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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人猿(2)
手术安排在一周后。
这一周里,高索·黛德兰被转移到了预检区。
那里墙壁是柔和的米白色,灯光经过特殊调校,既不会刺激眼睛,又能满足仪器扫描所需的光线强度。
高索保持沉默,任凭那些陌生的科学医生摆布。基因采样、神经反应测试、代谢功能评估……每一项检查她都配合得无可挑剔。
………
“她的应激反应被压制得很不自然。”第七天清晨,阮千阳在会议上说:“这种完全被动服从的状态,可能预示着术后心理的崩溃和攻击性的增加。”
希尔达坐在长桌另一端,翻看着最新一批报告。她穿着常服,深灰色的高领毛衣,黑色长裤,倒像是某个大学的教授。
“心理模型显示她的认知韧性超出预期36%。”希尔达头也不抬:“她不是被动服从,千阳。她在观察,在学习,在计算。”
“即便如此。”阮千阳坚持道。“我们还是需要术后心理治疗的方案。”
“术后的事情,术后再说。我说过会模糊掉她过于痛苦的记忆。”希尔达合上报告册。
“今天做最后一项脑电波基线测量。你去吧,她看到你,或许会愿意开口。”
阮千阳知道希尔达在做什么,在手术前的最后一刻测试孩子最后的心理防线。残忍但有效。
预检室3号,高索正坐在测量椅上。她的头发被仔细地编成两条辫子,大概是哪个心软的护士做的。
当阮千阳穿着白大褂走进来时,高索保持静默。
“小宝。”阮千阳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像往常一样温柔:“今天阿姨给你做测量,好吗?”
一周的检查让女孩本就偏瘦的脸更加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她深黑的眼睛清晰地映出阮千阳的身影,以及她身上的白大褂。
“你也是医生。”高索说。这是她一周来第一次开口,语气平静得可怕。
“你们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她的目光落在阮千阳胸前的身份卡上,“科学医生,R-2级。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对不对?”
“知道什么?”阮千阳本能的反问。
“知道我会被带到这里。知道我会被关起来。你带我去妈妈的办公室,给我准备牛奶和糖,问我更喜欢谁,都是在骗我。”
“对不起。”阮千阳最后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高索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缓缓转开视线。
“做测量吧。”她说,声音重新恢复平静:“我会好好配合的。”
………
“小宝,”阮千阳在女孩被带走前最后说:“手术会成功的。”
高索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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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手术历时18小时47分钟。
希尔达主刀,阮千阳担任麻醉师,整个医疗团队由七名R-2级以上科学医生组成。手术内容被加密到I-3级权限。
术后,高索被送进了收容所最高安全级别的医疗单元。
那是专为指挥官这类的高级将领服务的区域,有独立的维生系统和三份冗长的安全协议。
病房很大,设施完善到近乎奢侈:自适应照明系统、恒温和恒湿控制、全息投影娱乐设备,甚至有一扇模拟窗户能投射各种自然景观。
第三天,高索才能勉强坐起来。她的半张脸和额头都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边缘透出淡淡的药膏痕迹。左手手背上埋着留置针,营养液和药物正通过透明的细管缓慢流入她的血管。
第七天,她向医护要了一副叠棋。
医护人员请示了希尔达,很快批准后送来一套迷你的磁吸棋盘和棋子。棋子只有正常尺寸的三分之一大,但做工精致,棋子被打磨得温润光滑。
高索把它们摆在病床上的桌板上,一摆就是半天。
希尔达在手术后的第9天出现。她穿着军装,肩上金穗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好看极了。
“妞妞。”她站在病床边,声音里带着刻意调整好的温柔。
高索正在思考下一步是什么走法。
“不会下吗?”希尔达脱下军装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妈妈教你。”
高索讨厌这个称呼。
但她也害怕拒绝的后果。
“好。”她勉强的说。
“叠棋和传统象棋最大的区别在于…”希尔达的语气像是真正的老师在授课:“棋子可以叠加。一个兵卒吃掉另一颗棋子,就能获得那个棋子的特质。比如士兵吃掉了希望,加上士兵原有的特点坚韧,那么它就能在再接下的回合感染离它最近的一颗,使其双方都拥有额外移动一格的机会。但代价是…一旦被吃,两颗棋子会同时失去。”
她的手指推动一枚白色兵卒,让它站在另一枚白马上。
“你看,现在这个兵可以骑着马跑快点,也变得脆弱。因为任何一个压制性的攻击,都会让它们二者同时死亡。”
高索盯着棋盘,没有说话。
“你很聪明,妞妞。”希尔达继续摆弄棋子:“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现在就像这个兵卒,站在我的资源、我的庇护之上。你能获得原本不可能获得的能力,但你也必须承受相应的风险。”
“如果我根本不想站呢。”高索的声音很轻。
希尔达笑了。
“亲爱的,你已经站上来了。”她说,“从你第一次叫我妈妈开始,你就已经站在了我的棋盘上。现在的问题不是你想不想,而是…”
她推动高索叠放的黑色的瘟疫和女王的组合,让它长驱直入,吃掉了自己的兵马组合。
“你得站的高,站的稳。”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希尔达继续说,手指把玩着一枚白色女王棋,“我当年只是个军医的时候,见识过队伍里的研究员做实验,他们把一只类人猿和一条蛇放在同一个特制玻璃箱里,观察猿类的反应,刚开始蛇咬了它一口。日子长了,蛇没有再攻击它,所以猿认为到蛇构不成威胁,它甚至会在进食的时候把食物分给蛇一口……不过某天晚上…蛇还是依赖着进攻的本能用身体勒死了它。”
她停顿了一下,看向高索。
“你明白这个故事的道理吗?”
高索盯着黑白交错的方格,盯着希尔达那双有劲的手。
“明白。”她低声说。
“哦?说说看?”希尔达的语气里带着鼓励。
高索抬起头。纱布遮蔽了她部分视线,但她能清楚地看到希尔达的脸:美丽、睿智、残酷。
她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那只死猴子太蠢了,刚开始被咬了一口还不长记性,所以活该。”
希尔达挑眉。
“还有吗?”
高索喉咙动了动,她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还有就是……研究员们也应该小心点。”她盯着希尔达的眼睛,第一次没有回避母亲的目光:“只顾把动物们当乐子,当心报应。”
她顿了顿,补充道:
“……其实我一直想说,无论你把我当成什么、变成什么,把我丢在哪里,我都会回来找你的。你记住,我会来的,妈妈。”
最后两个字被她说得像诅咒。
希尔达笑了。
是一种真正的、发自肺腑的、开怀的笑。
她笑得肩膀轻轻颤抖,眼角泛起细纹,笑得棋盘上的棋子都因为她的振动而偏移。
“好……很好……”她边笑边说,抬手拭去眼角的泪花:“这才对,妞妞。你说的很不错,这才是我希望看到的。”
她重新坐直身体,脸上的笑容仍未完全消退,墨绿的眼睛亮得惊人。
“看来我教给你的,足够你成长一段时间了。”
她轻声说,带着奇怪的满足感。
她伸手轻轻捏住了高索没被纱布覆盖的脸颊,带着不容反抗的掌控感。
希尔达的笑容收敛,眼底的愉悦却依然清晰:“你会适应这种感觉,妞妞。这种愤怒、反抗的冲动,想要掐断对方脖子的决心。它会让你在这个世道里活下去。”
“我会等你的。”
“我会欢迎你回家,高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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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分,医护推着餐车进来。今天的午餐是鸡蛋羹、清炖鱼茸粥和一小份水果泥。
“所长,需要协助小姐喂食吗?”年轻的护士问。
希尔达摆摆手:“我来。”
她站起身,走到高索床边伸手要抱她。女孩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但希尔达的动作更快,她轻松地将女儿抱起。
手术消耗了高索太多精力,额头上的纱布又厚又沉,遮蔽了部分视线,刚才的下棋和对峙又让她有些头晕目眩。
反抗需要力气,而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希尔达在软椅上坐下,让她侧坐在自己腿上。用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固定,另一只手拿起小瓷勺,舀起一勺金黄的鸡蛋羹,轻轻吹了吹,送到女儿唇边。
“张嘴。”
高索闭紧嘴唇。
希尔达的语调依旧平稳:“你可以选择让我喂你,或者我让医护给你上鼻饲管。”
几秒的僵持。
高索张开嘴,吞下了那勺鸡蛋羹。味道很淡,滑嫩温热,但她只觉得轻微反胃。
“手术很成功。”希尔达忽然说:“第一阶段基因锁已经解开。等伤口愈合,你会感觉到变化。”
高索没有回应。
“你会变得更强壮,反应更快,学习能力会提升。”希尔达又喂了一勺粥:“不会再营养不良,不会再被欺负。你能做到所有你想做的事。”
希尔达喂得很耐心,每次分量不多不少,给她足够的咀嚼和吞咽时间,偶尔会用纸巾轻轻擦拭她的嘴角。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终于忍不住问,声音因为含着食物而有些含糊。
“因为你有权知道。”希尔达说,又舀起一勺:“你是这些改变的承受者,也是受益者。虽然你现在可能不这么认为。”
希尔达放下勺子,拿起一杯饮品,插上吸管递到她嘴边。
“家里那个地下室,记得吗?”她忽然问。
高索的身体僵住了。
“那个只有三平米大,没有窗户,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热得像蒸笼的地下室。”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高索的回忆里:“我没来的时候,他每天都在喝酒,像一摊烂泥贴在地板上。给你的只有勉强维持生存的食物,和那个地下室。”
“他打你吗?”希尔达问。
“……他喝多了动不了。”
“骂你呢?”
“……经常。”
希尔达将吸管又递近了一些,高索含住吸了一口,饮品是温的,淡淡的苹果味。
“等你再好一些,可以到院子里走走。”希尔达继续说:“这里的铃兰开得很好,你会喜欢的。”
“我不喜欢花。”高索低声说。
希尔达顿了顿:“那你喜欢什么?”
“不知道。”高索最终说。
“你会找到的。”希尔达轻声说,拇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都会找到的。”
高索突然感到眼眶发热,她拼命眨眼,想把那股热意压回去。
“但选择权从来不在我手里。”她说:“从一开始就没有。”
希尔达表情柔和:“你长大以后会有的。我保证。”
她重新拿起勺子,继续喂饭。一口一口,直到碗底见空。
午餐结束后,希尔达又把她抱回床上,女人身材结实,怀抱温暖有力。
盖好被子时,她俯身在女儿额头的纱布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休息吧。”她说:“我晚点再来陪你。”
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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