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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辜
晨光熹微,侍卫们忙碌一整晚,依照吩咐将发现的尸体依次抬至村外不远处的一个矮坡处掩埋。
他们动作极轻,唯恐再次惊扰到已无法在这片土地上安眠的亡魂。
庞勇和那名妇人的尸体裹着白布,还在原地未被抬动。
文嫣倚靠在大门前静静看着这场悲剧的收尾,心口沉闷,大脑混沌。
抛开杀手对这村中血腥气警觉的本能,她昨晚一夜未眠,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一闭上眼,一桩接着一桩的惨剧便走马观花地闪过,将她压抑到无法呼吸。
山间晨雾未散,凉风丝丝缕缕将整片村庄渗透,文嫣却对此毫无察觉。
师父将她百般磨练,只为让她将一句话铭记于心:“时刻保持清醒,时刻与身边的一切融于一体。”
“山间晨露寒气甚重,夫人出来也不披件外套。”清润的声音将文嫣的思绪唤回,未等她回头,肩上便多了一件披风。
披风是玄色的,尚带着裴晏知的体温。
文嫣顺势将其拢了拢,默许了他的这份体贴:“妾身看着这村中惨剧,只觉心中压着一块巨石,夜间噩梦惊醒辗转反侧,只能感慨。”
“这人命,时而重过此山,时而……比这山间朝露还要轻。”她将视线转向妇人和庞勇被白布盖着的尸体,轻叹道,“有心者种下因,可苦果为何总是由无辜之人来承受。”
裴晏知并未立即回复,他顺着文嫣的目光,也望向那被白布覆盖的两具尸体,静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沉静如史官定棺盖论:“夫人所言极是,因果之间,常横亘着不公。”
他说着侧回身,目光重新落在文嫣被晨光映得有些苍白的脸上,文嫣抬眸与他对视,只见那双总带着笑意和情意的眼睛此刻清亮而专注,却不带一丝审视。
“正因如此,我们作为见证者,更不能让无辜者将苦果白白咽下,你我既已见到了不公,便有了溯清因果,惩恶扬善的责任。”
他的表情是如此认真,差点就将文嫣几日来的防备尽数瓦解。
她的手还抓着他的披风,属于他身上的温暖微弱而真实地将她包裹,险些,便能将早已渗入她骨髓的阴冷驱散。
这阴冷是太行山予以血鸾的馈赠,得了这馈赠,她这十二年来,才能足迹遍布五湖四海,才能任务从未失手。
——时刻保持清醒,时刻与身边的一切融于一体。
裴晏知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和正义之辞,并不能将她欺骗。
因为比这山中更阴冷的,是那晚郡公府的月光,是掌心坚硬的鹰头木牌。
文嫣面带忧思,内心翻江倒海,这一个月来的经历,一次又一次将她的认知和判断颠覆。
“溯清因果……”她低声呢喃这四个字,不出片刻,在裴晏知真切的目光下,露出一个属于柳鸢的温婉而深明大义的笑表示赞同。
“大人,”侍卫上前打破了二人带着诡异的温馨氛围,“按您的吩咐都准备好了。”
裴晏知闻言抬头不再看她:“送信的人已经走了吗?”
“回大人,一个时辰前便已离开。”
“切记将那口井封存好,掩埋村民尸首处立一块碑简要标记,再找两人下山直接前往壶关县,找县令大人派仵作等人来验这两具尸首,同时告诉他们我们一行下山便在壶关县休整。”
“是。”侍卫领命而去。
“夫人,我想我们还是尽快动身为妙,”待侍卫走后裴晏知复而对文嫣道,“你先回房休息,我去与商队领头商议,整顿队伍赶午时出发。”
“嗯,夫君去吧。”文嫣点点头。
***
说是午时出发,实际上,队伍在晨雾散尽之时便整装待发。
庞进年迈体衰,若就此留守村中也是不妥,领队便腾出自己的马车让他坐下,自己骑上空出来的马。
庞双那孩子,中间断断续续醒了几次,还是神志不清,文嫣不忍让她跟随小莹做货厢,就将她抱在自己怀里。
两个大人外加一小孩坐在马车中,空间更加逼仄,三个人的呼吸不近不远地绕作一团。
但庞双的加入,让文嫣与裴晏知独处时的试探气氛缓和了许多,文嫣也能稍稍松懈一下对于裴晏知的警惕,转而考虑其他事情。
庞双七八岁的年纪,可抱起来重量还不如五岁小孩,文嫣低头看着她瘦削的脸,心疼不已,将她又抱紧了些。
就在这时,一个剧烈的颠簸,让顾上不顾下的文嫣没稳住身形,趔趄了一下,险些将怀中的女孩晃醒。
裴晏知下意识地伸手扶住眼前的两人,帮文嫣稳住身形。
回过神来时,二人竟是以一种暧昧的姿态隔着庞双相拥。
文嫣一抬头便能看见裴晏知的近在咫尺的脸,她肯定他此刻没有戴着假面,平日里含情的桃花眼因为带着慌张而稍显窘态,却反叫她心跳加速,她立即移走视线,自然也就错过了他眸中一闪而过的失神。
裴晏知不自然地松开手,微微拍了拍庞双的背表示安慰。
睡梦中的庞双只是因为突然不舒服的姿势皱了下眉,哼唧一声,呼吸随之趋于平稳。
“多谢夫君。”文嫣悄声道。
裴晏知收回手,指尖还保留着文嫣衣袖布料的触感,连带着她方才惊慌失措的表情,也记录在这柔糯当中。
几日相处下来,她所展现出的所有温柔,直到那一刻,才有了实质的温度。
“你待这小姑娘……”裴晏知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很是不同。”
文嫣仍旧看着庞双,腾出手来拨开她扎在眼皮处的几根碎发,声音犹如羽毛落地:“孩子总是无辜的。”
裴晏知不再多问,留下说完这句话后的文嫣,盯着庞双软糯安睡的脸,内心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酸楚。
***
我不想她因为我而步入我的后尘。
***
文嫣记事起,便是孤身一人,挤在流民当中四处乞食,同龄的孩子或许还有父母能为他们抢口饭吃,她只能再一旁眼巴巴地望着,运气好点分到一口发霉的馒头,运气不好只能受到咒骂。
再后来,她被扔进了太行山。
文嫣吃到的第一口饱饭,是在山中一个类似如今的行石坳的村子,一座荒村困住数十个五六岁的孩童,明明还乳臭未干,却要因为一条规则相互残杀,在村中活过半月的人,才能进入归朔盟。
“想要活下去,就记住,自己不是爹娘的孩子,而是这山中的野兽。”
文嫣一直躲在一个无人发现的角落,靠吃土吃野草活命,坚持到最后一天,她的领地闯进了两个同龄的孩童。
她忘记了他们是男是女,忘记了他们年龄多大,甚至忘记了自己怎么杀死的他们。
她只记得他们一个被唤“小文”,一个被唤“阿嫣”,当她被师父发现时,嘴里只反复念着这两个名字。
师父给了她一碗粥一块肉,她从未吃得那样饱。
她在归朔盟待了大概有半年,虽然能吃饱饭,但是付出的代价并不比乞讨和选拔时的少。
很冷,永远穿着单衣练功,将自己的体温变得跟草木一般。
很累,时刻保持警惕,睡梦中也要紧紧抱着自己的剑,若是剑被师父夺走,第二日对打只能赤手空拳。
很痛,师父给了自己多少暗器,自己便要将多少暗器藏在身上,练功时割伤皮肤也不能被发现。
终于,太行山中下了一场大雪,她在那个夜晚发了高烧,身上开始溃烂,新伤旧伤都重新腐烂发炎。
她听见盟主和师父讨论怎么处理自己,盟主说是将自己随便丢弃在山中自生自灭,师父却坚持称自己比他人都有天赋,若是能练成必成奇才。
盟主好像妥协了,她没再听清他说了什么,师父让大她六岁的师兄将她送下山,随便放在一户人家前听天由命。
师兄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背她下山,辗转走了好久,狠下心来将她放在潞州刺史府的后门前。
那时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师兄冻得通红的脸颊,他还需要回山中复命,两手急匆匆地在身上摸索,终于在怀中掏出一块饴糖拨开喂到自己嘴边。
糖是甜的,后来师兄死了,她一直随身带着一块饴糖,一个月前,在行石坳征丁时,她把这糖顺手送给了庞双。
那个雪夜,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含着嘴里唯一的甜闭上了眼,可醒来时,她看见了暖融融的光,循着光源望去,床头挂着一个小小的灯笼,灯笼下,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正眨着惊喜又惊愕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女孩的脸同雪一样苍白,可手确实柔软而温暖的,她覆上她的额头,欣喜地朝着屋外喊着:“爹爹,大夫,她醒了!”
她是柳鸢,看向她的眼神不同于师父那样冰冷,直到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人,还能感受到温暖和希望。
她记得柳鸢对刺史说:“爹爹,我们留下她吧,她是无辜的。”
***
思绪至此,文嫣强忍住眼中的咸涩,抱着庞双的手又收紧了一些。
裴晏知凝视着她低垂的侧脸,将她方才所有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他没有再追问,只是觉得心头那片关于她的迷雾,似乎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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