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蚀

　　洗手间外衣香鬓影的笑语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朱雨洁背靠着冰冷的陶瓷洗手台，盯着镜中那个脸色惨白、唯有红裙灼目的自己。陆沉舟留下的那句话像毒蛇一样钻进耳朵，盘踞不去。

　　“宁渊那边，你已经回不去了。”

　　她真的回不去了吗？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手机外壳，那里面藏着下午旧码头的证据，藏着陆沉舟递过来的、裹着蜜糖的毒药。她还有那部藏在画架后的廉价手机，像个定时炸弹。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然后是吴助理平板无波的声音：“朱小姐，您在里面吗？宁先生让我来看看。”

　　朱雨洁猛地回神，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用力扑了几下脸，冲掉额角的冷汗和眼底的惊惶。她快速抽出纸巾擦干，又迅速补了点粉和口红，遮住过于苍白的唇色。镜中的女人重新变得精致，只是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再也拼不回原样。

　　“马上出来。”她应了一声，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吴助理站在门外，眼神锐利地在她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她微微湿润的鬓角上，没说什么，只是侧身让开：“宁先生在等您。”

　　回到宴会厅，喧嚣依旧。但朱雨洁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钩子，似乎都能看透她红裙下的不堪和秘密。宁渊正与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交谈，看到她回来，微微颔首，示意她过去。

　　“这是陈老，著名收藏家，也是我们城东新区艺术顾问团的名誉主席。”宁渊介绍道，手自然地揽住她的腰，掌心温热，力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控制感，“雨洁，陈老对青年艺术家扶持很有心得，你多请教。”

　　朱雨洁连忙露出得体的笑容，与陈老寒暄。老人很和蔼，问了她一些艺术学习的情况，提到几个当代艺术家的名字，她都按照宁渊请的老师教过的内容，谨慎地应对着，不敢多说，也不敢说错。

　　她能感觉到宁渊落在她侧脸上的目光，平静，却像手术刀一样，仿佛在解剖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反应。

　　宴会进行到后半段，陆沉舟没有再靠近，但他像一道无法忽视的阴影，总在不远处与人谈笑风生，偶尔目光扫过，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

　　晚上十点，晚宴终于散场。

　　回程的车上，一片死寂。宁渊闭目养神，朱雨洁紧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光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车子驶入铂悦地下车库，电梯上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电梯运行的细微声响。数字跳动，每上一层，朱雨洁的心就沉一分。

　　“叮——”

　　顶层到了。

　　宁渊率先走出去，朱雨洁跟在他身后。套房的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像牢笼落锁。

　　宁渊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走到酒柜前，没有问她，直接倒了两杯威士忌。他转身，将其中一杯递给她。

　　“今天表现得不错。”他说，语气听不出褒贬，“陈老对你印象很好。”

　　朱雨洁接过酒杯，冰凉的水晶杯壁激得她一颤：“是宁先生教得好。”

　　“是吗？”宁渊抿了一口酒，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她，“那陆沉舟呢？他也觉得我教得好吗？”

　　来了。

　　朱雨洁的心脏骤然缩紧。她强迫自己镇定，声音却还是泄露出一丝颤抖：“陆总……他只是随便聊了几句艺术。”

　　“艺术？”宁渊转过身，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在洗手间聊艺术？聊了快十分钟？”

　　他知道！他连时间都知道！

　　朱雨洁手里的酒杯差点滑落，她用力握住，冰凉的酒液晃出来，溅在手背上。

　　“他……他跟进来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很快就出来了。”她试图解释，声音干涩。

　　“说了什么？”宁渊走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我控制你？说能给你更好的？还是……提到了李薇？”

　　最后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劈下来。

　　朱雨洁猛地抬头，撞进宁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我……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徒劳地辩解，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你不知道？”宁渊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点温度，“那你下午去见李铭，是为了什么？旧码头风景很好？还是那家咖啡馆的咖啡特别香？”

　　完了。

　　全完了。

　　朱雨洁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下午的事，陆沉舟的事，他全都知道。他就像个冷静的猎人，看着她这只愚蠢的猎物在他布下的网里徒劳挣扎，然后在她以为快要逃出生天时，轻而易举地收紧绳索。

　　“有人……有人敲诈我。”她终于崩溃，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混合着恐惧和绝望，“说知道李薇的事……要我拿钱……我不敢告诉你，就……就找了李铭……”

　　她语无伦次，把下午对李铭说的那套说辞又搬了出来，只是这次更加破碎，更加惶恐。

　　宁渊静静地听着，等她说完，才缓缓开口：“敲诈你的人，长什么样？”

　　“我……我没看清楚，他戴着帽子，在旧仓库那边……李铭过去的时候，他就跑了……”朱雨洁抽噎着，半真半假地描述。

　　“李铭把钱扔了？”
　　“嗯……”
　　“然后他说要查监控，处理干净？”
　　“……是。”

　　宁渊沉默了。他走到沙发前坐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看着站在客厅中央、瑟瑟发抖、妆容被眼泪弄花的朱雨洁。

　　“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他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朱雨洁摇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你太贪心，又太愚蠢。”宁渊一字一句地说，“贪心让你不满足于现状，总想得到更多。愚蠢让你以为凭你那点小聪明，就能在这些人精中间周旋，甚至反过来利用他们。”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你以为陆沉舟真的对你有兴趣？他只是在利用你挑衅我。你以为李铭是真的想保护你？他不过是享受扮演英雄救美的感觉，顺便看看能不能从宁渊手里抢走一件东西。”

　　他的指尖冰冷，像毒蛇的信子。

　　“至于那个敲诈者……你以为李铭真的能‘处理干净’？如果他真的拍到了什么，或者那个人根本不是求财，而是另有目的呢？”

　　朱雨洁浑身冰凉，连眼泪都冻住了。宁渊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她心上，把她那点可怜的侥幸和自以为是的算计砸得粉碎。

　　“那……那怎么办？”她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

　　宁渊松开手，转身走向书房：“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允许，你一步也不能离开这个房间。吴助理会二十四小时守着你。手机、电脑，所有通讯工具全部上交。”

　　他在书房门口停住，没有回头：“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朱雨洁。别再考验我的耐心。否则，我不介意让李薇的案子，有一个更‘清晰’的结局。”

　　书房门轻轻关上。

　　朱雨洁瘫软在地毯上，那杯没喝的威士忌从手中滑落，琥珀色的液体在昂贵的羊毛地毯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

　　她失败了。一败涂地。

　　不仅没能争取到任何自主权，反而失去了仅有的、有限的自由。宁渊的信任（如果曾经有过）已经荡然无存，陆沉舟那边是危险的诱惑和更深的陷阱，李铭……李铭可能正在追查那个敲诈者，随时可能查到不该查的东西。

　　而那个敲诈者，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她蜷缩在地上，脸埋进膝盖，无声地颤抖。红裙像一团熄灭的火焰，裹着她冰冷僵硬的身体。

　　接下来的三天，朱雨洁被彻底囚禁了。

　　套房的门从外面反锁，吴助理就住在隔壁的客房，三餐定时送来，除了洗漱睡觉，吴助理几乎寸步不离。她的手机、平板，甚至那部藏在画架后的廉价手机，都被宁渊的人搜走了。网络被切断，电视只能看有限的几个频道。

　　她像一件被暂时封存起来的贵重物品，等待着主人决定最终的处置方式。

　　唯一能接触到外界的窗口，是每天下午周老师照常来上的课。但连上课时，吴助理都坐在一旁记录。周老师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再像以前那样严厉，眼神里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这同情比嘲讽更让朱雨洁难堪。

　　第四天下午，周老师刚走，吴助理接了个电话，听了几句，脸色微微变了变。她看了朱雨洁一眼，走到露台去低声交谈。

　　朱雨洁的心立刻提了起来。是出什么事了吗？关于李薇？关于敲诈者？还是陆沉舟？

　　几分钟后，吴助理走回来，表情恢复了平静，但眼神里多了些什么。

　　“朱小姐，”她说，“宁先生晚上过来，要和您共进晚餐。请您准备一下。”

　　宁渊要来了？

　　朱雨洁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三天，宁渊没有出现，连电话都没有。现在突然要来，是有了决定了吗？是要彻底处置她了？

　　“他……说了什么事吗？”她试探着问。

　　“没有。”吴助理回答，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宁先生心情似乎不太好。李氏集团那边……出了点问题。”

　　李氏集团？李铭？

　　朱雨洁不敢再多问。

　　晚上七点，宁渊准时到来。他看起来确实有些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阴影，但依旧衣着考究，神态冷峻。

　　晚餐已经摆好，比平时丰盛，还开了一瓶年份很好的红酒。

　　吴助理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沉默地吃着前菜，谁也没有先开口。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氏集团，”宁渊终于打破了沉默，切着盘子里的牛排，动作优雅，声音平淡，“李铭被暂时停职了。”

　　朱雨洁手里的叉子差点掉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猛地抬头：“为什么？”

　　“他私自调用公司资源，追查一个所谓的‘敲诈犯’，动静太大，惊动了董事会。而且，他追查的方向，似乎……有点问题。”宁渊抬眼，看着她，“他好像查到了铂悦酒店附近的一些监控残留记录，虽然模糊，但足够引起怀疑。李建明现在焦头烂额，一边要压下儿子惹的麻烦，一边又要应付董事会的质疑。”

　　朱雨洁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李铭……他居然真的去查了，还查到了铂悦附近？

　　“那……那他查到什么了？”她的声音在发抖。

　　“暂时还没有直接证据指向你。”宁渊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但李建明不是傻子。他儿子为什么突然对一个‘敲诈案’这么上心？为什么追查的方向会涉及到李薇失踪前最后出现的地方？他已经起了疑心，现在正动用所有关系，重新梳理李薇失踪前后的所有细节。”

　　他顿了顿，看着朱雨洁毫无血色的脸：“包括，李薇的人际关系，以及她失踪前可能和谁发生过冲突。”

　　朱雨洁感觉整个餐厅都在旋转，胃里翻江倒海。她捂住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害怕了？”宁渊问，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朱雨洁点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我……我不想坐牢……宁先生，你救救我……”

　　“救你？”宁渊拿起酒杯，晃了晃里面暗红色的液体，“我之前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非要往火坑里跳。”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朱雨洁哭出声，几乎是爬到他脚边，抓住他的裤脚，“我再也不敢了……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别让他们抓我……”

　　她哭得妆容全花，涕泪横流，狼狈不堪，哪还有半点晚宴上那个红裙灼灼、试图周旋于男人之间的模样。只剩下最原始的、对牢狱和死亡的恐惧。

　　宁渊低头看着她，眼神复杂。有厌恶，有疲惫，或许还有一丝……早已预料到的了然。

　　“起来。”他说。

　　朱雨洁不敢违抗，颤抖着爬起来，站在他面前，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现在局面很麻烦。”宁渊缓缓说，“李建明盯上了你，陆沉舟在等着看笑话，李铭那个蠢货还在到处挖坑。而你自己，”他看着她，“就像一颗随时会爆的雷。”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如果做成了，李薇的事，我可以让它永远消失。如果做不成……”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明了。

　　“什么事？”朱雨洁急切地问，“只要我能做到，我什么都做！”

　　宁渊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她：“接近陆沉舟，拿到他城东新区项目的核心规划书，特别是关于艺术社区部分与几家国际机构签订的隐秘合作协议副本。”

　　朱雨洁愣住了。

　　“他不是对你有兴趣吗？不是想让你‘走到他那边’吗？”宁渊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就如他所愿。但我要的，不是你的投诚，是他最核心的商业机密。”

　　“可是……他怎么会轻易给我？”朱雨洁不敢相信。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宁渊走回她面前，伸手抬起她的脸，指尖用力，捏得她生疼，“用你这张脸，你这具身体，用你所有能用的手段。色诱，偷窃，或者……假装被我说服，真的去投靠他，获取他的信任。”

　　他盯着她的眼睛：“这是你最后的价值，朱雨洁。要么，你证明你还有用，能帮我扳倒陆沉舟。要么，你就等着被李家送进监狱，或者……被我处理掉。”

　　处理掉。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血腥味。

　　朱雨洁浑身冰冷，她知道宁渊不是在开玩笑。如果她没了价值，又成了麻烦，他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她，甚至……让她永远闭嘴。

　　就像处理李薇的“证据”一样。

　　“我……我试试。”她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

　　“不是试试，是必须做到。”宁渊松开手，拿出一部崭新的手机，放在桌上，“这部手机可以单向联系我，里面有陆沉舟最近几天的行程和几个可能突破的点。吴助理明天会‘放松’对你的看管，给你制造‘逃出去’投靠陆沉舟的机会。”

　　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记住，你只有两周时间。两周后，如果我没有拿到我要的东西，或者你再次背叛我……”

　　他笑了笑，那笑容让人不寒而栗：“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说完，他不再看她，拿起外套，转身离开了套房。

　　门关上。

　　朱雨洁跌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那部黑色的新手机，像看着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宁渊要她去做商业间谍，去陆沉舟那里偷取核心机密。这任务比之前接近李铭要危险千百倍。陆沉舟不是李铭那种容易被美色和恭维冲昏头的富二代，他精明，多疑，手段狠辣。

　　而且，这真的是唯一的路吗？还是宁渊另一个陷阱？万一她失败了，或者被陆沉舟识破，宁渊会救她吗？恐怕只会落井下石，把一切都推到她身上。

　　可她还有选择吗？

　　没有了。

　　从她失手杀死李薇的那一刻起，从她上了宁渊这艘贼船的那一刻起，她的选择就越来越少，直到现在，只剩下这条布满荆棘、通往更黑暗深渊的绝路。

　　她拿起那部新手机，冰冷光滑的外壳贴着她的掌心。

　　屏幕漆黑，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她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亮她空洞绝望的眼睛。

　　手机里只有寥寥几个应用，一个加密的联系人（宁渊），一个加密的文件夹（陆沉舟的资料），还有一个倒计时软件，显示着：13天23小时59分……

　　时间在流逝。

　　她的命运，被压缩成了屏幕上跳动的、冰冷的数字。

　　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璀璨，像一场永不落幕的盛大幻梦。

　　而她知道，属于自己的梦，早已破碎不堪。剩下的，只有在这破碎的镜片上，踩着淋漓的鲜血，继续这场没有退路的、疯狂的双面间谍之舞。

　　舞步错乱，旋律崩坏。

　　终章临近，而她，已无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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