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微昭明录

　　那暗门通往的隔壁房间里有窸窣的响动。江昭翎耳力不行，竖起耳朵也听不大清。那响动越来越大，直到江昭翎终于听清一句：“我不……”

　　小五声音。

　　江昭翎霍然起身，直奔暗门而去，也没施什么符咒，竟是两脚给门踹开了。

　　……隔壁是个一模一样的房间，小五正大喇喇盘腿坐在檀木椅子上嚼着糕点，桌上几个盘子全空了。旁边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一脸无奈地收拾着桌子，见江昭翎像见着救星似的。

　　小五脸红扑扑的，大概是连那壶酒也都喝干了。他一回头看见怒气冲冲的江昭翎，狐躯一震，更是撒起泼来：“你们这的糕点好好吃，我不回去！”

　　……江昭翎扶额，纵使有多年神棍经验，也在这种尴尬的时刻想要钻进地缝里去。

　　迷娘子在他身后笑得不能自已。

　　幸好房里没有镜子，江昭翎不敢想此刻自己的脸色是什么样子：“真是叨扰迷娘子了……”

　　迷娘子摆摆手：“哪里，这孩子比江公子可爱多了呀。江公子准备怎么谢我？”

　　“咳，等这小子酒醒了，再来给娘子赔罪……”

　　迷娘子又作皱眉之态：“啧，无趣。”

　　“江公子既说已将话本涂改过了，我倒好奇起来。江公子可方便让我看看么？”

　　江昭翎还未发话，旁边醉醺醺的小五倒是大手一挥：“嗯，给！下回我再给姐姐送来！”

　　迷娘子掩唇轻笑：“一言为定，姐姐这点心管够哦。”

　　……江昭翎觉得自己应该把打狐棍常年装备在身上。

　　小五喝得直接回了原型，一只昏倒的破狐狸怎么能重成这样。江昭翎拎着他后颈，动作僵硬地辞别迷娘子。

　　迷娘子重新戴起了面纱：“快去吧，有人要等急了。再会。”

　　江昭翎费劲吧啦地提着小五，一旁的伙计很有眼力见地帮他开了门。

　　陆月暝在旁边巷道里一闪而过。还有个白衣身影跟着他，木呆呆地在原地站着，被已经闪身而过的陆月暝一把拽进去。

　　江昭翎看得有些好笑，又回身望一眼迷娘子，迷娘子也在隔着面纱，笑盈盈地看着他。

　　江昭翎绕了书肆一圈，看着周围没人，便顺了方才的巷道进去。三人一狐好容易碰头，白衣人手里还抱了点烧毁了一半的卷宗，像是什么颇不正经的集会。

　　陆月暝目光在江昭翎周身逡巡一遭，见他没事，方向身旁白衣人介绍：“这位是江公子，在镜道上……”

　　白衣人的白衣已经不白了，样子狼狈，态度倒仍然嚣张，对陆月暝爱答不理，眼睛直勾勾盯着江昭翎怀里的狐狸团子：“你养的？”

　　江昭翎心力交瘁：“想扔了。”

　　白衣人一本正经：“不能扔。”

　　江昭翎目光诚恳：“那送你？”

　　白衣人更加诚恳：“我不要。”

　　陆月暝：“……他叫沈若迟，据我所知，你是第一个能和他聊得这么有来有回的。”

　　沈若迟给出了一个十分嫌弃的表情。“啧，你们都俗得很。”

　　江昭翎心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神棍之道，无非是一个猴一个拴法。他略扬一扬下巴，指指沈若迟手里卷宗：“你抢出来的？”

　　沈若迟警戒地把卷宗护在怀里：“哼。”

　　江昭翎一个白眼：“不给看你在这杵着干嘛？”

　　沈若迟一愣，陆月暝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沈若迟瞪他一眼，朝江昭翎点个头，径自要走。走到巷口，看看外面澄明月光，顿在原地想一想，又折返回来，顺着另一边暗巷里走了。

　　陆月暝奇道：“走时候会打招呼了，他对你还挺客气的。”

　　江昭翎：“……哇塞。”

　　钦天监手眼通天，二人没敢在路上多话，又用两张奔袭符纸，在江昭翎反应过来这事好像哪里有点不对之前，二人已经来到了陆府。

　　陆府占了个离钦天监不远不近的位置，一个不大不小的四合院，硬山顶，如意门，钦天监普通官员官邸的标准制式。院落里整洁得像不住人一般，屋主人唯一的个人痕迹只有一座日晷，旁边一张方桌，放了零碎设备，兼之笔墨杂物。书房里能显出主人志趣身份的，也只有墙上的一张星图，桌上的浑仪、简仪模型各一个，加上书架上堆积成山的天文历法。

　　江昭翎想，这人除了观星，实在没别的事干了不成？

　　二人把小五往厢房一丢，坐定下来，将所见所闻大略交换说一遍。

　　江昭翎奇道：“所以那沈若迟真将卷宗死死护着，你也就真的一点没看到？”

　　陆月暝叹息：“我也不能生抢吧？但你也看见了，他是个刚直不阿的性子，犯起倔来谁也劝不住，人人觉得他古怪。哦，今天他那件那么显眼的白衣服就是钦天监发的一套制服，他平时自己不买衣服。”

　　江昭翎：“……”

　　陆月暝接着说：“钦天监里几度想把他踢出去了事。奈何他祖上有从龙之功，虽则如今败落到就剩他一根独苗了，也不好不给功臣之家一个面子，这才将他留下来领个闲职。他今夜想必回去读那卷宗了，若真有什么大事在里头，他必会设法伸张正义的。”

　　陆月暝略顿一顿，大概又想起沈若迟神态，忍不住摇着头笑：“我且找机会探他一探。不过我看他和你甚是投缘，若他不肯告诉我，少不得还得仰仗江先生问他一问呢。”

　　江昭翎大手一挥：“少拍马屁，今日钦天监演这从天而降的一出戏，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江昭翎便觉得自己失言。看今日情形，陆月暝也并不知晓此事，即使人已经到现场了，也只与那镜阵后排的同僚说话，再被安排一点杂务奔波一番，看来在官场上混得不怎么样，至少与那镜阵头头不怎么对付。

　　既然他个人素质没什么问题，如此不受待见，该不会是受他那便宜老爹的牵连吧？若真是如此，这问题是不是有点惹他伤心了？

　　江昭翎瞥一眼陆映淮神色，见他眉宇微皱，缓缓摇头。

　　“我一概不知……此局是特地绕过我的。”

　　江昭翎本想铺个和缓些的台阶让陆月暝下来，不料他自己先跳了。

　　江昭翎斟酌着开口，本要安慰安慰他再转个话头过去，结果舌头不知怎地不听使唤一般，滑出点绝非合宜的体己话：

　　“不妨，证明他们对你尚且有所忌惮，你也走的是条……对的路……”

　　陆月暝霍然抬头。

　　那双桃花眼此时死死地盯着江昭翎，烧成两团火焰，底下像有大雪初霁的宽慰，转瞬之间又烧成一离热切的渴望。

　　他很轻很轻地开口，面庞异样地苍白，唇瓣因此显得格外红、格外润：

　　“谢谢你。”

　　“你能这么想就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月光沿窗而入，映出一点浮沉，一个长长的投影。最后一点月光打在无影之人的脸上，那是经过反射再反射的最后一个光源，抑或是天地之间最后的一点灵明。

　　江昭翎想，这人明明聪明的紧，可又总是在不知道哪句家常话里，透出一股癫疯的浑劲儿。虽然总觉得莫名其妙，但总比完美无瑕的一个活死人来得亲切些。

　　快打个岔赶紧把这深情款款的环节绕过去，何况的确有些正经事。江昭翎伸手从袖中掏那话本上的密文抄本，不想陆月暝却说：“不早了，先歇息吧，有事明天再说。”

　　江昭翎都把那抄本拿出来了，一时停在原地，蛮尴尬地向陆月暝扬一扬。

　　陆月暝仍然不置可否：“我引你去寝房。”说罢竟然上手将江昭翎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推着他就往门口走。

　　……这又是犯哪门子浑？

　　江昭翎总觉得有哪里不对，陆月暝你晚上最好别睡太死。

　　客人当然该住西厢，但二人还未走到门口，便被里头小五震天的鼾声气笑了。

　　江昭翎摆摆手：“我在东厢房好了，陆大人宝地，总比我那小院条件好些。”

　　陆月暝：“别这么说……”

　　江昭翎看他一眼，眼神里是：那你有何高见？

　　陆月暝：“……请。”

　　切。

　　陆府不见一个仆役，然而每个房间都是干净的，盥洗用品也一应俱全。与其说是屋主人干净整洁，倒不如说是实在没什么人气。东厢房更是没什么能标识身份性格的物品，若非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没有镜子。

　　在这人府上，倒也正常。

　　遇见这人之后，睡眠总是好些，大概是自上了贼船以来便没有安生过，活动量比较大吧。江昭翎本想将明日盘问陆月暝的事项再梳理一番，奈何上下眼皮不听话地抱得死紧。朦胧之间，心口突然瑟缩着一痛。

　　说不上多痛，像被绣花针刺了一下，但也让江昭翎猛然惊醒。

　　陆府睡着了，京城也睡着了，耳力不行的江昭翎连小五的鼾声也听不到，周遭的一切安静又祥和。

　　……但他突然很担心那个姓陆的。

　　江昭翎一边自以为悄无声息地穿过院落一边想，自己真是被疯子传染了，客人半夜擅闯主人家卧室，算个什么事儿？要是他屁事没有但又恰好被自己惊醒了，深更半夜孤男寡男大眼瞪小眼的时候，自己该找个什么蹩脚的借口？

　　江昭翎想，自己只是在门外看一看，看看这陆府有什么猫腻，看看他陆月暝到底还瞒了多少事情，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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