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夏余烬

作者:初池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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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流里的灯火


      春分的风裹着料峭的寒,吹得市医院住院部的玻璃窗嗡嗡作响。季槐把最后一件行李塞进后备箱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鹿槿灼的骨髓移植很成功,医生说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可他心里那股悬着的劲,却半点没松。
      “在想什么?”鹿槿灼披着他的大衣,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脸色还有点苍白,却比住院时多了点血色。她的目光落在他攥紧的拳头上,那里还留着昨天帮她拎吊瓶时勒出的红痕。
      “在想周奶奶的艾草该晒了。”季槐转过身,接过她手里的玻璃罐,罐身被阳光照得透亮,里面新添的穿刺针说明书和水果糖挤在红本本旁边,像群挤在一起取暖的小家伙,“还有诊所的药柜,该重新摆摆了,你总说找药不方便。”
      她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阳光:“你就是想太多。”走下台阶时,她的脚步还有点虚,季槐赶紧伸手扶住,掌心的热透过薄薄的毛衣渗进来,暖得她指尖发麻。
      车开上国道时,鹿槿灼忽然指着窗外:“你看,油菜花开了。”公路两旁的田埂上,成片的油菜花像铺了层金毯,风一吹就翻起浪,把整个春天都裹在了里面。
      “等你好利索了,我们去河滩摘野菜。”季槐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周奶奶说今年的荠菜长得特别旺,包包子肯定香。”
      “还要去果园看看我们的桃树。”她补充道,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花瓣,“不知道去年那颗冻桃发的芽,有没有熬过冬天。”
      季槐“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后视镜里,市医院的大楼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个模糊的白点,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还留在那里——是治疗室里冰冷的器械,是护士站里此起彼伏的呼叫铃,是鹿槿灼穿刺后渗血的纱布,像根细刺,扎在心里隐隐作痛。
      老院的门推开时,周奶奶正蹲在院角翻晒艾草。青灰色的叶片在竹匾里舒展着,像群被阳光唤醒的蝶。听见动静,老人家手里的木耙“哐当”掉在地上,颤巍巍地站起来,看着走进来的两人,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可算……可算回来了……”
      “奶奶您慢点。”鹿槿灼被季槐扶着,快步走过去扶住她,指尖触到老人家粗糙的手,那里还留着纳鞋底时磨出的厚茧,“我们回来啦,以后天天陪您说话。”
      周奶奶抹着眼泪,拉着她的手往屋里走:“我炖了乌鸡汤,放了当归和枸杞,补气血的。灶上还温着馒头,是你爱吃的红糖馅。”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却透着股失而复得的欢喜,“你们的房间我天天打扫,被褥都是新晒的,暖得很。”
      堂屋的条案上,玻璃罐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放着束刚摘的迎春花,嫩黄的花瓣沾着露水,像撒了把碎金。鹿槿灼看着罐子里的红本本,忽然觉得眼眶有点湿——从隔离病房到抢救室,从治疗室到回家的路,这罐子像个沉默的伙伴,装着他们所有的苦与甜,跟着他们走过了最难的日子。
      “赵磊昨天还来呢。”周奶奶端着鸡汤出来,香味混着艾草的清香漫开来,“说要给你们的诊所装台新空调,夏天就不热了。林宇也打了电话,说他轮休就来帮忙,让你俩好好歇着。”
      鹿槿灼喝着鸡汤,听着周奶奶絮叨,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发紧。她知道这些善意像春天的阳光,一点点驱散她心里的阴霾,可骨髓移植后那股隐隐的排异反应,却像藏在暗处的寒流,时不时窜出来提醒她——这场仗,还没打完。
      回老院的第三周,寒流毫无征兆地来了。先是鹿槿灼开始低烧,体温总在三十七度五上下徘徊,吃了退烧药也不见好。接着是咳嗽,夜里咳得厉害,常常把季槐惊醒,看着她蜷在被子里,肩膀微微耸动,像只受了惊的小兽。
      “明天去医院看看吧。”季槐坐在床边,替她擦去嘴角的药渍,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别是排异反应加重了。”
      “就是着凉了。”鹿槿灼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额头上,“你看,不烧了。过两天天暖和了就好了。”她不想去医院,那里的消毒水味总让她想起穿刺的疼,想起手术台上刺眼的灯,想起那些冰冷的仪器。
      季槐没说话,只是起身去厨房煮了碗姜茶,放了足足的红糖,烫得能焐热手心。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他忽然从药箱里翻出个体温计,塞进她嘴里:“听话,量个体温。”
      体温表显示三十七度八。季槐的脸色沉了沉,把她裹得更紧了些:“明天必须去医院。”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像小时候她生病不肯吃药,他拿着糖哄她,眼里却藏着股执拗。
      鹿槿灼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知道他又熬了半宿。这些天他总是这样,她稍微动一下,他就醒了,夜里要起来好几次,摸摸她的额头,看看她的呼吸,像根绷紧的弦,一刻也不敢松。
      “好。”她终于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去医院。”
      市医院的复查结果像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医生拿着化验单,眉头皱得很紧:“排异反应有点加重,肝肾功能指标也不太好,得住院观察。”他看着季槐煞白的脸,补充道,“做好准备,可能要进行二次治疗。”
      “二次治疗?”季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里的化验单差点被捏碎,“移植不是很成功吗?怎么会……”
      “排异反应本来就复杂。”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无奈,“她的体质特殊,恢复起来比别人慢。先住院吧,我们会尽力的。”
      病房的门关上时,鹿槿灼正靠在床头看玻璃罐。罐子里的迎春花已经蔫了,花瓣卷成小小的筒,像在哭泣。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看见季槐手里的化验单,忽然笑了笑:“是不是要再住阵子?也好,省得你总说我不按时吃药。”
      季槐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别怕,有我呢。”他能感觉到她在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怕。这个总是说“我不怕”的姑娘,其实比谁都怕疼,比谁都怕分开。
      寒流来得越来越凶,连晴了几天的天又阴了下来,飘起了细密的雨。鹿槿灼的情况时好时坏,有时候能喝小半碗粥,有时候却吐得厉害,连喝口水都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季槐守在床边,手里总攥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她每天的体温、饭量、吃药的时间,甚至连咳嗽的次数都标得清清楚楚。护士进来换药时,看见他眼里的红血丝,忍不住说:“季医生,您也歇歇吧,这样熬下去,您先垮了。”
      “我没事。”他笑了笑,眼里的疲惫却藏不住,“她醒了看见我不在,该害怕了。”
      周奶奶每天都会来,拎着个保温桶,里面换着花样地炖着汤——黑鱼汤、鸽子汤、老母鸡汤,说“总有一样能合胃口”。老人家的关节炎在阴雨天犯得厉害,走路一瘸一拐的,却每天雷打不动地来,坐在床边给鹿槿灼讲老院的事,说“院角的木槿发新芽了”,说“赵磊媳妇送来的腌菜真下饭”。
      鹿槿灼听着听着,忽然说:“奶奶,我想看看玻璃罐。”季槐赶紧从柜子里拿出来,罐身蒙上了层薄灰,他用袖子擦了擦,里面的红本本和糖块在灯光下泛着光。
      “你看,”她指着罐底的糖块,声音很轻,“化得更厉害了,把红本本都泡软了。”
      “等你好了,我们把它挖出来晒晒。”季槐握住她的手,指尖的凉让他心疼,“再放块新的水果糖进去,要最甜的那种。”
      她点点头,忽然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都掉了下来。季槐赶紧拿过纸巾,却看见她的嘴角溢出点淡淡的红,像朵被揉碎的红梅,在苍白的纸上格外刺眼。
      “小灼!”他的心脏像被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喘不过气,伸手去按呼叫铃,指尖却抖得按不准。
      医生和护士很快就来了,病房里瞬间挤满了人。监护仪的警报声尖锐地响起,像根针,刺破了所有的平静。季槐被拦在外面,看着他们给鹿槿灼插氧气管,注射药物,看着她的胸口起伏越来越微弱,忽然觉得天旋地转。
      病危通知书是在凌晨三点递到季槐手里的。纸张很薄,却重得像块铁,上面的“病危”两个字用红笔写着,刺得他眼睛生疼。医生的声音带着疲惫:“排异反应突然加重,多器官开始衰竭,我们尽力了……”
      “不可能!”季槐猛地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像头困兽,“移植不是很成功吗?昨天她还说想吃荠菜包子!怎么会……”
      “这就是排异反应的可怕之处。”医生叹了口气,“来得快,没有预兆。季医生,你……做好准备吧。”
      走廊里的灯惨白,把季槐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被剪断的线。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手里还攥着那张病危通知书,纸角被他捏得发皱。周奶奶拄着拐杖匆匆赶来,看见他的样子,手里的保温桶“哐当”掉在地上,汤洒了一地,香气混着药味,在走廊里弥漫开来。
      “咋了?小槐,咋了?”老人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抓住他的胳膊,“小灼她……她咋了?”
      季槐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病危通知书上,晕开了“病危”两个字的红痕。周奶奶看着他手里的纸,忽然明白了什么,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嘴里反复念叨着:“不会的……不会的……”
      赵磊接到电话时,正在给货车装货。凌晨的装卸站灯火通明,他听见季槐哽咽着说“小灼快不行了”,手里的箱子“啪”地掉在地上,砸在脚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我马上到!”他挂了电话,跳上货车就往医院赶,轮胎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响。车后座上还放着给鹿槿灼买的草莓,是早上刚从批发市场抢的,说“给她补补维生素”,此刻却被他急刹车晃得滚了一地,像颗颗红色的泪。
      林宇是被护士叫醒的,他刚值完一个通宵的班,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听见手机响,他迷迷糊糊地接起来,听见赵磊说“鹿姐快不行了”,瞬间清醒过来,抓起白大褂就往住院部跑,白大褂的袖子扫过桌子,把病历本都带了下来。
      病房外的走廊很快就挤满了人。赵磊媳妇抱着孩子,孩子在怀里睡得正香,她却红着眼眶,不停地抹眼泪。林宇靠着墙,手里攥着本被翻旧的《内科学》,那是鹿槿灼送他的,扉页上写着“医者仁心”四个字,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重。
      每个人都在沉默,只有监护仪的警报声在走廊里回荡,像在为谁倒计时。季槐坐在病房门口的地上,目光呆滞地盯着紧闭的房门,像尊失去灵魂的石像。周奶奶坐在他旁边,手里攥着块红布,是给鹿槿灼纳鞋底剩下的,此刻却被她捏得变了形。
      天快亮时,病房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的歉意:“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季槐猛地站起来,腿麻得差点摔倒,他推开医生冲进病房,看见鹿槿灼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张纸,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单,胸口没有任何起伏。
      “小灼……”他扑到床边,握住她的手,那只曾经给他剥栗子、给他缝袖口、给他擦汗的手,此刻冷得像块冰,“你醒醒……看看我……我们说好要去摘荠菜的……”
      他的声音哽咽着,泪水模糊了视线,滴在她冰冷的手背上,像在给她最后的温暖。玻璃罐放在床头柜上,里面的红本本和糖块在晨光里泛着光,像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些一起走过的日子。
      鹿槿灼的嘴角似乎还带着点笑意,像在做什么美梦。季槐忽然想起她昨天说的话,说想看看玻璃罐,说糖块化得更厉害了。他拿起玻璃罐,紧紧抱在怀里,罐身的凉透过衣服渗进来,冻得他骨头疼。
      “我们回家了,小灼。”他把脸埋在她的手背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回我们的老院,种百日红,修屋顶,看桃树苗结果……你不是想看看春天吗?我带你去看……”
      走廊里传来周奶奶的哭声,像把钝刀,割得每个人心里都生疼。赵磊别过脸,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眼眶通红。林宇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内科学》,扉页上的“医者仁心”四个字,此刻却像在嘲笑他的无能。
      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鹿槿灼苍白的脸上,给她镀上了层虚假的暖色。季槐抱着玻璃罐,坐在床边,像尊永恒的石像,守着他的时光,守着他的春天,守着那个永远不会再醒来的人。
      寒流还在继续,可老院的灯火,却永远地暗了一盏。只有那个玻璃罐,还在晨光里泛着光,装着所有的苦与甜,所有的等待与希望,像个沉默的墓碑,立在时光的长河里,诉说着一段未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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