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

作者:玖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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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个半面人


      覃昀琰看着笼中人,眼睛睁得越来越大,最后湿润。

      他眼底映出了除去面具后的“半面人”,那“半面人”真容之上,侧脸有一道固结了的血痕,血痕之后的,那人清晰分明的颌角竭力地开合,他的嗓子哑得太厉害,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覃昀琰整个人发起抖来,然后站也站不稳。

      最后他拂开太后的衣袖急急上前,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宫人侍卫大惊,上前去扶,这间隙短暂的一瞬,邢狱院屋内屋外,两个倒地的人隔着一面铁笼阑珊,眼中映入了彼此的模样。

      覃昀琰闭上眼睛时,凌风雪,他被抵在笼子里地上的形容,也一并被覃昀琰的眼帘和睫羽封进了他那看起来惊惶未退的瞳仁之中。

      覃昀琰要倒,众人惊慌。

      “陛下?!陛下?!来人,太医!去请太医!来人!”

      “殿前司,护驾!来人,保护陛下,保护太后!护驾!去找羽林卫!”

      这声音属于不同的两路。

      覃昀琰倒地的瞬间,这两路声音几乎同时发出。

      邢狱院院判在看到劲装束发,执剑而来的刺客时眼前一黑,他想都不敢想这宫城有一日会真遭刺客闯入。他当然不知道这刺客不是闯进来的而是走进来的,这刺客是慈明殿的内侍殿头。

      祝君宁。

      “护驾!”

      院判捂着心口缩成一团,茫然又徒劳地拨开眼前陡生的黑影,笼子里的侍卫眼疾手快跳出来,刚刚过招间被刺客击退,左手捂着自己被刺穿的腰腹,右手把院判架起来往后撤。院判眼前的黑影还在,他被侍卫托着向后走,他被他的侍卫当成去逃离正面对垒这件事的挡箭牌。

      混乱、惊叫,刀剑相撞时,锵然有力。祝君宁劲装束发的影子连同短兵相接的刀光剑影交织成黑影和白光、阴翳同闪电,此时交错闪烁成僵持之势。

      更多地殿前司护卫正向这里而来。

      不够快。

      和祝君宁的剑比,差得太多。

      千钧一发之际,快慢,即是生死。

      殿前司还未赶来,僵持之势无从破开,院判心口揪得更紧,下一刻彻底昏死。他所在的地方是叫邢狱院,可所掌邢狱也多只与皇族王衣有关。这里平日里没有太多冗杂的案子与事务,更没有太多的地方来关押犯人。这几日因为慈明殿送来的大笼子,邢狱院已暂时取消了院内侍卫的休沐。

      现在,邢狱院所有的侍卫,连同伴驾的殿前司全数应对,敌不过对方,一个人,一柄剑。

      祝君宁的寒秋十九刃根本没有练到家,若是叶寒秋还在,或许可以管管他……

      可叶寒秋已不在了。他死在了凌若枫的剑下,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管他了。

      丹音凝绝琴弦断,山风徒唱流云散……

      江云的神明之谣在他的记忆里唱起来,像是唱给他的谶言。

      祝君宁的剑很冷,如寒秋般萧索苍劲,雷霆万钧。

      他的眼已杀红了,人也已经杀疯了。

      他顾不上想今日这一搏的下场,顾不上想昨夜相府外暗算他的到底是不是太后的人,更顾不上他此刻劲装之下全然崩裂的新伤。

      他要杀人,杀了阻挡他去杀太后的人,杀了太后,还有太后这个疯子尚存一点顾念的,尚留几分在意的,唯一的人。

      覃昀琰。

      昏沉只有片刻,覃昀琰此时的头脑已完全清醒,神思也已恢复。

      护驾的侍卫已在祝君宁的剑光下倒地,覃昀琰却已重新站起。

      祝君宁的剑指向覃昀琰。剑光凌厉,万钧之势毁天灭地,带着十足的恨意瞬时便来到覃昀琰眼前。

      覃昀琰闭上了眼。

      可是他没有躲开。

      有人被他护在身后,太后,他的母后。

      剑气森寒,威压逼人,覃昀琰闭着眼睛依然感觉得到。那一瞬他能感受到的也只有寒意。

      他无法想象自己的一生竟是这样终了。

      天地寂静,剑尖再向前咫尺,一切便真当终结。

      寒意没有消失,可身体被刺的感觉却迟迟没有出现。

      覃昀琰无法确信地睁开眼,那剑尖就停在他的咽喉之前。

      咫尺的距离,祝君宁的剑却再不能靠近。

      另一把剑的剑身,横挡在了覃昀琰咽喉和祝君宁剑尖之间。

      守笼侍卫的剑。

      下一刻,侍卫之剑反转至祝君宁剑锋之下,挑开了祝君宁的剑。对方的剑没有威压,也没生出什么剑气,但足够的快。祝君宁攻势被对方瓦解,向后踉跄两步,看清了执剑人的脸。

      然后,祝君宁他……笑了起来。

      他对面,执剑人一招过后已无力再战,他以剑拄地,半跪下来咳出血。

      竟是……凌风雪。

      凌风雪。

      因为对眼前这个人的恨意,祝君宁自深宫中谋定了一个以“半面人”为名的环环相扣的杀局。这杀局本是要杀凌风雪的,可最后却殃及了他自己。

      当真环环相扣,这杀局的开始,他的恨指向凌风雪,这杀局的终结,凌风雪的剑指回了他自己。祝君宁想。

      他大笑着,撂下剑。又大笑着,看刚刚被自己打趴下的侍卫一个个挣扎着站起来,走向他。最后他还是大笑着,在被蜂拥而至的侍卫控制时,对凌风雪说了他此生最后一句话——我明白了你。

      昨夜他要入相府为恶,却在相府门前被暗算。他伤得不轻,伤他的人连让他看清自己的机会都没有给他就已遁走。

      无所谓。祝君宁想,他不需要看清。

      被伤之时,祝君宁心里对凌家一脉的仇恨,对江湖之远的执念,就已经全部烟消云散了。他不需要看清伤他的人的脸,因为他已经看清了自己真正该恨的人和事——太后、深宫。

      他不用看清伤他的人的身形或模样,他已想明白了他先前未及去想的事——做完灭门相府这件事,太后不可能放他江湖之远,太后会灭他的口。

      昨夜,受伤后,他和此时在邢狱院一样,也是笑。他坐在相府之后几条街远的陋巷,坐在陋巷回旋的夜风里,形只影单。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凌风雪为什么会自毁,会去刺自己的关阳一穴来换取短暂的功力全盛。

      于是,他做了与宴州收官之夜里的凌风雪,一样的事。

      此刻,蜂拥的侍卫们不知道的,是这个被制住的刺客,这个深宫里慈明殿内的老面孔,也曾是江湖赫赫有名的一个。他们不知道这个剑客的剑本就很厉害,更不知此时的他已刺中了自己的关阳大穴。

      祝君宁,此刻功力,正全盛;在场之人,无可敌。

      他们意识到此人无敌这一点,是下一刻祝君宁内力爆起,一人便把身边所有人掀翻在地之时。

      众人再一次倒下,凌风雪拄剑,在在场唯一还站着的祝君宁眼中看到了绝望。

      就像当日在刑房,祝君宁看到自己的那样。

      绝望的人正去捡剑,凌风雪拼尽全身之力堪堪站起,可他再没有力气去给对方任何一点还击。
      对方的剑已被捡起。

      那剑却架在了它主人自己的脖子上。

      祝君宁举剑于颈,盯着凌风雪……笑了起来。

      或许剑客间自有剑意联结,他们对彼此更加了解,也或许因为别的什么,总之,凌风雪很快读懂了此时举着剑的祝君宁眼中目光和喉间笑声的含义——任何人都不配杀我,除了我自己。

      极快的旋转把祝君宁的身形模糊成鬼魅,祝君宁颈间的鲜血在祝君宁自己的剑法下飘飞,四溅。
      所有人都愣住了。

      因为刺客刚刚迸发的狂暴内力,因为刺客现下自刎的惊人动作,也因为刺客所祭……这迅疾的,凌厉的,却更极具美感的剑法。

      寒秋十九刃,这剑法在世上躲躲藏藏,快要三十年了,一朝现世,先是被夜夺丹书铁券之夜追击他的静水司看到,然后被这邢狱院里阻止他刺杀皇帝太后的所有人看到。

      已经有很多人看到这剑法了,他们会惊叹于它,然后会记住它。够了,值了。祝君宁在最后时刻想。

      他这辈子平宁的日子不多,云州的好时光毁在他自己手里。而后,颠沛流离直至进了这深宫锁囚笼,他躲藏了太久,隐忍了太久。他不甘,不过幸好他死之前莫名也做了这世上大部分人都不敢去干也没机会干的大事。够了,值了。他也想。

      祝君宁在寒秋十九刃的惊绝于世里彻底倒下,眼睛睁着。

      凌风雪,是他倒下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

      可惜……他没能够听见凌风雪回应他的话。

      那话是对他最后放声而出的那句“我明白你了”,所做的回应。

      凌风雪很累,浑身还很疼。他垂眸,游丝般的声音在回应——不,你不明白我。

      凌风雪说——今日,你以关阳自毁,是因为恨一个人。而在宴州,我以关阳自毁,却是因为……爱一个人。

      凌风雪拄着剑,那剑的主人,原本守笼的侍卫从身后地上爬起来,不知道是该控制凌风雪还是扶住凌风雪。

      他最终也没有做出选择,因为他发现所有人都在涌向他的左手边,皇帝和太后那里。他现在也随那些人朝皇帝和太后而去了。

      一次未成的刺杀,疾风骤雨。

      一场陡生的惊惧,噩梦一般来了又去。

      刺客身死,涌向天家的人有瞬时的草木皆兵,然后殿前司赶到,他们看了看刎颈身死的熟面孔,心底的惊惧转为疑惑,最后长长一叹不再多想,把胸中紧提的一口气松下来。

      ——保护皇上。

      ——保护太后。

      ——保护天家。

      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所有人急忙去看顾变故之后的皇帝和太后有没有受惊。

      吵嚷着要保护天家的人一个接一个自凌风雪身前掠过,无一人在他身边停留。

      凌风雪还是垂着眸,他眼前的世界,青砖地,地上的血与剑,全成虚影。

      幸好……可他想,幸好他所剩的力气还能够在刚刚挡下祝君宁那一击。

      幸好现在,天家无事。

      天家无事。众人前呼后拥,在殿前司出鞘刀剑的护持下保护天家离开这是非之地。力挽狂澜,瞬息转圜局势护得天家无事的人,此刻如何,没人在意。

      凌风雪还在原地,他眼前的景象越来越虚幻,麻木感取代疼痛,他无力又昏沉。

      众人离去伴着喧嚣,喧嚣声响在凌风雪的耳边,嗡嗡的,内容听不真切。

      血在凌风雪脚下蔓延看,他周遭的青砖地像被血侵蚀,然后融化,变换成软绵绵的一滩。凌风雪抬了抬眼,看着前面的路,深一脚浅一脚想要向前,可他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遗忘了他这个人犯的邢狱院再过多久才会想起他,而后又会把他带向哪里。他只是向前艰难地挪动步子走着,走着走着,就要倒下,可他想撑住。他周围什么都没有,无可撑,无可依。

      当下这被人遗忘的时间对他来说像是一场梦。梦里,无人之境,充斥其中的冷,像极了他自宴州归来时的风雪与冰凌。

      切实的冷意在梦境里攀升,他没剩多少觉知,不知道自己骨血里透出的是冷,周身却已烧起来,烫得可怕。

      冷,无尽的冷,在他以为这冷会无止无休时,他却又感受到了暖。

      大梦的无人之境被破坏,凌风雪看到了一个梦境的闯入者,那闯入者长着一张他日思夜想的,熟悉的脸。

      昏昏沉沉里……凌风雪看到了澹台傲。

      最后一分力气用尽,沉在梦里的人在空荡的邢狱院前堂晕厥,然后,一个逆着众人方向而来的少年闯进这一片空荡,在他向后倒下前,接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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