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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藏机锋
陈清箬被这骤然紧张的气氛吓得小脸发白,她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李慕良,心中不忍。她深知哥哥的脾气,这书童怕是又要遭罪了。她想开口求情,嘴唇嗫嚅了几下,却在母亲赵氏警告的眼神和陈景安冰冷的侧影下,将话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满眼的焦急与无措。
情急之下,她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今晚的客人——“贾老爷”和“柳姨娘”,希望他们能说句话,缓和一下这骇人的气氛。
接收到陈清箬那充满恳求的眼神,云峄(贾云逸)与柳玉漱(柳姨娘)迅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哎哟喂!这是怎么话说的!” 云峄猛地一拍大腿,脸上堆满了生意人惯有的圆滑和“惶恐”,声音洪亮地打破了死寂,“陈少爷息怒,陈大人、夫人息怒!都怪我这不懂事的妾室!她一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定是听差了,或者是曲解了意思!”
他一边说,一边对着柳玉漱使了个“严厉”的眼色:“还不快给陈少爷赔罪!看你胡乱问话,惹出多大误会!”
柳玉漱立刻像是被吓坏了,手足无措地站起来,眼圈瞬间就红了,对着陈景安的方向,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怕:“陈、陈少爷恕罪!是婢妾的错!婢妾愚笨,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定是……定是记错了!那小书童当时可能就是随口念了句书,是婢妾蠢,胡乱学舌……婢妾该死,扫了少爷的雅兴,求少爷千万别为了婢妾这点蠢话,气坏了身子,更别……别责怪下面的人,都是婢妾的过错……”
她说着,还用帕子使劲按了按眼角,仿佛真的快要哭出来,身子微微摇晃,全靠身后的琬儿(小婉)用力扶着。
琬儿也立刻戏精上身,一边紧紧搀着“摇摇欲坠”的姨娘,一边带着哭音对陈景安和陈韬夫妇求饶:“少爷,老爷,夫人,您们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们姨娘计较!她自小胆子就小,经不得吓,今日若是冲撞了少爷,回去定要病上一场……求您们开恩,饶了她这一回吧!”
主仆二人唱作俱佳,将一个胆小无知、口无遮拦又不禁吓的小门户妾室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她们绝口不再提《论语》内容,只将一切归咎于“妇人愚见”、“听差了”、“记错了”,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反而显得李慕良更加无辜。
陈韬见状,眉头微皱,觉得为了一个奴才和一句不清不楚的话,闹得家宴不宁,实在有失体统,便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不耐:“好了好了,景安,一点小事,何必如此?贾老板和柳姨娘也是无心之失。莫要再追究了,平白坏了气氛。”
赵氏也觉得为了个书童,让客人(尤其是可能带来利益的客人)如此难堪,实在不值,便顺着丈夫的话,对陈景安道:“你父亲说的是。柳姨娘胆子小,你莫要再吓她了。至于这奴才……”她瞥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李慕良,“回头你自己管教便是,今日是家宴。”
陈清箬也趁机小声附和:“哥哥,柳姨娘好像真的吓坏了……”
陈景安看着眼前这乱糟糟的一幕——“贾云逸”的连连告罪,“柳姨娘”主仆的梨花带雨,父母的不耐,妹妹的恳求——胸中的怒火如同被堵住了出口,憋闷得厉害。他深知再纠缠下去,反而显得自己小题大做,没有容人之量。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戾气,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对着云峄和柳玉漱道:“贾老板,柳姨娘言重了。原是这奴才言行不当,惊扰了二位,倒叫二位受委屈了。”
他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跪在地上的李慕良,声音恢复了平淡,却更令人胆寒:“还不快滚起来!留在这里继续碍眼吗?滚回你的地方去,今晚不准吃饭!”
“谢少爷恩典,谢老爷、夫人恩典!” 李慕良如蒙大赦,又如同逃离鬼门关,连忙磕了个头,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侧门快速退了出去,不敢有丝毫停留。
一场风波,在云峄三人精彩的“表演”和陈清箬无意中的“助攻”下,看似暂时平息。但陈景安心中那根关于李慕良的刺,却被柳玉漱这“无心”的一句话,扎得更深了。
宴席继续,只是气氛,再也回不到最初的“融洽”。每个人都各怀心思,表面的笑语之下,是愈发汹涌的暗流。
——————
李慕良退下后,花厅内的气氛在云峄刻意营造的殷勤和柳玉漱努力表现的“惊魂未定”中,勉强维系着表面的和谐。酒菜重新布上,丝竹之声再起。
云峄(贾云逸)深知时机稍纵即逝,他端起酒杯,再次敬向陈韬,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商人好奇心的笑容:“陈大人,今日蒙您盛情款待,小人真是……真是受宠若惊啊!”他话锋一转,仿佛只是酒后闲谈,感慨道,“说起来,小人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世面,但像贵府这般……这般底蕴深厚、气象万千的,实在是少见!这府上的规制、陈设,尤其是那份庄重气派,啧啧,绝非寻常富贵人家可比。”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讨好:“不瞒大人,小人方才去更衣,路过一处庭院,见守卫森严,气象不凡,都不敢多看两眼!心想,那定是府中珍藏重宝之所吧?也只有这等地方,才配得上大人的身份啊!”
他这话,明着是奉承陈府气派,暗里却是在试探陈府内重要物品(如玉玺、遗诏)可能的存放地点。
陈韬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受用的神色。他虽未直接回答,但眉眼间的得意却掩藏不住,他捋了捋胡须,含糊道:“贾老板过誉了。府中规制,皆是祖上所遗,蒙皇恩浩荡,些许体面罢了。至于重宝……”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云峄一眼,“我陈家累世公卿,些许传承之物,自然是有的。”
这时,柳玉漱(柳姨娘)也仿佛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她怯怯地插话,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见识的样子,却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更具体的“物件”:“老爷,”她轻轻扯了扯云峄的袖子,小声说,“您忘了?咱们在江南时,不是听人说书先生讲过吗?那些……那些顶顶厉害的王爷公侯家里,都有那种……代表了身份,能号令什么的……玉做的,金镶的……叫什么来着?”她皱着眉,装作苦苦思索的样子。
琬儿(小婉)立刻在一旁“小声”提醒:“姨娘,那叫‘印信’,或者是‘宝玺’!说书先生说,得了那个,才名正言顺呢!”
“对对对!就是宝玺!”柳玉漱恍然大悟般,随即又露出向往又畏惧的表情,看向赵氏和陈韬,“夫人,大人,您们府上……定然也有这等……这等镇宅之宝吧?定然是气派极了!婢妾光是想想,都觉得心惊呢!”
她将“玉做的”、“代表了身份”、“能号令什么”、“名正言顺”、“镇宅之宝”这些关键词,用一种无知妇孺向往传奇故事的语气说出来,既符合她的人设,又精准地指向了玉玺和可能存在的、能证明白山国法统的遗诏!
陈韬和赵氏交换了一个眼神。赵氏笑着打圆场,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柳姨娘真是天真烂漫。那等国之重器,岂是寻常人家能有的?不过是说书人的杜撰罢了。我陈家深受皇恩,忠心耿耿,自有圣上赏赐的丹书铁券,光耀门楣,那才是实实在在的恩宠和保障。”
她巧妙地将“玉玺”的概念引向了皇帝赏赐的“丹书铁券”,既抬高了自家身份,又轻描淡写地撇清了与“前朝玉玺”的关联。
然而,陈韬在赵氏说完后,却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酒,看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眼神却带着一丝深意:“不过,这世间之物,有时确实讲究个‘名正言顺’。即便是一件旧物,若承载了足够的‘分量’,在其该在的位置上,也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他这话说得含糊,像是在说丹书铁券,又似乎意有所指。
云峄立刻捕捉到了这细微的信息,心中一动,面上却连连点头附和:“大人高见!大人高见!名正言顺,确实是至理!小人受教了!”
柳玉漱也装作懵懂地点头,心里却飞速盘算:陈韬这话,是否在暗示玉玺或遗诏就在陈府,并且被他视为一种具有潜在“分量”的筹码?
这场宴席,就在这看似宾主尽欢、实则机锋暗藏的交谈中,逐渐接近尾声。云峄三人组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但已经成功地将“玉玺”、“名分”、“重宝”等概念植入了陈韬夫妇心中,并隐约探知到陈韬对此类物品的一种微妙态度。
他们知道,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需要更多的观察和试探,才能让线索逐渐浮出水面。而经此一事,陈景安对李慕良的猜忌,以及柳玉漱对李慕良处境的关切,也都更深了一层。陈府这潭水,被他们搅得更浑了。
——————
冰凉的夜风扑面而来,李慕良才感觉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肩颈处和后背处的地方隐隐作痛,但更让他心绪难平的,是宴席上那险死还生的一幕,以及那位“柳姨娘”看似无心、却字字诛心的话语。
他低着头,沿着熟悉的青石小径往听竹轩走去,脑海中思绪纷乱。
“慕良哥?”
一个带着几分怯懦和关切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李慕良抬头,只见孙佑文提着个小小的食盒,正站在一株桂花树下,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孙佑文与他年纪相仿,也是陈府的家生奴才,在厨房做些杂役,因着两人都是少年,又同样地位卑微,往日里倒能说上几句话,互称名字,算是这冰冷府邸中一丝微弱的热气。
“佑文。”李慕良停下脚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么晚了,你这是?”
“厨房王妈妈让我给守夜的张叔送点宵夜。”孙佑文说着,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了李慕良的脖颈上——那里,衣领未能完全遮掩住一道新鲜的、微微肿起的红痕,在昏暗的灯笼光下依旧刺眼。
孙佑文的心猛地一揪,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带着惊惧和一丝同病相怜的痛楚:“慕良哥,你……你这脖子……少爷他……又为难你了?”
李慕良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迅速拉高了衣领,试图遮掩那耻辱的印记。他垂下眼睑,避开孙佑文关切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没事……不小心磕碰了一下。少爷他……只是心情不好。”
刚从宴会退下,他就被人带到柴房,脱掉上衣,狠狠抽了五十鞭子。
他如何能告诉孙佑文,这伤痕源于一句《论语》,源于那位古怪的柳姨娘,源于陈景安那不容丝毫“异心”的掌控欲?这些复杂而屈辱的缘由,说出来也只是徒增旁人的恐惧与无奈。
孙佑文看着李慕良这副隐忍的模样,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他何尝不知道“慕良哥”是在安慰他?在这府里,他们这些奴才的命运,何曾由得自己?少爷的心情,便是他们的晴雨表。
“慕良哥,你……你自己当心些。”孙佑文只能干巴巴地嘱咐一句,将手中的食盒握得更紧了些,“我……我先去送东西了。”
“嗯,你去吧。”李慕良点了点头。
两人错身而过,一个走向更深沉的夜色与未知的责罚,一个走向府邸边缘那同样看不到希望的劳役。
走了几步,孙佑文忍不住回头,看着李慕良那在夜色中显得愈发单薄孤寂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慕良哥识文断字,模样又好,原本该有更好的出路,却偏偏……比自己更不得自由,承受着更难以想象的折辱。
而李慕良,在孙佑文转身后,也缓缓停下了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迅速消失在夜色中的、同样卑微的背影。佑文的关心是真诚的,这让他冰冷的心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暖意。但随即,一股更深的悲凉涌上心头——他们就像这深宅大院里的蜉蝣,今日尚能互相问候,明日命运又将如何颠沛?谁又能真正护得住谁?
他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继续朝着听竹轩那如同囚笼般的方向走去。前路,似乎只有更深的黑暗。
——————
厢房的门窗紧闭,确认了外面再无窥探的耳朵后,房间里那怯懦、圆滑的气质瞬间一扫而空。烛光下,三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而锐利。
云峄率先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再无半点商贾的浮夸:“陈韬最后那句话,很有深意。‘名正言顺’,‘旧物’,‘在其该在的位置上,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他指尖轻轻敲击桌面,“他像是在暗示,东西确实在他手里,而且被他视为一件有分量的……政治筹码,而非简单的战利品。”
柳玉漱眸中寒光闪烁,接话道:“没错。而且赵氏提到‘丹书铁券’时,陈韬并未完全附和,反而自己引申出了那番话。可见,他对玉玺和可能存在的遗诏,有着不同于其妻的、更隐秘的盘算。”她回想起陈韬说话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可能想待价而沽,或者……另有所图。”
琬儿立刻补充了她观察到的细节:“我也留意了,当公主您提到‘玉做的’、‘能号令’时,陈韬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酒杯,虽然很快,但那是人在听到关键信息时的本能反应。还有,贾老板提到那处‘守卫森严的庭院’时,陈韬虽然含糊其辞,但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警惕,而非茫然。”
云峄点头,总结道:“综合我们这几日‘闲逛’所得,府中守卫最严密、最符合‘重要物品’存放条件的地方,除了陈韬的外书房,就是位于府邸西侧,靠近祠堂的那个独立小院。那里白日都少有人靠近,夜晚更有固定的护卫巡逻,远超一个普通院落该有的规格。”
“西侧小院……”柳玉漱沉吟道,“与我们之前探听到的,‘以前犯了事的老姨太住的、如今锁着的’地方方位吻合。这很可能是个掩人耳目的说法。”
三人目光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判断。
玉玺和遗诏,极有可能就藏在那座西侧独立小院里!
“接下来,”云峄声音压得更低,“我们需要更精确的信息。护卫换防的时间、巡逻的路线、院锁的类型、是否有暗哨……这些,光靠‘迷路’是看不全的。”
柳玉漱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李慕良沉默而隐忍的身影。他作为陈景安的贴身书童,对府内各处,尤其是这些可能被陈景安提及或接触过的地方,定然比他们更了解。
“李慕良……”她轻声说,“他或许知道些什么。即便不知道具体藏了什么,也可能了解那院子的情况,或者……陈景安是否曾异常关注那里。”
云峄眉头微蹙:“但他戒备心很重,而且身处漩涡中心,贸然接触风险太大。”
“我知道。”柳玉漱眼神坚定,“不能直接问。需要找一个……他无法拒绝,也不会起疑的时机和方式。” 她想起廊下那次“意外”的碰撞,以及他归还《论语》时那双带着警惕与悲哀的眼睛。“我们必须万分小心,既要获取信息,更不能将他置于险境。”
琬儿也道:“我会继续和下人们周旋,看能否从其他渠道印证西院的情况,尤其是厨房、采买这些能接触到各房下人的地方,或许能有零碎信息。”
“好。”云峄最终拍板,“双管齐下。琬儿负责外围打听,玉漱,你寻找机会,看能否从李慕良那里打开缺口。但切记,安全第一,宁可慢,不可错。”
计划初定,三人心头都仿佛压上了一块更重的石头。目标似乎近在咫尺,但通往目标的路上,却布满了荆棘与陷阱。尤其是那个身世坎坷、心思细腻的书童,他既是可能的关键,也是一个极易引爆的危险变量。
夜色深沉,陈府寂静无声,但暗处的较量,已然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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