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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
平安县瓷窑聚集,工匠、商贩混杂,便于隐藏。
辛柳头上裹着布条,从一众光着上身的力工大汉中间路过——女孩当然是不能如此的,会引起麻烦和注意,因而她现在还是个“男孩”。
这时候入秋已深,让人爽利的气温渐渐远去,开始变得有些寒冷了。
他们入乡随俗地拉了一车陶碗货物,直至进入徽饶古道的山间路段,常云景告诉她过了这段路,又要借水路前行,从“产瓷地”到“产宣纸地”去。
这一趟路,走过许多百姓赖以生存的营生。
天不亮,一些媳妇便带着稚儿在池中淘菜洗衣,将手指冻得通红皲裂,烟囱一天接一天焦急地冒出烟,工人早出晚归,沉默的上山背陶土,烧炉子。
人生百态,辛柳从出生到现在,终于得见其中一二。
“早年我行走在这些地方其实不太自在。”常云景说,“一来,我不善伪装,二来,看得多了免不得凭添许多无用的思索。”
辛柳睁大眼睛:“如何评定有用或无用?”
常云景敲敲她脑袋,“黔中匪患,两江天灾,幽州叛乱,看得见,却没有办法解决,久久地留在心中,无济于事啊。”
他说一说,又乐了,“跟你说这些也是无济于事。”
前行漫长,他干脆边走边教起辛柳自己的功法路数,顺便探查周围有没有危机。
常二爷当然是有师父的,他不但有,那位还很出名,只不过辛柳孤陋寡闻,没能在他说出来时惊叹一二捧捧场,险些把他气了个倒仰。
他拜入踏月客江松龄门下,习得一身轻功。
少年时,曾自负年轻一辈里轻功最为出众,没想到遇见辛时允,这人最初看着没什么特殊身法,却让他见识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来无影去无踪”。
常云景不甘退败,这些年勤于练习,比起年轻时已不知进步几凡,可惜没机会与最想较量的人比试一番了。
“丹田有气,生于肺腑。”
他把晨间赶回来的青竹留在队伍里照看,自己足尖一点,直上枝头,看好了四下没有可疑人物,让辛柳在下方不远不近的跟住。
辛柳将他的话牢牢记住。
轻功这一套路,好像通常都是用来逃命作用最大。
提起逃命,她不免想起元芜,那个和她一起躲避追杀、共喝一坛酒的男孩。
之前与他相伴时,满心都是愤怒,一天到晚的想如何复仇,他真是照顾了自己许多,如果那时自己轻功练得有些名堂,兴许就不必让他伤上加伤……也不知道,他的身体好些了吗?
如今分开已经有半月之久,他找没找到母亲、回没回到家呢?
腿上忽然一痛,辛柳顿时抬头望去。
林间轻风将声音送到辛柳耳边,常云景传音骂她:“发什么呆,专心啊,专心!”
辛柳立刻抛出杂念,发挥出十二分的注意力。
这时,她看见常云景不只单纯在施行这逃命的功夫,而是伸手向囊间,摸出了什么小物件,那东西是漆黑的,没有一丝光亮反射。
他肩膀发力,抬手一掷,同时自己并不停止移动,一人一物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哗啦”飞出去——也可能没发出任何声音,辛柳太过惊讶,以至与在脑海里配了这么一出动静。
他还是在空中翻飞,每次的落点,或是路径都大不一样,辛柳试着看动向预测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有时甚至南辕北辙。
可是他手里的物件却像怎么也用不完,辛柳凝神注视那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布袋,由衷地疑惑了。
常云景适时出声,带着得意的腔调:“阿柳,你前辈我这对‘寒星匕’如何?”
寒星匕?
那竟然是一对匕首吗?
辛柳恍然,带着答案再看过去,发现那匕首因为不反光,较之一般武器又小,投射出去的速度太快,肉眼不易铺捉到其行动轨迹——它们没射中目标,会在半空打个转又飞旋回来,因此“源源不绝”。
她想清楚后,敬佩地称赞。
常云景更加得意,折返回来停在她身边,把寒星匕交到她手上。
辛柳细细查看。
这匕首长七寸,刀身薄如蝉翼,柄尾嵌有极小的月牙形配重,手感润滑,像玉器一般。
“这月牙既是平衡器,亦能在近身时击砸穴位。”常云景说着,拿另一把寒星匕灵巧地一转,顺势点在辛柳百汇穴,辛柳只察觉到一阵风袭来,完全反应不及。
常云景笑意满面,说她还不成气候,还说自己方才那一套叫做“逐云十二刺”,是师父在他出师时专门为他研究的招数。
显然,确实很适合他。
能够随心所欲地创造出威力极强的招数,是专研此道的宗师才能达到的境界。
辛柳心中一动。
“那我娘——”
常云景打断她,“你娘不在这个范畴,她是神仙,是妖怪,是大砍刀成精。这我没法解释,行了吧?”
辛柳一噎。
“……不过,也情有可原,世上没几个人能有她这种经历,时也,命也。”
他叹道:“你都跟我们上路了,不妨全告诉你。”
“绝生门宗主项千峰的儿子叫项玉城,那日他弄塌了柳七住的屋子——可她平日里并不是一个人居住,还有一个给山上送了十几年柴火的大娘,柳七自幼和她相依为命,说是视若亲母也不为过了。”
辛柳听到这儿,几乎能想象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但事实终究更加残忍。
“她虽然孤僻了些,也不是完全的独来独往。她在山下还有一个交好的朋友,很喜欢来找她玩。柳七出去之前和她交代过,但她心地良善,是个很孝顺的孩子,不仅将自己两个病弱的父母照顾得很好,还记挂着朋友的后娘,她……唉。”
辛柳心底无端一沉,常云景继续说:“我记得这好心的姑娘姓阮,柳七后来常叫她小名‘玲玲’,不知是哪个玲。”
“她刚好带东西给那大娘,两人毫无防备,被……一起压死在房梁下。一日后,阮姑娘的父母见女儿出去一趟始终没有归家,担心起她的安危,磕磕绊绊地问路去了绝生门外山,刚好撞见项玉城一伙人埋伏在周围等柳七回来。二老发现了女儿的尸体,哭天抢地,项玉城这卑鄙小人怕被人发现,杀人灭口。”
柳七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只是参与了一场宗门内的比武,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她的亲人惨死,还连累的好友一家遭遇灭门——她们已经很努力的在生活了,不该是这个结局。
所以柳七知道真相时,才会不顾一切杀入内门,想要直取罪魁祸首性命。
她小时候受饥挨饿,被丢到绝生门自生自灭,幸运的没死,靠着给送柴大娘劈柴打下手生存。
十六岁以前,柳七手中只有一把刃上浑浊的砍柴刀,日复一日的劈砍,她趁着送柴的功夫偷看别的弟子练功,回来再自己琢磨,很久才攒钱买下一把最普通的长刀。
没想到这刀开刃后尝到的第一滴鲜血,断送的第一缕魂魄,会出自自己宗门中人。
她去的那天也巧,戮生堂内只有不到一半长老坐镇,她杀了几人,竟也拼命逃出了包围,不慎掉进了门内惩戒罪人的洞窟中。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死在里面。
几天后,柳七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出来,她不知从哪弄来一把看着快要生锈的大刀,哪想那刀削铁如泥,能轻易破开肌肤,再强的体术也无法阻拦,再加上功法厉害,最终活着逃离,正式叛出绝生门。
有一万双眼睛盯着她瞧,可在她削瘦的脊背上,担的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寡能敌众。
“你娘真是个天才,”常云景感慨,“假如有良师教导,益友在侧,定会长成绝世高手,什么七刹八刹,看不顺眼一刀便除了去——”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瞬间噤声。
辛柳怔住了,原来娘亲的过往是这样的,难怪她绝口不提。
是啊,假如她生不在此,该是怎样一番光景……辛柳无不落寞地垂下眼。
常云景轻咳一声,“继续吧,你现在没有趁手的长刀,刚好跟我学怎么用匕首。”
这边练功赶路,光阴转瞬即逝,再走水路出行的时候,已经可以稍用些大点带顶的船了。
那边,半月前,萧祯等到身上不再麻木,跌跌撞撞的冲出去——
人早就没了。
她走了。
她就这么走了!
萧祯不敢想辛柳会落入什么凶险的境地,他无视执金吾上左将,失魂落魄地去到辛柳给父母立的木碑前,忽然浑身一震——
只见这女孩立的碑没有写全名,也不是某某之女,一个木牌上刻着辛,另一个坑坑洼洼地画了一条柳枝。
辛,柳。
她竟然把辛柳葬在了这里,她是怀着怎样一种决心离开的呢?
萧祯面色怆然,对身后的温巡礼哑声质问:“为什么不拦住她?我不是说过要带她一起走!”
温巡礼的任务向来只有找回七皇子,旁的东西可不关他的事,不过,为了少些麻烦他也甘愿低头说些哄孩子的话。
他只回:“辛姑娘去意已决,末将不敢动手强留。”
萧祯勉力站起身,没再说话,他不顾温将军搀扶,一步步走到烧的焦黑的一片狼藉中,茫然地站着。
脚边一膈,他双眼无神,低头看去,不知什么硬硬的东西陷在泥里,拨开来一看。
萧祯眼神微动,是枚铜板,再一找,果然接连找到三枚,两正一反。
阿柳说,多阴为凶,那么多阳便为吉。
两阳一阴,是为……逢凶化吉?
这念头刚升起来,远处,报信兵跑过来,拖着长长的调子:“报——上左将,寻到郑婕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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