如何？是好是坏？”
　　“……似乎带着一股淬炼过的灵气。”
　　之前我也感受过像是淬炼过的灵气，但我想着大概这就是修仙之人吸收灵气之后，再调用出来的转化为自己真元灵气的那股仙气了。
　　果然，外面的人早已经更快得到了仙门的支援。
　　如果我们要去的宿圭城，也能找到愿意帮助忘归村的修仙之人的话，无论对方要多少银两货物，我应该都会尽数答应。
　　没有什么比家人的性命更宝贵。
　　“虽然有屏障，但是能感受到屏障外有不少魔气。估计是哪位仙长在那里设立了安全的地方，防止魔族靠近。”
　　“那看来我们得绕道了。”
　　朱叔叔与金伯伯通过阿兄感受的方位，重新拟出一条通向宿圭城的偏路。
　　既然知道大致的方向，我也准备试试自己的感知能力。
　　闭上眼，集中注意，我将自己的意识努力飘向阿兄所指的那个方向。
　　可是感觉只是飘了几尺，前方的感知就如同虚无缥缈的烟雾一般，让我迷失了方向感。
　　我努力尝试将周围的灵气一点点拨开，拼尽全力去靠近那个方向，但总觉得伸出手羸弱无力，抓不住任何实感。
　　大约是我一直在耗费自己的感知力，同时还调用灵力，眉心冒出涔涔汗渍，意识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但想到，未来的情形只会更加严峻，我必须每一刻都要比之前的一刻有所收获才行。
　　不知为何，冥冥之中，这种周围虚无缥缈的感觉，竟带着些许怀念。
　　就仿佛是下意识的动作一般，我用像是转圈搅动水面的感觉，将这些杂乱无章的灵气也随着一个圆弧的方向调拨过去。
　　这个行为看似简单，却非常难以操作。
　　就在我即将因为过多消耗心神，快要晕过去的时候，额间突然传来一阵阵温热的感觉，朦胧之中突然闪过一道奇异的犹如翡翠玉石般的光芒，转瞬即逝。
　　我的意识却突然自如了起来，从原先的需要调配灵气的方向，到现在居然能乘着灵气的涌动，眼前也突然豁然开朗。
　　难道我开窍了？
　　我心中大喜，立刻乘胜追击往前探去，直到百来丈，终于感受到了阿兄说的那股散着仙气的结界。
　　但我却感受到这个结界极为薄弱，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而结界确实有一群魔物正守在外围，那边确实无法通过。

　　待我睁开双眼，朱叔叔与金伯伯却不见了。
　　“他们说先去打探一番，本来金伯伯不放心将我们俩留在这里，但我说金伯伯目前的身手或许不如我，还是不要让朱叔叔落单比较好。”
　　虽然这么说长辈好像不太礼貌，但我承认阿兄说的确实没错。
　　于是我与阿兄一边等着他们二人回来，一边尝试继续熟练对灵气的感知。
　　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对灵气的修行刻不容缓。
　　特别是方才感受到的微热与翠绿的光之后，我像是武侠小说中那些突然就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的主角一般，对周围灵力的感知明显变得灵敏一起来，甚至还能清楚地分辨出不同属性的灵气。
　　如果是一般属性的正统灵根，都是指金、木、水、火、土那些，接着属于稀有灵根的属性，大致听说过冰、风、雷等，以及还有一些变异灵根。
　　偶尔有些作品里面还有什么时间、空间、言灵等更为抽象的灵根，姑且应该与我没什么关系。
　　我回忆着这些前世有关的知识，试图对应上周围灵力的属性，以此分辨出属性，并且尝试引入自身，说不定能试着判断出自己拥有的灵根属性。
　　正当我极为专注地尝试引入灵气之时，突然身边的阿兄猛地将我拉了起来，冲入路边的草丛中，一只有力的手臂将我的脑袋温柔又不失有力地按在草尖之下。
　　他伸出一根食指示意我别出声，我马上就明白了阿兄一定是感受到了什么，乖乖地屏住呼吸。
　　果然不远处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我跟阿兄闻声望去，一匹白马疾驰而来，马背上是一个身穿古代将军一般服饰的中年男子，他身后是一位衣着华丽的与阿兄年纪相仿的少女，正紧紧地抱住男子的腰间。
　　马蹄急促，二人仿佛在逃避着什么。
　　“……！阿兄！”我紧张地抓住了阿兄的衣袖，他却转头对我点了点头，让我安心别动。
　　在马的身后，是一股席卷而来的魔气，散发着透骨的寒意，跟之前感受到的邪气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邪气甚至尚未近身，我都能感受到那股窒息般的压迫感。
　　同时希望金伯伯跟朱叔叔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回来。

　　“不好！”
　　阿兄的喉间迸发一声急促的抽息，我也因为眼前的发展，随时准备跟着阿兄离开此处。
　　那匹白马似乎因为被中年男子不断地抽打着后臀，发疯似地偏离了道路，直直地往我们藏身的地方冲来。
　　但就在白马距离我们藏身之处不到十步的的地方，那股魔气就追上了它。
　　一瞬间一团黑雾将他们团团围住，而男子跟少女即将被魔气吞噬之时，男子怒吼一声，奋力将少女推了出去。
　　“公主快走！”
　　“高将军！可是你——”
　　“别管我！快走！”
　　少女自然不愿离去，但黑雾完全遮住了将军的身形，只能听到男子声嘶力竭的命令。
　　“公主快走！”
　　少女终是一狠心，忍着从马背上摔落所致的腿伤，一瘸一拐地哭着继续往前跑了起来。
　　公主？将军？
　　我捕捉到了这两个不平凡的称呼。
　　再加上现在的场景，我觉得非常熟悉，几乎是所有有关逃亡类型的女主剧本里都会遇到的桥段。
　　她们拥有着不凡的背景，也有为了救她而牺牲自己断后的人。
　　我并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亲眼见到有人在我面前即将遇难，我的良心也会疼。
　　但以我跟我阿兄二人目前的修为，根本不是这团魔气的对手，无非是多两个陪葬的罢了。
　　在前世的我也是非常矛盾的人，一向是对他人的经历毫不关心，但当每次开到车时，我又会宁愿停在左边的左转直行车道，不想停在后边的直行右转车道，不想因为直行的红灯而挡住后面需要右转的司机。
　　魔气渐渐凝成在一起，汇聚成一团铺天盖地的卷云。
　　突然从黑气中传来一声轻哼，一个高挑的身影渐渐从黑雾中走了出来。
　　我猜测，那大概是……就是所谓的魔族吧。
　　那魔并没有像我前世影视剧中看到的那般，总是在脸上红色黑色的烟熏妆，眼角也没有什么红紫黑色的奇怪纹身。
　　但即使扮相大相径庭，可他依旧能让人一眼看出是身份不凡的魔族。
　　那魔族生的一张邪魅的脸，一身简单的素黑服饰。
　　他一手掐着中年男子的脖子，将后者用单手高高举起，双眼漫不经心地瞅了一眼不远处还在逃跑的少女。
　　他略感无聊地叹了口气，将男子如同一块破布般甩开。
　　“你能跑得过我不成。”
　　那魔族完全不紧不慢，只轻松地勾了勾手指，一团黑气从他手掌延伸出去，直冲少女而去。
　　“！”
　　似乎是天意如此，少女因为脚伤，一下没站稳，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刚好躲过了这道攻击。
　　而好死不死的是，这股黑气的此刻正顺着路径直直地冲向了我与阿兄。
　　我心下一惊，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我感到周围的一切突然就如褪色的画卷一般染成了纯白。
　　白，无尽的白。
　　就如同我恢复记忆那天所梦到的湖面一般，寂静凝滞。
　　或许，人在死亡前，就是会像这样的平静。

　　但阿兄不行，阿兄绝对不能死！
　　我不希望阿兄死去，阿爹跟阿娘还在等着他回去。
　　我绝对不要阿兄死去！
　　要救阿兄……
　　要救阿兄！
　　要救！
　　我要救下阿兄！
　　一定要！
　　绝对要！
　　不准动我的阿兄！
　　似乎感应到我内心滔天的怒火，周围大片的灵气瞬间在我的掌心凝聚成了一团白色的气雾，几乎与袭击过来的黑气不相上下。
　　来不及多想，我将五指瞬间猛地往掌心一曲，像是投掷一颗炸弹一般，不管不顾地将掌中的灵气打向了迎面过来的黑气。
　　两者气团相遇，一瞬间潮水一般的狂风，一圈圈向外震了出来，我跟阿兄也被这股气所推，跌坐在草丛中。
　　“谁？！”
　　感觉到有人插手，那魔族立刻袖手一挥，亲自冲我们的方向冲来。
　　而我似乎因为刚才的一下，精力与体力都耗尽了，动弹不得。
　　我直直地看着一旁的阿兄，奋力地从喉间挤出几个字。
　　“阿兄……快逃……”
　　但阿兄却对我露出释然的一笑。
　　不，不要……
　　我艰难地朝他伸出手，指节发白地攥住他那总是为我擦拭脸上污垢的衣袂。
　　别走……
　　别去……
　　阿兄附身，在我额前落下一个轻柔的吻，接着起身对我用嘴型说了几个字。
　　【生、辰、快、乐】
　　随后他目光一冽，竟催动灵气模仿方才感知到的仙气结界，自己制成了一面护身结界。
　　最后，他留下自己决然的背影，踏出了草丛，离开了我的视线。

　　明日，便是霜降。
　　是白家捡到我的那天，
　　是我出生的那天。
　　是白家为我庆祝了六年的生辰日。

　　口鼻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身也完全无法动弹。
　　我如同一根废柴，被人随意丢弃在了这片狼藉的杂草上。
　　阿兄……
　　阿兄……
　　好恨……
　　好恨现在无法做任何事的自己……
　　身上唯一在动的是眼角不断滚落的泪水，一种甚至在前世都未曾体验过的绝望感侵占了我的全身。
　　这就是我一直害怕经历的事情。
　　所以我才一直不愿意与人扯上关系，也不刻意维持关系。
　　但对白家，我未曾后悔。
　　怀念起在白家的日子，我当时就想着，即使之后我遭受万箭穿心般的痛处，我也依旧会眷恋与他们相处的日子。
　　但我只想过是被他们抛弃，我被迫离开的情况。
　　我从未曾想过有一日，我竟要亲眼见证他们在我面前死亡。

　　他们照顾了我六年，
　　而我才真正陪伴了他们三年。

　　三年。
　　仅仅三年。
　　太短了。
　　真的太短了。
　　转瞬即逝。

　　耳边似乎能听到少女试图制止某人的声音、魔尊那充满玩味地对峙的声音，却没有听到阿兄的任何声音。
　　眼皮开始昏沉，意识也逐渐远去。
　　我再次陷入了一片苍茫的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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