溏心蛋

作者:鸽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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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1 章


      于白沙的脸庞已经被眼泪濡湿了,果真是爱哭小猫。

      一个故事被囫囵几句带过,酸涩的细枝末节略去不肯见人,声音抖而轻忽。

      澈然用手指撸着于白沙后脑勺,嗅到他衣角柠檬干燥温暖的香调。

      于白沙很平静地摇了下头,他的语调很轻:“其实我没什么感觉,只是生病后很容易莫名其妙的流眼泪。”

      他的面庞被阳光浸润得显出点透明的光泽,下一秒就要融入这片阳光似的。

      澈然没办法再听,他只是想了片刻,低头道:“对不起。”

      “你给我打电话那时候,我爸还在生气,他拿了我的电话卡成他的副卡,来电转接到他的手机上了。”

      于白沙摇头:“这不是你的问题,我不想听见你再道歉。”

      如果想表达“对不起”,那也可以换成“我爱你”。

      澈然嗯了一声,他还想说什么,手机却接连来了三个电话。

      他不得不接起来,电话那端的人交代了什么,澈然就匆匆地拿出了笔记本电脑,紧急开了个线上视频会议,处理总公司跨境税务和港股上市等问题。

      他挤出了上海的几天闲暇,虽然工作没有撂下去,北京那边还是积了不少事情。招股书第11版稿财务模型需要他本人确认,收购的新能源车企需要签署《资金监管协议》,Joal委婉提醒过三次要不要定回程机票。

      好在他马上就动身返回北京,不用让Joal再操这颗心。

      与来时不同,值机时,澈然替于白沙选了没有太阳的背光处。

      两人的位置紧挨在一起。

      他们陀螺一样打点各种事情,Blanc拒掉了上海各种签约意向的画廊,回国这段时间没有助理和工作室,大部分事情都要亲力亲为,他决心先组建新的工作室。

      于白沙收拾出了两个大号行李箱,澈然拎起来,手动估计出重量,他忍不住奇怪道:“为什么这么沉?”

      于白沙的衣物就那么几件,带着麻烦,不如到了新地方去买,澈然真不知道他少到可怜的东西是怎么塞满一个28寸的行李箱的。

      于白沙撇开了眼:“里面有画稿。”

      澈然问:“不能寄过去吗?”

      于白沙含糊道:“这个比较珍贵……我怕丢,就随身带着。”

      -

      晚上七点钟,北京大兴。

      于白沙稍稍睡了半小时,他本人尚且迷糊着,澈然一手揽着他,一手拖上了两个行李箱。

      于白沙的睡眠一直不太好,这几天与澈然住一起,也许是后半夜就已经筋疲力尽了,睡得倒是比往日沉。

      昨晚闹得太过火,天蒙蒙亮他才阖眼,早上六点钟又立刻起来工作了,又没喝冰美式,现在简直困得神志不清。

      澈然已经嘱咐家政阿姨提前来打扫过了,夹着一个睡得香喷喷的小猫赶回了家里。

      于白沙黏进了主卧的床上,澈然摸摸他的脸,又摸摸他的眼睛和眉毛,直到于白沙嘀咕了句什么,偏过头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澈然眉眼柔和了许多,他掏出手机,换了许多角度来拍于白沙的睡颜。

      忽然,手机铃声响了。

      澈然眼疾手快地把铃声按灭,出门接起来电话。

      他冷静地把手插进口袋里,听见电话那边的人说:“下飞机了吗?”

      澈然淡淡道:“爸,怎么了?”

      -

      澈峥嵘的精神气已经不似前两年好了,鬓间隐隐有灰白的意思,为了保持形象得体,他经常用喷发剂试图掩盖岁月的痕迹。

      不过今天例外,澈峥嵘估计从什么场合刚刚忙完,装束很正式。这回与澈然的时间正正好对上,父亲在私家餐馆里正襟危坐,只是黑发也掩饰不住面上的皱纹。

      父子二人已经许久不见了,一个在榕川,另一个远在北京。

      小时候澈峥嵘忙于工作,疏于家人,刚想对儿子展露点责任和温情,就立刻棒打鸳鸯,这份父子情显得并不那么亲厚。

      澈然是特意给澈峥嵘透露自己回北京的。

      他总称自己工作忙,不常与澈峥嵘交流自己的生活。这次被澈峥嵘逮住一回,他看起来相当高兴。

      澈然想,的确难得。

      当初澈然选择大三去柏林交换,而他已经去了柏林一个月,澈峥嵘才知道这件事情。

      他完全不能够理解,在餐桌上发表了好一番批斗,又打电话给澈然,不过澈然敷衍几句就挂掉了。

      杨疏桐叹了一口气,她说:“两个月前咱儿子回家的时候就说了,你当时忙,连个面都见不上,哪顾得上他啊。”

      澈峥嵘忽然没办法说话了,面色不自觉带点颓唐的意味——也许是因为年龄大了,也许是因为儿子不服管教,不过让他感到一点儿微妙失落的,并不是这些。

      而是杨疏桐知道,而他却不知道。

      杨疏桐总是知道一些澈峥嵘不知道的事情。

      后来澈然入职光明,从实习生底层做起,澈峥嵘更是勃然大怒,他真是搞不明白澈然干什么自讨苦吃——何况外派的海外公司大多歧视黄种人。

      可是这也轮不到他评头论足了——澈然不到三十岁晋升总集团CFO,足够堵上他澈峥嵘的嘴了。

      澈峥嵘抬眼看着儿子,澈然在调整餐盘的位置,将不辣的虾仁转到澈峥嵘面前。

      每一次见面,他都觉得儿子的面庞更加陌生,不过澈然确实懂事,没有让他操过什么心。

      澈峥嵘沉吟道:“这回怎么在上海待了这么久,有什么麻烦吗?”

      澈然摇头:“没有,有几个香港的客户在,我和他们多谈了几天。”

      澈峥嵘用勺子把汤搅了一下:“那回北京该很忙吧?”

      澈然说:“还好。”

      澈峥嵘想多说点什么,想像个再正常不过的父亲一样嘘寒问暖,可是他词穷得很快,席间默然一片,只有粥底锅冒着腾腾热气,没人主动开口。

      往日里见面,澈然会做个主动抛出话题的人,今天他却绷着脸皮一言不发。

      澈峥嵘觉出儿子心情不太好,他试探着:“脸色这么不好,遇上什么事儿了?”

      澈然终于抬头,他直视着父亲的眼睛,冷静道:“确实有事。”

      澈峥嵘忽觉慰帖,澈然很少对他吐露心声,遑论交代心事,他便放缓了声音,关心道:“怎么了?”

      澈然的手指敲着碗沿,一下一下,澈峥嵘忽觉自己太阳穴也有阵刺痛,他忽地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时澈然开了口:

      “我在想,七年前,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于白沙送走?”

      澈峥嵘的脸色徒然一变。

      澈然没有理会,他始终很平静,慢条斯理地陈述道:“与其去大费周章地骗他,把他逼走,甚至拿给我关进精神病院的假录像要挟他,为什么不直接给我送出国?”

      澈峥嵘咬紧了牙,他断然想不到澈然突然发难,也没想过澈然会斤斤计较地翻之前的旧账,更重要的是,澈然从哪里知道的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

      他当然不能给澈然送出国,国外天高皇帝远,外面同性恋风气盛行,鬼知道会给澈然带成什么样?

      国内转学也不可行,澈峥嵘赌不起。澈然开学就高三了,只因为谈个恋爱,成绩就一落千丈,而贸然换环境的意外因素只会更多。

      那没办法,他只能牺牲于白沙了。

      事情发生后,澈峥嵘也尝试从各个方面理解问题,这些年他研究了许多同性恋的心理书籍,也觉得当时太过铁石心肠,于白沙那个孩子也是蛮可怜的。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以为澈然很聪明,痛一时便能明白他的用心良苦。澈峥嵘自大地料想:聪明小孩不会刻舟求剑。

      却不想澈然记了那么多年。

      澈峥嵘缓缓叹了口气:“你当时太小了,我做爸爸的,我需要保证你的未来。”

      澈然没出声。

      他端着茶水抿了一口,靠在椅背上:“爸。”

      “我昨天刚和我妈打了视频,她在云南旅游,特别开心,”澈然道,“她说会寄明信片给我,还给我求了个签,保佑我平安顺遂。”

      澈峥嵘捏紧了右手,他从来没和澈然打过视频,杨疏桐也没有给他寄过明信片。

      “我妈很爱你,可是她已经没不想给你说这些了。因为你的感情真的很寡淡,如果她给你求签,比起‘平安顺遂’,你应该更喜欢‘事业有成’。”

      澈峥嵘张口结舌,他想为自己辩驳一番,但是他只是沉着一张脸,端起了父亲的威严架子:“你想说什么?”

      “我喜欢男人,我现在有男朋友,”澈然甚至微微笑了一下,“我妈已经知道了,昨天打视频的时候,他们还打了招呼,我妈要给我男朋友也寄一张明信片。”

      澈峥嵘一言不发,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澈然又贴心地给澈峥嵘续上了茶水:“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别的,我常住北京,大家都在陪对象,我男朋友也快过生日了。”

      两个人都没什么心情吃饭了,澈峥嵘难得地没有说教,只是一直沉默着,沉默地与澈然把这一餐吃完。

      澈然起身结账,回来后叫服务员把饭菜打包,他贴心道:“爸,你也没怎么吃,拿回去当宵夜吧。”

      澈峥嵘接过来,他终于开了口,却问起另一件事:“跨年不回来了?”

      澈然:“嗯。”

      “那过年回吧,到时候把你对象领回来,”澈峥嵘冷硬道,“我总得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澈然笑了笑:“您见过。”

      澈峥嵘:“?”

      澈然淡淡道:“他叫于白沙。”

      -

      “什么!!!!”Daniel要破音了,他穿透力极强的嗓音从屏幕里震出来:“你要跟他回家过年??”

      “那我呢!!我呢!!!!”

      于白沙将手机举得与耳朵远了一点。

      得亏是Daniel不在北京,否则不止耳朵遭殃,恐怕还要经受皮肉之苦。

      Daniel足足谴责了半小时,最后于白沙谎称展览投资人找自己有事,才勉强正当地把电话挂掉。

      Daniel越想越恨,恨不得立刻马上飞到北京当面质问。

      他气哼哼地瘫在沙发上,半死不活地看日历——他爸明天来上海,他插翅难飞。

      澈明朗幸灾乐祸地听了一耳朵。

      他哥忽然打来电话,好言好语地劝澈明朗把Daniel摁在上海,不许这根棒槌来打搅他们二人的甜蜜世界。

      澈明朗躲在卧室偷偷接电话,觉得他哥丧心病狂:“我能摁住他?他跟个火球儿一样。”

      Daniel一脸黑地走进来。

      澈明朗抬眼,改口道:“噢,是煤球儿。”

      说完,他不由分说地将电话挂了。要是让这祖宗发现他私通敌情,非得连自己一起大卸八块不可。

      澈然:“?”

      Daniel觉得不对劲:“你说什么?”

      “没有啊,”澈明朗举手投降,装模作样道,“你要实在不放心,过年回家我帮你汇报他们的情况。”

      Daniel勉强满意了:“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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