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花照夜

作者:浊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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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相城(9)


      昏暗山崖间楼阁耸立,惨白的灯笼丝毫无法驱散积攒千年的寒气,只将阴冷更甚,迷雾更浓。最高的楼台之上,却见一抹火红格外突兀,似那星点引路烽火,要将阳光引向这幽深山谷。

      “舜泽!你可算来了!”

      见一黑一白两道人影落上瓦檐,跃入阁内,沈炤收起百无聊赖扫视着山谷的视线,换上一副欣喜的表情,快步朝白衣那人迎去。

      “我差点以为他们要拿你怎样,好在你——”

      “沈炤,你来做什么?”洛凕只往后退了一小步,避开沈炤伸过来的手。

      沈炤的神情稍稍失落一瞬,但立马便再爽朗笑道:“当然是不放心你,你现在法力微弱,待在这种地方太不安全。顺便——这地方不见天光的,闷得慌,就还能带你去透透气?”

      洛凕那张白瓷面具下看不出表情,只肩膀稍微耸了耸,语气有些拿人没辙的意思:“……行吧。”

      这人倒从以前就是这样。

      “人带到了,那应该没我什么事了?”一旁柳时出声询问。

      话音刚落,又见沈炤一眼横了过来,柳时便识相地闭上了嘴,举起双手无辜地退开几步,手一摊做出个您二位请的动作。

      沈炤这才收回视线,往后几步跳到栏杆上,脚尖点地的一瞬,火焰自他周身燃起。一条通体火红的长龙从中显现,身躯环绕在整座楼台上,龙身缠绕的火光如同烈阳,将昏黑谷底照得如日出般明朗。

      那一人多高的头颅正停在洛凕面前,隆隆的声音自龙首中发出:“上来吧。”

      “太亮了,收一收,我看不见了。”洛凕在面具下眯起眼睛。

      从以前就是这样。

      沈炤:“……”

      火焰立马如熄灭般黯淡下去。

      洛凕摘了面具收入斗篷下,伸手揉揉被刺出几滴泪的眼睛,这才动身翻至瓦上,踏上火龙头顶,扶住炭黑的长角。再轻叹一声,他用食指在龙角上示意地叩了叩:“走吧。”

      龙旋即发出一声长啸,身躯卷起劲风,飞快往上盘旋而去。转眼便只见些微火苗般的红影,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崖壁间。

      柳时一手横在额前望着火龙远去,又往下瞧了瞧。只见外面街上东倒西歪躺满了人,大都是奄奄一息被天火照掉半条魂的样子,还有不少人看上去已经咽了气。

      “这帮邪修道行是真不行呐。”他叉腰摇头。

      *

      洛凕乘着龙一路向上,很快便在深不见底的山谷间看到了一线天光。

      零落飘雪自上方缓缓落下,被沈炤周身带起的风卷向两侧。迎面的雪花皆在靠近之前就被热浪化去,到了洛凕身边只剩一丝寒气。

      从山崖间飞出,入眼是茫茫一片新纸般的空白。

      南疆终年积雪,最南端的坠龙谷更甚,就连最为耐寒的松柏之类也难在此见到。除却绵延雪川覆盖了目所能及的远端,便只剩零星的枯枝灰岩偶尔自雪中探出,为寒鸦提供得以歇憩的枝头。

      在昼夜不分的谷底待了几日,洛凕再见到晴空,倒是有些怅然涌上心头。

      火龙在上空盘旋一圈,最终选定一处稍高的崖头,往下飞去。

      落地之时,那积雪几乎要没过洛凕的膝盖。紧接沈炤化作人形自空中跳下,一圈星点火苗随后泛开,将几步内的雪尽数融去,露出下面青黑的地面。

      沈炤毫不介意地上看着有些硌人的石砾,随便踢出一块还算平整的地方,就这么席地盘腿坐了下去。而后他抬头一看洛凕,见人没有要坐下的意思,便问:“要不我把尾巴弄出来,你坐我尾巴上?”

      “不了。”洛凕想了想,还是坐下了,和沈炤隔开些距离。

      看人坐安稳,沈炤便往前望向茫茫雪原,感叹道:“这地方真是什么都没有,怪无聊的,不如中原半分。”

      “对我而言都一样。”洛凕拢拢斗篷,将发冷的指尖捂在一起,藏在厚实袖口下,“看久了,没什么意思。”

      这时一条暖烘烘的尾巴搭了过来,火红鳞片从洛凕身后绕过一圈,冷气被之驱开,尾端鬃毛正好落在洛凕手上。他转头看去,便见沈炤正一脸得意地望着他。

      “好在你现在不用去看了。”沈炤说,“想待在哪就待在哪,百年千年,山河万千,没有什么舜泽的职责,没有把你关起来的……”

      “沈炤。”洛凕打断道。

      沈炤沉默一瞬,收回有些灼人的视线,鼻中嗤出一口气:“好吧。”

      洛凕暗暗叹气,低头看向手腕:“你知道我是自愿的。”

      恍惚间,他似乎能看见金色的丝线。

      勒进皮肉,垂缀在空中,将他束在一座空荡仙宫里,他却早已麻木般觉不到痛,连疤痕都不曾留下。可他怎会不记得脖颈间那条禁枷落下时的触感,那是仿佛头颅就此被割下的窒息,叫他再也看不清、听不清身边之物。

      那是他自食恶果,是他终年执念所致的狼狈,也的确是他亲手刻下的。哪怕早已解开,其留下的痕迹也不会淡去。

      接着他却又看见了手背上的那道金色纹路,和确确实实从中牵出的一条金线。

      他想,他应当是自愿的。

      “因为敖澜?”沈炤仍旧望着远方。

      洛凕把手放到那条尾巴上,随意捋了两下,说:“还有你。”

      沈炤神情一怔,似并未想到洛凕会这么说。而后他又带着些许希冀望了过去,恳切说道:“你明明可以早告诉我。我能带你离开天界,哪还用等到你自己——”

      “我当然知道。”洛凕没再让人说下去,“但你,还有澜儿,本来都不该被我拖累。”

      他怎会不知道,这条更为热烈的龙为何总是来找他?

      可他更不明白,敖澜也好,沈炤也好,为何都会想要接近他这虽有仙名却一无是处的拖累。分明敖澜离开他可以有更广阔的选择,分明沈炤不用因为同他走近而总受非议。即便出于同情、出于怜悯,也绝不该是眷恋这种人皆欣然的情愫。

      洛凕只想,他好像从来如此,身边的人总会因他而不得善果。

      “可你被关在那地方三千年。”沈炤忍不住朝洛凕靠近了,急切道,“天道堂,越祉,他们都视而不见,敖澜他却——”

      “是我求他的。”

      洛凕神情平淡地说。

      沈炤闻言一滞。

      “我求他千万不要放我走,不然我一定不会再回去。”洛凕似乎仅仅在陈述事实,语气中不闻半点波澜,“我害怕那个地方,怕到屡次想要寻死。”

      他害怕那座囚笼,曾想方设法要从中逃离,可渐渐地,他发现他无处可去。于是他只能倾尽所有将触手可得的留在身边,唯恐其中再度只剩下他,独自熬过千百日夜。

      “……可我后来早就忘了为何如此。”

      可这些远远、远远不及他心中的恐惧。

      ——

      他试图劝自己这样就好。

      他什么都做尽了,这样敖澜就不会离开他身边了。哪怕他再无法踏出这座仙宫,哪怕他身上已缠满金线,乃至最终只能待在那湖面中央的八面长亭下静修才能勉强清醒,他应当都是心满意足的。

      已经无处可去了,他不该奢求更多,只要敖澜还在……

      脚步声近了,是他熟悉的人自亭前长栈上走来。那人身量早已比之过去高大许多,玉白长发瀑布般拖曳在身后,鎏金白袍上是龙鳞般的光洁纹路。

      敖澜缓步来到他面前,一如往常在他身侧紧贴着坐下。

      “……月仪。”

      “怎么了?”月仪收住心绪,微微转头,温声问道。

      就像往常一样,无需再关心其他。他仅剩的清醒、尚留有的余地,都应当用在这条白龙身上。以此回应其依恋,和将近千年下来始终如一的执着。

      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歉意?或仅是手段罢了?他不关心,也懒得去思考。

      “你想走吗?”只听敖澜说。

      四个字云淡风轻地飘过耳边,叫月仪一时都未能反应过来。

      却紧接着深深刻上他的心口。

      这孩子突然问些什么?

      他分明说过了是自愿,这些东西他早不在乎。再者敖澜自己也想留在这里,做什么要同他询问这种东西?他当然不会答应,他就算走了又能去哪,这里已经是他唯一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他应当……

      刺痛接连从身上传来,是那些金线原本就在的位置,是他本该早已习惯且忽略的痛楚。可此刻却无比明晰,好像鲜血从被勒住的皮肉下淌出,浸湿他的衣袍,乃至颈间曾几乎被勒断的窒息也重新涌上。

      这时,一只手温柔地绕过他的耳后,将他拉近了,叫他能隔着黑纱清晰地同那双金瞳对视。

      其中仍旧平静,却最能映出他此刻惶恐的模样。

      “月仪。”他听见那孩子轻声唤道,珍重且无奈。

      “不……不。”月仪不敢再多看,只能低下头去,额前紧抵在敖澜胸前,双手攥上衣襟,声音无法控制地颤抖,“千万不要放我走,好孩子,求求你……”

      别丢下他,别放开他,别再让他独自一人,他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我不能扔下你,我不想……很快就好了,没事的……”

      他不想离开,他不能离开。

      敖澜只是看着他,再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你想走吗?”

      月仪不住发着抖,大口喘着气,将头低得更深。他指尖攥得苍白,将敖澜的衣襟捏得发皱,口中终遏不住哭腔和恳求。

      “我好冷啊……澜儿……”

      他好想逃走。

      ——

      他哄骗了那条白龙,语不成声地恳求它用爪牙割断束缚他一生的线。他说,他一定会回去的,待他恢复残破不堪的法力,待他揭下过去留下的伤疤。

      “……我应了他的心意,让他放了我。”

      待他能够回来共度终生。

      洛凕下意识伸手去触碰被冻得发白的嘴唇,却又恍然反应过来似的,将手收回了斗篷下。他抿了抿嘴,好像有什么触感仍旧停留其上,温热却仓促。

      那条白龙从来不敢碰他。那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格。

      “换作是你,我也会如此。”洛凕深吸一口气,苦笑出来,再抬眼看向沈炤。那双金瞳与敖澜相比有着更多骄阳般的热切,不似那般沉静如潭,却对他来说太过刺眼,“你希望是那样吗?”

      他早就走错了路,便总有一天会出于恐惧而犯下过错。

      那细微的动作叫沈炤一时睁大了眼睛,半张着嘴哑了半晌,才往外挤出一个字:“你……”

      “天道堂是如何跟你说的?”洛凕紧接着问,“是我离经叛道,自己提剑闯出天界,而澜儿没能把我拦下?”

      说罢,他叹了一声。

      “那时我法力已被废去大半。沈炤,凭我自己是挣不开的。”

      沈炤难以置信地怔在原地。

      既是对事实与他所知相去甚远的震惊,也是对洛凕话语间透露出的不堪感到悲切。凡界所尊崇的舜泽乃是帝初之下再无其二的上仙,是无论在何处都高居神坛的照夜仙君,哪该是这般扯下羽毛求全的笼中雀鸟模样。

      “我已经对不起澜儿,我不想再对不起你。”洛凕靠了过去,伸手摸上沈炤的脸颊,望着那双眼睛,近乎恳求,“回天界去,忘了我,好吗?”

      他不过是个靠谎言换取短暂自由的骗子,何德何能经得起这般挂念。宋云轻也是,沈炤也是,为何都非得遭在他身上不可,他何罪至此。

      “我……”

      沈炤还想说些什么,却下一刻无端皱起了眉头。

      “沈炤?!”

      洛凕还没能反应过来,竟见沈炤猝然脱力般往前倒去。他始料未及,连忙将人扶住,而接下来所见只叫他震惊得说不出话。

      和那日在烬缘山上一样,黑色纹路爬上沈炤的脸颊,将失神的金瞳染上浓墨。

      “这是——”

      哗啦。

      锁链垂落在地面的声音。

      “看样子你们还有不少旧要叙,但实在抱歉,他的放风时间结束了。”

      随着锁链拖曳的响动,洛凕最不想听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青瑛手中一条有着荆棘般尖刺的链条垂在地上,连向沈炤颈间,在那里扣上了一道枷锁。片刻间,沈炤竟已变得和此前判若两人,宛若无事般径直起身绕过洛凕,去到青瑛身后站定。

      “你到底对他……”洛凕起身戒备着青瑛的动作,同时暗自观察,却见沈炤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视线不再转向他。

      “我对他?”青瑛顺势伸手勾过沈炤的肩膀,挑起那下巴左右看了看,而后轻声一笑,“您不是知道么。”

      “说来已经过去三十六年,再见面您却不认识我了,可让我伤心好一阵……”

      青瑛说罢,朝洛凕伸出手,一副关切的模样。

      “来,外面太冷,我送您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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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5个月前 来自: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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