莜莜凛风中，孤舟夜行

　　姜莜刚将手放在窗子上准备推开，小雪就看了过来，她一言不发地走了过来，只盯着姜莜不放。

　　被小雪当场抓包，姜莜嘟着嘴巴可怜巴巴地央求道：“小雪。”

　　小雪的心顿时便软了下来，但她面上仍没有松口一分，“小姐，你就不怕被太子殿下当场抓包？”

　　姜莜拉着小雪的手不停晃着道：“可是殿下不是迟迟都没有来吗？我想他应该不会来了，且我的病已经好了。我就想打开窗子吹吹风，好不好嘛，小雪？”

　　面前那双桃花眸子泛着水光，满是憧憬地看着小雪，小雪叹了一口气，她无奈说道：“那只可以吹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我就要把窗子关上。”

　　姜莜欣喜地连连点了几下头，发髻上的流苏穗子欢快地在空中蹦来蹦去，“嗯。”

　　小雪笑着推开了窗子，她转身又快步去衣橱中拿了一件藕紫色缠枝兰花纹披风系在了姜莜身上。姜莜埋头看着话本子的最后一册，她抽噎着拿起帕子擦了擦眸中淌下的泪，边捻着书页去翻看接下来的故事。

　　韩凛来时，姜莜正看得入迷。光照下，她的侧脸白皙细嫩，光滑如上好的白玉。乌黑的睫羽轻颤，上面还沾着一点湿润。藕臂轻抬，葱指弯曲着靠在脸颊上，不停有低微啜泣声传来。

　　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幅令人移不开眼的美人图，一笔一笔悉心勾勒，跃然于纸上，只可远观，不忍打破的精灵仙子。韩凛不自觉放缓了呼吸，他静静地看着窗下的仙子，眼中、心中皆是她。

　　“韩凛，韩凛……”

　　姜莜眼尾湿红，声音中尚还透着些许哽噎。她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一只手握着窗棂，一只手不停地在韩凛眼前来回晃着。韩凛痴痴地笑着，看着，没有一丝反应。姜莜奇怪地看着他，只觉得几日不见，他怎么就傻了。

　　“韩凛，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怎么也这般好听，韩凛，韩凛，真好听”，韩凛笑得咧开了嘴角，他心里这样想着，眸子的痴迷越发显露出来。

　　熹光撒进大大敞开的窗子，细风吹起两人的发丝，缱绻在半空中。姜莜好奇地看着韩凛傻笑，自己也不自觉笑了起来。

　　少年剑眉星目，一身碧落色莲纹圆襟窄袖长衫，衬得宽肩细腰，四肢修长紧实。衣袖卷起，露出了半截小臂，蹀躞带紧紧束在腰部，尾部的一小节皮带垂在背后，腰侧还挂着一把嵌有红宝石的匕首。

　　藕紫色的缎面披风滑过窗沿垂在了地面上，小雪看到这一幕，热腾腾的糕点从手上翻落，滚得地上到处都是。她顾不上糕点，气冲冲地走了过去，将韩凛惊醒的同时也将姜莜按回到了竹榻上。

　　小雪护犊子地站在窗前，她指着韩凛骂道：“你这厮，怎么又翻墙过来了？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人把你打出府外。”

　　韩凛略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他靠在墙上，散漫地说道：“小雪，我同你家小姐都是老友了，你还这般见外，着实不应该。”

　　小雪被气笑，她哼了一声反问道：“老友，算上今日只见了三面的老友？”

　　韩凛点了点头，他拨开小雪，看向姜莜问道：“姑娘，看你面色红润有光泽，身体应该是养好了，可要随我去河边摸鱼？”

　　姜莜的眼睛一亮，她新奇地反问道：“摸鱼？”

　　“对，今日天气这般好，闷在屋里真真是虚度了这好时光。”

　　“好”，姜莜说着便起身穿好了鞋子。小雪瞪了韩凛一眼，忙进屋拉住了姜莜。

　　她低声劝道：“小姐，你怎么能去摸鱼呢？这不行的。”

　　姜莜却是铁了心要去，她撒娇磨着要小雪答应，“小雪，你就让我去玩嘛！我以后就是想去，也没有这机会了。”

　　趁着小雪犹豫之际，姜莜挣脱开了她的双手，她小跑着推开了屋门，迎面差点撞上韩凛。韩凛拉起她的手，环着姜莜跳上了屋檐高墙，带她坐着马奔向了山林。

　　赤马追逐着金乌向东南方而去，小雪奔到老宅大门前已不见了她们的身影。她气愤地跺了跺脚，转身之际看到一辆马车从不远处驶来，车前驾马之人正是暗中保护太子的侍卫。

　　小雪心中暗道不好，她躬身站在门外迎接太子，一颗心忐忑不已。

　　女子身上淡雅的清香不断飘来，韩凛暗暗拉紧了缰绳。他纵马穿过山林，见姜莜近乎贪婪地看个不停，便更觉得她可爱得像个刚步入人间的精灵。

　　河边，姜莜迟疑地站在岸上，垂在身前的发丝已被水浸湿。韩凛早就卷起裤脚站在了水中，他双手捧起澄清碧蓝的河水洒向姜莜，招呼着她赶紧下来。

　　“熙儿，快点下来啊！你别怕，我会扶着你的。”

　　姜莜解下披风放在了马背上，她脱下鞋袜，握着韩凛伸出的双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迈进了泛着些凉意的水中。她弯下身看着水中倒映出来的自己，缓缓捧起一捧水泼向了毫无准备的韩凛，浇了他一头的水。

　　她咯咯笑出声来，看着颇有些狼狈的韩凛笑个不停。女子明眸皓齿，眉眼弯弯，难得有了活人气息。在山水自然中，她忘却了生来就背负的虚名。那一刻，她只是姜莜，而不是什么未来的太子妃。

　　韩凛反应过来，他时刻注意着力道，同姜莜在水中你泼我挡，玩得不亦乐乎。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韩凛弯着腰，他屏住呼吸，扬起一头已被削尖的树枝往下猛地一插。

　　姜莜坐在火堆旁，身上湿透的衣衫在慢慢变干。额前散乱的发丝随意垂在脸上，她搓着双手，静静看着韩凛在旁边烤鱼。

　　“好香啊！”

　　韩凛赤着脚坐在一旁，他将衣袍的一角塞进腰间，一条腿半曲着，另一条腿直直地靠在绿油油的青草上。听到姜莜的夸赞声，他转着烤鱼的树枝更加卖力。

　　只撒了些粗盐粒子的烤鱼算不上多么美味，可姜莜吃得津津有味。她学着韩凛的样子躺在嫩草上，闭着眼睛感受日光的抚摸，焰火的热烈，草的清香和鸟儿动人的歌声。

　　“熙儿，你会一直留在江州吗？”

　　韩凛转过头看向姜莜，他隔着草丛和五颜六色的野花望向她，试探的音弦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冀。

　　姜莜缓缓睁开了眼眸，她望着无边无际蔚蓝的天，神情安宁平和，“这里不是我的家，总有一日，我还是要回去的。”

　　韩凛垂下的眼睫挡住了眸中的失落，他转过头再次问道：“若是这里有了你的家呢？”

　　姜莜重新闭上了眼睛，她迟迟没有回答韩凛，安静得如同睡熟了一般。

　　这里怎么会有她的家呢？永远都不会有。她从出生起便被天命牢牢锁在了京都城，就是死也会被葬在皇家的陵墓中。

　　就在韩凛以为姜莜不会再回答他时，她的声音又轻轻地随风飘来，带着一股深深的绝望，令韩凛喘息不过来的绝望。

　　“我这一生早已望到了头，从小便是在等死的路上。只有这样做，才能保护好我的家人吧！”

　　韩凛当时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可后来他明白了，心也就更痛了。他从小被家族抛弃，与母亲相依为命。他从来不曾怨恨，只想尽力照顾母亲，过好属于他们自己的日子。

　　可姜莜，他心爱的姑娘，只凭着隔着高墙传来的一道道轻柔说笑声便有了好感的姑娘，被他的家族生生折断了生的希冀。她明明只安静地呆在角落里，不争不抢，在一碗碗苦涩的药汤中感受着生命的流逝，可他的家族却仍不肯放过她。

　　姜家一再隐忍，却并没有换来一条活路。那他韩凛，便要帮着姜莜去争去抢，拿回本该属于姜莜的一切。

　　“小姐”，小雪一直守在老宅门前，她连忙小跑了过去，看都不想看韩凛一眼，扶着姜莜就往宅内走。

　　见小雪面色不对，姜莜低声问道：“小雪，可是发生了何事？”

　　在姜莜刚随着韩凛离开后不久，赵衍舟的马车便停在了姜家老宅门前。他歪坐在车里，唇色煞白，小腹处往外溢着血，沾得满手都是。

　　他大半个身子倚在侍卫身上，明明虚弱得都要昏过去了，却仍强撑着精神对小雪叮嘱道：“孤受伤之事不要告诉熙儿，免得她看到后担心害怕。”

　　小雪当时应下了，她握着姜莜的小臂，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小姐，殿下来了。他受了伤，柳太医如今正在为殿下熬药。”

　　姜莜蹙着眉头，她急着问道：“严重吗？”

　　即便太子按着伤口，可血依旧不停往外冒，自然是很严重的。

　　小雪摇了摇头，她垂着眸子回道：“还好，不是很严重，休养几天应该就好了。”

　　姜莜信了，她拉着小雪继续往廊内走，“那我们现在去看看他。”

　　“小姐，你还是先去梳洗一番吧！殿下还不知道你出了府。”

　　“也好。”

　　韩凛拽着缰绳站在竹林中，竹叶坠落，砸在了手上。他望着几乎要小跑起来的姜莜喊道：“熙儿。”

　　姜莜回眸，她躬身施礼表达了谢意，便渐渐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热水漫过身体，姜莜靠在雕花彩绘香柏木浴桶里，她捏着浴汤中漂浮的花瓣，在重重水雾中轻拨出阵阵涟漪。

　　铜镜中，女子梳着双蟠髻，耳边环髻上各系着一条碧绿色长丝带。小雪从妆奁中取出了一对珍珠流苏发钗，将其簪到了系着丝带的发结处。

　　“小姐，太子送你的碧玉簪今日要戴上吗？”

　　这碧玉簪，姜莜只戴了那一日便将它放进了妆奁内。她摇了摇头，朱唇轻启，“药熬好了吗？”

　　“嗯。”

　　窗子半抬，赵衍舟身着月白色暗纹绸衣倚在榻上，他面色苍白，唇瓣干裂，眼中血丝杂生却不减锐气。他鹰眼扫向地上半跪的暗卫，唇角荡起冷笑，冷冰冰地吩咐道：“既然他都招了，留着也无用，杀吧！”

　　院中，女子的身影逐渐清晰。赵衍舟挥手让暗卫退下，眸中泛着细碎温润的光，脸上笑意柔和，虚弱地捂着伤口咳嗽了几声。见女子脚下果然快了几分，一向自持稳重的太子露出了抹得逞后的笑意。

　　姜莜一脸担忧，门被推开的瞬间，珍珠流苏前后荡着，同发带纠缠在了一起。她坐在榻前的软凳上，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赵衍舟一遍。

　　“怎么就受伤了呢？现在还疼吗？”

　　小雪将药放下后就捂着唇边的笑意退了出去，她阖上屋门，坐在檐下的廊椅上。

　　赵衍舟拉着姜莜靠在自己胸膛上，他环着姜莜的肩，轻声安慰道：“熙儿，孤不疼。”

　　害怕碰到赵衍舟的伤口，姜莜没敢乱动。她俯身贴在赵衍舟的身上，眼角溢出的泪滴在寝衣上，浸在赵衍舟的血肉里，那般炙烫。

　　闻着便那么苦的汤药，他喝得却很开心。姜莜放下药碗，她拿帕子替赵衍舟擦拭着唇角的药渍，温声问道：“殿下要吃蜜饯吗？”

　　赵衍舟点了点头，他咬住了裹满糖霜的蜜饯，也含住了姜莜的手指。她指尖冰凉，却比糖更甜。那股甜窜进了赵衍舟的心里，让他心花怒放。

　　姜莜如触电一般缩回了手指，她绞着帕子，不知所措地坐在软凳上，满脸潮红。

　　“熙儿，柳太医说，你的身体好了许多。这次要同孤一起回京都吗？”

　　姜莜连连咳嗽了几声，她拿起帕子掩唇说道：“还不是太好，就先不回去了。”

　　赵衍舟含笑的眸子里满是促狭，他并未真的想带姜莜回京。见她在这里玩得开心，他也跟着开心。

　　“那便在江州再休养些日子，只是别再去淋雨了。”

　　姜莜乖巧地点了点头，心下不自觉松了口气。她虽答应了赵衍舟，可待他走后，这为了继续留下来所答应的承诺也被姜莜抛到了脑后。

　　京都贵女，不仅淋雨，还学会了爬墙。看着日渐活泼的小姐，小雪累极了心。而今，韩凛那厮又勾搭着姜莜放纸鸢。

　　“熙儿，快上来，我背着你，这样你就能放纸鸢了。”

　　姜莜跃跃欲试，小雪惊慌失措。她拦着挡着，还是没能阻止姜莜。

　　“韩凛，你跑快点，纸鸢就快飞起来了。”

　　姜莜握着线轴，她激动地拍着韩凛的肩膀。小雪从未见到姜莜这么开心过，一个想法突然蔓延到了她的心头，将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若是小姐能一直留在江州该有多好……

　　彩色的金鱼纸鸢终于飞上了高空，飘得很高很高。看似自由地在空中飞舞，但是否能飞上高空，还是要跌入地面，全在握着线轴那人的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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