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她的步子不大，但是很稳健，一步一步地踏在长兴街上，不疾不徐，很有章程。不知为何叶岑松了一口气，只静静地跟在她身后。
　　天也渐渐亮堂了，空无一人的街道也热闹起来，他们聚在长兴街两侧，将长长的长兴街拢了起来，看着江离他们，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或许是因为天亮了，或许是街上人太多了，也曾有些心虚，渐渐也没有底气，他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江离，她依然步履稳健、腰背挺直，似乎屏蔽了外界所有的一切。
　　朱红的宫门就在眼前，叶岑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就见她将衣摆一撩，将匣子高举过头，直挺挺地跪在宫门前。
　　身后传来一阵吸气声，叶岑顿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快步走到江离身边，有些为难，“夫人.......”
　　“靖安侯府第十五代媳谢江氏，请见陛下！”她突然开口喊道，吓得周围的人不敢吱声，只能呆呆地站在一旁。
　　“靖安侯府第十五代媳谢江氏，请见陛下！”
　　“靖安侯府第十五代媳谢江氏，请见陛下！”
　　......
　　她就这么跪在宫门口，一声又一声，一声高过一声，并未诉说委屈，也并不哀戚，她似乎没有感觉一般，只是重复着同样的话......
　　直到太阳都出来了，她的嗓子也开始喑哑，宫门也不见开，原本就有些负累的身体也有支撑不住的趋势，开始摇摇晃晃，原本就有些迷糊的脑子也开始嗡嗡作响，她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直到她再也坚持不住——
　　“姐姐！”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也被人扶住，“我回来了，你等着。”他把江离交给其红，径直朝着宫门去。
　　“殿下，可不能硬闯。”两个禁军不敢阻拦，只能好声好气地劝道。
　　楚煦直接越过他们猛地一拳砸在门上，喊道：“开门，开门！太子回宫，何人胆敢将储君拒之门外！开门！”
　　“你放肆！”朱红的宫门应声而开，明帝坐在门后，看着毫无体统的太子怒喝一声，“一国储君，成何体统！”
　　“体统？什么是体统？父皇你明明就在宫门后，你明明听得见你的臣民呼喊你的声音，可你为什么就是不开宫门？这便是一国之君的体统吗？”连声的质问他也不指望明帝能给他一个答案，转身就去扶江离，“起来。”
　　拽了好久江离似乎是长在地上一般，根本没动分毫，楚煦看这样有些执拗的她，有些焦急，可也只能这么看着她。
　　“朕今日罢朝，说不见任何人就不见任何人！你，”明帝指着江离，“也不例外！”
　　“她手持靖安侯府的铁卷丹书请见父皇，父皇焉能拒之门外！”
　　话音落，他就感觉他的袖子被人轻轻拽了拽，他低头看去，江离冲他摇了摇头，他也知道闭上了嘴。
　　“靖安侯府第十五代媳谢江氏，请见陛下！”
　　“允！”
　　“臣妇有疑惑，想请陛下解答！”
　　“准！”
　　“靖安侯府所犯何罪，陛下未下明旨，我家丧事未了，便有龙鳞卫持兵硬闯我侯府？”
　　“朕以为你们知道。”
　　“陛下所说的，究竟是北疆还是怀璧？臣妇愚钝，不知陛下所指何事？”她撑着其红的身体十分艰难地站了起来，然后倚在她的身上，“北蛮联合梁国进犯北境，我公公未曾退缩一步，却被人暗杀致死。主帅已亡，边境不稳，我夫连父亲都没来得及送上一程，便披孝上阵，捣毁了北蛮王庭，生擒了北蛮王，回程途中中箭而亡。我家唯二男丁皆战死北疆。如今陛下要论我们督战不力之罪吗？可我们何罪之有？”
　　“我家已无男丁，仅剩一幼女，年仅三岁，我家已然绝嗣了。”她平静地叙述着。
　　“当日惊闻公公与夫君离世，家中祖母母亲昏厥，我命人好生照料，而自己去了祠堂跪祖宗！那牌位，跟座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陛下可知，臣妇家的牌位有多少？”她含着泪看着他，并不指望作答，她苦笑一声，“共计一百七十九个，不对，如今还要加上两个，一百八十一个。”她喉间艰涩，难以出声，“其中靖安侯二十四位，世子五位，可我家传至今日，也不过十六代。这平白无故多出来的几代侯爷又是从哪里来的？不过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哪一个不是临阵换上去的？那北疆，何止葬送了我公公和我丈夫，我家一百来号人尽数葬在了那个地方！只剩我们孤儿寡母守着空荡荡的府邸！”
　　“北疆大乱，却是主帅身亡之故，可我家也确实没有男丁了！”
　　“战场凶险，江离鞭长莫测！可家中上有长辈，下有幼女，为着这个，我也是要来论一论这个理字的！”
　　她挣开其红的手，取出盒子里的铁卷丹书，“这样东西，是当年谢家的先祖为我们后辈争下来的，让我们能在这云都城有立锥之地，这是祖先的恩泽。我们做小辈的，终其一生都是活在祖辈的阴恩中，纵是不能光耀门楣，却也不能毁了祖宗的名声！日后到了地下，祖宗质问：为何保不住宗祠？难道臣妇要到祖宗面前哭诉：江离无能，内不能打理后宅，外不能保家族平安，靠着祖宗的恩德，忝活至今，竟让宗庙家祠尽毁！”
　　“如今江离也无能，只能靠着先祖留下来的铁卷丹书面见陛下，恳请陛下彻查北疆之事！臣妇至今不能释怀，何为暗杀？他们又是被谁暗杀？即便是被暗杀，他们也是有功，至少北疆如今大乱，不是他们督战不力！还有究竟是谁，煽风点火，想要毁我家宗祠！陛下又是被何人蒙蔽，要定我们的罪！”
　　“陛下，世子夫人所请句句有理。”赵简从人群里冲出来，“侯爷和世子常年与梁国北蛮交战，他们视侯爷世子为眼中钉肉中刺，暗杀之事绝不仅此一次，可怎么这次就得手了？还有，世子生擒北蛮王回营，怎么在归营的路上被人射杀？侯爷和世子身经百战，怎会如此不小心。怕不是有人勾结外敌，故意陷害，故意让北疆大乱，他们好趁虚而入，趁机南下！”
　　“陛下。”何萍举着奏折跪了下来，“臣前些日子研究了一下侯爷和世子遇害一事，发现疑点重重。且不说行军布局皆是机密，军营也是布防重重，怎么死士就刚刚好找到了主帅的营帐，还得手了！他们若是真的有这个本事，我们就应该提防。可若是，有人存心，那就更该提防，切不可因私仇，而将祖宗基业置于烈火之上！”
　　“父皇，何大人言之有理。当务之急是平息北疆之乱，再查清楚侯爷和世子的死因，是不是有人蓄意为之！若真有，必当严惩。否则不是人人都将家国之事当成儿戏，做叛徒倒是心安理得了！”
　　“太子慎言，可不能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叛国者，人人得而诛之！”
　　明帝没好气地看着赵简和太子两人一来一去，只得瞪了一眼太子。反正靖安侯府就剩一个三岁女娃和一家子妇孺，他确实想要赶尽杀绝，彻底将谢家逐出朝堂。可现在谢家已经掀不起风浪了，等过几年，谢家就和江家一样被人彻底遗忘了！朝堂，就是楚家的朝堂了！
　　他想了想，道：“朕，会查明的。龙鳞卫撤了，另外，叶岑，去领三十板子！”
　　“是！”
　　早已如同强弩之末的江离，心口的气也散了，眼一闭，身子一倒，便歪了下去.......

　　江离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置身在火炉里，被熊熊的大火烘烤着，嗓子干涩，嘴也张不开，就连眼睛也干涩地难受，而自己的脑子则更是嗡嗡作响。她紧紧地皱起眉毛，汗珠从发间滚到额头上，顺着额头砸在枕头上，一张脸被烧得通红。
　　浑浑噩噩间，她听见了哭声，是孩子的哭声，还有人在抚摸她的脸，她费了好大的力气，眼睛才睁开一条缝......
　　“醒了，醒了！”雨竹惊喜地叫了出来，“少夫人醒了。”
　　“娘！”蓁蓁瘪了瘪嘴，扑在她的身上。
　　身上的重量让她有些难受，她别过头，想要在满屋子的人影中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眼神逡巡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人，她有些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缓了缓后，她抬起手，摸了摸蓁蓁毛茸茸的脑袋，“不哭。”声音好似被撕裂了一样，干涩难听，就像乌鸦的叫声。
　　“娘睡了好久。”她抬起脑袋看着江离，眼泪一颗一颗砸在江离的脸上，很委屈，也很害怕，“我叫了娘好久，你都没有理我。”
　　江离抬手擦了擦她的脸，忍冬就将她扶起来，靠着床坐着。
　　她连喝了两杯水，火辣辣的嗓子才舒服些，她看着一脸担惊受怕的老夫人和萧淑慧轻轻笑了笑，“让祖母和母亲担忧了。”
　　话音落，老夫人立刻别过头去擦拭眼泪，“你要是真出了事，我们要如何跟阿景交代？也怪我们年纪大了，帮衬不上你，拖着病体去给我们讨活路。”
　　她轻轻拍着蓁蓁的后背，“陛下不会轻易动手，他只是想看看，靖安侯府是否还有余力。他总是对我们不太放心的。”
　　“可陛下如此，也太伤人心了。”萧淑慧有些不满。
　　“皇室凉薄，也不是他一个人。对了，太子呢？”
　　“回献州了。子瑜也去了。”
　　“看来，马上就要开始了。”
　　“你病得这些日子，清河公主一直派人守在门口，不让人进也不让人出，一应的事情都由公主亲自照料。”
　　“你将我们安排得这样好，可曾想过自己？”老夫人握着她的手，很是心疼，“我们都是一把老骨头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可是蓁蓁还小，你总是要顾念她的。”
　　“我答应过阿景，要照顾祖母母亲，要保住靖安侯府，自然不会食言。只是祖母，不久后大玄会大乱，云都也不会幸免。那些人不会放过我，但是我会回来的。”她紧了紧老夫人的手，“我会，和阿景一起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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