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山歌

作者:曼妙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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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上虎巧设汤盏局


      青樊崖下,废弃驿亭。
      雨停了,雾更浓。
      苏闲语蜷缩在驿亭最能避风的角落,背靠一根长满青苔的石柱,翻看着鹤姑的遗物,《金顶神女传·兵法选》。
      整本书中,不见高深武艺,亦没有江湖奇谈,而是一本……讲述雪山战史的兵书。
      “神女引天火为矢,射敌辎重于地峡。此为‘攻敌必救’之要……”
      她的指尖,在那行娟秀的批注上缓缓划过。
      看得极慢,极认真。仿佛要将那每一个笔画的转折、每一缕干涸墨迹的深浅,都刻进自己的神魂里。
      “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虚实之间,存乎一心。此为‘先发制人’之理……”
      这些,都是师傅平日里挂在嘴边,她早已听得耳朵起茧的“大道理”。
      可现在,这些冰冷的文字,却仿佛都活了过来。
      每一个字,都带着师傅的声音、师傅的眼神,和她挥舞玉梭的飒然身影。
      苏闲语翻到某一页,停住了。
      那一页的插画旁,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猪头。猪头长着满头刺猬针一般的短发,猪鼻子上还插着两根葱。
      猪头旁边,用更潦草、更稚嫩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
      “钧壤子师兄今日又在曦煌楼训话,言辞古板,面目可憎,如猪哼哼。闷死个人!”
      苏闲语的嘴角微微上扬。
      她仿佛看到了。
      看到了许多年前,不是“护阁神兽”,也不是“鹤楼主”,只是个被师兄训了话、心里不忿的少女,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在书上画画、写坏话的样子。
      她的嘴角越扬越高,眼眶却越来越热。
      最终,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闷死个人”四个字上,将那陈年的墨迹,洇开一小片模糊的圆。
      她抱着那本尚有余温的书,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用这种方式,汲取着最后的温暖。
      笑声,带着压抑不住的啜泣,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断断续续,不成调子。
      “师傅……你骗人……”
      她喃喃自语。
      “你说……你说你是善河行走,可这里面……一句都没提过什么智慧凤凰……”
      锦娘一动不动地坐着。
      她背对着苏闲语,面向亭外那片被浓雾笼罩的官道。
      她面前的泥地上,插着那柄被烧得焦黑、尘尾燎断的拂尘。
      “阴阳神铁拂尘”。
      龙婆是这么叫它的。
      通体陨铁,柄长二尺二寸。槌头形如金瓜,刚而不折,金石不摧。
      锦娘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在那狰狞的瓜棱上,缓缓抚过。
      她的目光,又落在那一束束发黑的银丝尘尾上。
      她试着去想象。
      想象义父当年,是如何将这柄重逾百斤的杀器,舞得如行云流水,在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生路。
      然后,她看到了另一幅画面,戴着鬼面头盔的死士那张脸。
      那柄……几乎与杀害义父的凶器一模一样的,粗糙、简陋、恶毒的铁铳。
      “砰!”
      杨婆婆倒下的身影,与义父倒下的身影,在她眼前重合。
      她握紧了手中的“见性鉴”。
      镜面冰凉,只映出一片混沌的灰。
      “画皮……”
      她喃喃自语。
      七日前,那个手拿拂尘、慈祥微笑的身影,犹在眼前。
      镜子里,是什么?
      是一团,由无数扭曲的肢体,和哀嚎的脸孔,纠缠而成的……血肉。
      ——自己在义父的衣冠冢里,亲手埋葬的“念想”,成了贼人行凶的工具。
      她猛地将拂尘推倒,看向自己的手。
      镜子里,那只手上,也覆盖着一张皮。
      一张……属于庄晴的皮。
      “啊——!!”
      锦娘发出凄厉的尖叫,将那面“见性鉴”狠狠砸在地上。
      圆镜在坑洼不平、长满青苔的泥地上翻滚、弹跳,却没有碎。
      最终,镜面朝上,静静躺在一滩积水里。
      亭外,浓雾中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疾不徐,由远及近。
      锦娘没有动。
      苏闲语的笑声和哭声都停住了,她猛地起身,手已握紧了腰间的素剑。
      锦娘充耳不闻,只是盯着地上那面镜子。
      她看到了。
      一双双,截然不同的鞋子,从雾中走出,停在了驿亭的边缘。
      一双是福禄锦面的软底快靴,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
      一双是厚重的熊头铁靴,靴筒上镶着铜钉。
      一双是沾着泥灰的登山木屐。
      一双是用不知名皮革鞣制的缠足。
      最后一双,是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色夜行靴,软底薄面。
      五双鞋子,在她眼前一字排开。
      她甚至能“看”到,它们各自主人的眼神。
      禅虎在算计。
      杨玤在愤怒。
      柯浪在审视。
      夏虫在观察。
      而那个墨陌……在等待。

      “庄锦!”
      杨玤怒吼。
      “你他妈的还要在这里装死到什么时候?!”
      他几步冲进亭子,一把揪住锦娘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拎起来,双目赤红。
      “我祖母被那个老牛鼻子关在山上,生死未卜!你倒好,在这跟个软骨头似的瘫着!你对得起她吗?!”
      “你不是说要报仇吗?!你现在算什么?!被自己吓破了胆的懦夫!”
      他用力摇晃着锦娘的身体,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寻死?!大家都还在想办法,都还在为你奔走!你他妈的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躲着,寻死觅活?!”
      锦娘的身体软绵绵的,像一具被抽去骨头的布偶,任由他摇晃,那双空洞的眼睛没有任何神采。

      “杨爷,够了。”
      禅虎的声音懒洋洋的。
      他放下铁钵,上前一步,用手中的烟斗,轻轻点在杨玤的手腕上。
      杨玤吃痛,松开了手。
      禅虎接住软倒的锦娘,将她扶到石凳上坐好,又将那面沾着泥水的“见性鉴”捡起,用自己的袖子仔细擦拭干净,放在她面前。
      “庄仙师。”禅虎的声音恢复了生意人的圆滑,“我与你的约定,还作数。买家,我已经找到了。这番前来,便是我的‘定金’。”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亭外那几个神情各异的“同伴”。
      “这些人,都是我‘搭把手’的朋友。以后,也是你的朋友。——只要你,还愿意当那个,能把所有人都拧成一股绳的‘庄仙师’。”

      锦娘的目光,终于找回一分神采。
      她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陌生的脸,又看了看亭外那些或审视、或愤怒、或警惕的眼睛。
      “朋友……”
      她喃喃自语。
      墨陌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侧,依旧是那副毫无感情的语调。
      “我帮你。”
      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我听禅虎说了‘螟蛉祝’。我那些错乱的记忆,只有你能帮我找回来。作为交换,我向你‘效忠’。”
      她又看向苏闲语。
      “直到,我们分清,她到底是谁的妹妹。”

      亭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禅虎在一旁打了个哈欠,将那提了一路的沉重铁钵提起,放在石桌上,道:“我这店里,没什么好东西,就带了些滋补的汤水。”
      他将那盖子揭开,一股浓郁的药香与鲜香瞬间弥漫开来。竟是一钵熬得金黄油亮的浓汤,汤中沉浮着不知名的菌菇、鱼肉、海货。
      “先吃些东西。天大的事,也得填饱了肚子再说。”他自顾自地盛出一盏,自己先喝了一口,“我这‘海虎汇’,不敢说能起死回生,补补元气,还是有些用处的。”
      锦娘接过苏闲语递来的汤盏。
      温热的触感与扑鼻的香气,让她那早已冰冷麻木的五脏六腑,竟是生出一丝暖意。
      她低声道了句“多谢掌柜”,便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众人亦是各自取用。
      一时间,亭中只余下轻微的盏勺箸筷碰撞之声。
      热汤下肚,精神一振。

      杨玤重重叹了口气,仍是急不可耐地抢先开口:“那钧壤子,名为看护,实为囚禁,我祖母又身受重伤,经不起任何折腾……”
      禅虎点了点头:“此事,是有那么点棘手。阁主深不可测,青樊阁又是守卫森严。”
      “……不过,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打不开的锁。关键在于,找对钥匙。”

      他放下汤盏,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夏虫身上。
      “夏先生,我观你这盏中,鲈鱼肉一口未动。”
      “这剑水鲈鱼,确是秋后始肥,深秋最腴。六月的鲈鱼,没什么吃头。可是……鲮县远在剑北道,这剑水下游的鲈鱼,养在千里之外,夏先生又是如何品出名堂的?”
      夏虫闻言,苦笑一声,低头避开了禅虎的视线:“在下……自小肠胃不适,食不得河鲜,见笑了。”
      禅虎脸上的笑容不变,他从铁钵里,又为夏虫盛了一盏汤。这一次,特意避开了鱼肉,只盛了菌菇和几样珍稀的海货。
      “原来如此,是我疏忽了。”他将汤盏推到夏虫面前,“那先生不妨多用些海物……我听说,鲮县地处苦寒,寻常海货不易得,非是县君一级的大人物,怕是无福消受。夏先生此番南下,正好尝个新鲜。”
      夏虫看着碗里的干贝和响螺片,沉默了片刻。
      “……让掌柜的破费了。”
      “不破费,不破费。”禅虎摆了摆手,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只是我这人,就好琢磨些没用的东西。比如,为何夏先生你,连筷子都不用,只使汤匙?”
      夏虫握着汤匙的手猛地一僵。
      禅虎那双眼睛看着他,像林中的幽光盯上了终于露出破绽的猎物。
      “我这店里,迎来送往,三道八极,什么人都见过。渔民吃饭,爱用手抓,方便;武人喝酒,好使大碗,痛快;文人修士,喜欢讲究规矩。”
      他顿了顿:
      “唯独有一种人,吃饭使器,却只使汤匙,不用箸筷。”
      他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又忙又懒的人。”

      苏闲语、杨玤、柯浪,甚至墨陌,都愣住了。
      谁也没想到这个答案。
      “懒。”禅虎用烟斗轻轻敲了敲桌面,“懒到连夹菜这点活,都觉得是在浪费心神。他脑子里,有重要一百倍的事情在转。吃饭,不过是让脑子继续转,不得不干的累赘活儿。”
      他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模糊了那双捕食者的眼睛。
      “而忙呢,”他的声音变得更响,“忙到连吃一顿安稳饭的时间都没有,必须立即填饱肚子,去处理下一件事,夏先生,你告诉我,这三道之内,哪个乞丐,会忙成这个样子?”
      禅虎将烟斗在桌角磕了磕,烟灰落下。
      “所以,你夏家在鲮县,不是什么抱着宝贝、流落街头的乞丐。你是一个……时间比黄金还贵的大人物!”
      “现在,夏先生,”禅虎的笑容消失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时间,都用在什么地方了?”
      夏虫缓缓起身,走到苏闲语面前。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又是长身一揖。
      “小子先前对苏姑娘说,夏家是鲮县乞丐,不尽不实。在此,向姑娘赔罪。”
      苏闲语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礼惊得手足无措,猛地站起身来:“你……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我夏家家祖……当年,本是鲮县国师。”
      杨玤与禅虎脸上泛起了然之色。
      “苏姑娘于小子,有救命之恩,再造之德。小子本不该欺瞒恩人。”
      夏虫依旧躬着身,声音郑重。
      苏闲语的脸颊却瞬间涨红,她猛地上前一步,一把将夏虫扶了起来。
      “你做什么呀!快起来……你什么都不欠我!尖牙山那时,是我姊姊救了你,在工坊,也是我姊姊替你解了围!要谢,你也该去谢她!”
      她越说声音越大。
      “而且!而且你还帮我造了手臂,你对我有恩!你现在这样……这样,是在捧杀我!你再这样,我……我就不理你了!”
      她说完,负气地别过头,不再看他。夏虫苦笑了一下,重新坐回原位。
      他没有再对苏闲语说什么,将目光转向了锦娘。
      “庄姑娘。我夏家,确有一桩……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秘密。”
      他顿了顿。
      “……此事,与百年前的三魔钜祸有关。与那崩毁的气机石……有关。”
      “自真宰所遗神石崩毁之日起,我夏家先祖,便奉真宰遗命,世代守护……三道最大的那块,气机石碎片。”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那碎片,被我先祖藏于一处绝密之地,以家族传承机关术,设下重重禁制。”夏虫续道,“先祖教诲我等,小隐于野,大隐于市。故而百年之前,我家便以经世致用之法,跻身县君宫廷,世袭国师……”
      “……然而,百密一疏。一年之前,此事,此事……终究还是暴露了。”
      夏虫狠狠地摇头,满面痛苦地闭上眼睛。
      “一夜之间,三股势力,同时找上了我夏家。其一,鲮县县君白远山,她撕毁白夏两家盟誓,欲用碎片以图霸业。其二,是幽隐城天枢院的人。其三,则是……一伙自号‘不死国’的怪人。”
      夏虫恸道:“三方皆欲得此碎片,我爹娘与来犯之敌力战,最终……最终用上了,家祖遗留的最后手段,与他们同归于尽。我带着开启密藏的信物,逃了出来。”
      “而后我一路南逃,不敢有片刻停留,三方皆对我穷追不舍。”
      “我知自己身怀重宝,乃是众矢之的,无论落入谁手,皆是死路一条。我更怕的是,若我被擒,那守护百年的秘密,便将毁于我手。我……我愧对爹娘之死,愧对列祖列宗啊!”
      他情绪激动之下,泣不成声。
      “我日夜惶恐,食不知味、寝不安席,只盼能寻一处无人之地,了此残生,将这秘密永埋地下,每每独处之时,却又痛恨自己下不去手……”
      “后来,我为寻奥援,与南齐后人齐枫结盟。他在明处,吸引宵小注意;我在暗处,调查王记铁号与劣铁之祸的消息。再后来……的事,就是在尖牙山。大家,都知道了。”
      他低下头,不再言语,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
      驿亭之内,只剩下风穿过残破窗棂的呜咽。

      杨玤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这过于沉重的秘辛压得发不出声音。
      柯浪则握紧了腰间的剥皮刀,眼里满是对未知的忌惮。
      苏闲语看着夏虫,又看了看身旁沉默不语的锦娘,想问些什么,却只是默默将“见性鉴”收进自己袖中。

      禅虎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锦娘看着他。
      她看到,禅虎在听到“机关术”三个字时,眼尾的笑纹顿时扬起。
      而当他听到“气机石碎片”时,那份笑纹却消失不见,变成了混杂着震惊与狂喜的瞪视。
      ——他原本想要的,是鲮县夏家的《太阴拟形册》。

      禅虎对着满亭的死寂,悠悠开口:
      “庄仙师。”
      他顿了顿。
      “我本想验证一番,这机关术‘南齐中倪北夏’的北夏,有什么堪比霹雳弹的辛秘,却是没想到——”
      他抬起那双总是睡不醒、此刻却亮得惊人的眼睛,扫过在场每一个神情各异的人,最终,落回到庄锦身上。
      “这钥匙,可比这把锁还要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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