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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吾解厄众生负,九死守疆心未改(二)
裂谷尸山。这名字起得半点不掺假。
整座山像一具被天神随手丢弃的腐烂巨尸,歪斜地卧在大地裂开的伤口上。泥土里深埋的枯骨经年累月,恶臭凝成了实质的灰雾,死藤如同贪婪的蛆虫,在嶙峋的“尸骨”间缠绕蠕动。十万亡魂的怨气,历经岁月冲刷,依旧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活物的心头,吸一口这里的空气,肺腑都像被冰渣子刮过。
昆吾带着朔云和三百名精挑细选、眼神锐利如鹰的老兵,沉默地抵达山脚。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朔云抹了把脸上沾染的腐气,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醒山中的噩梦:“将军,探灵针快炸了,底下埋的灵石够咱们全营嚼用三年!可这鬼地方…守着只‘狙如’。”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白耳白嘴,形如巨鼠,凶得很。最邪门的是它那‘血雾’,活人吸进去,跟中了迷魂香似的,笑着笑着就在梦里把自个儿憋死了。”
昆吾的目光扫过那死气沉沉的“尸山”,冷得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知道了。”他言简意赅,点了身后三个少年,“你们仨,跟我探路。其余人,散开!把能藏老鼠洞的地方都给我翻出来,布好口袋阵。朔云,你脚程最快,回去搬兵,有多少带多少,火速!”
朔云抱拳,身影如离弦之箭般射向来路。
昆吾带着那仨少年——一个敦实憨厚的胖子,一个瘦得跟竹竿似的,还有一个眼珠子滴溜转透着机灵劲儿——一头扎进了尸山脚下那片更显阴森的荆棘林。
林子里的荆棘扭曲如鬼爪,开着一种邪性的花。花瓣六角,血红欲滴,花心凝着露珠般的水珠,剔透晶莹,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竟显出几分妖异的“可爱”来。
“嘿,这花怪好看的……”胖子士兵大约是紧张过头,手比脑子快,下意识就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想去戳戳那娇嫩的花瓣。
指尖刚沾上那“露珠”——
“嘶啦!”
那朵“可爱”的血花瞬间活了过来!六角花瓣猛地向内一合,如同一张布满利齿的小嘴,狠狠“咬”住了胖子的食指!
“嗷——!!!” 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撕裂了林间的死寂。胖子触电般缩手,可哪里还来得及?仅仅眨眼功夫,他食指上的皮肉、筋络,如同被强酸腐蚀,又像被无形的怪物吮吸殆尽,只剩下一截森白、光滑的指骨!
剧痛这时才姗姗来迟,直冲脑门。胖子抱着手在地上翻滚哀嚎,那声音凄厉得让瘦子和机灵鬼头皮炸裂。
“蠢货!”昆吾眼神一厉,反应快如鬼魅,一把揪住胖子的后领,像拎小鸡崽似的将他整个人提起来,“撤!别回头!跑!” 声如炸雷。
瘦子和机灵鬼魂飞魄散,连滚爬爬跟着昆吾往回冲。荆棘刮破了衣甲皮肉也浑然不觉,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刚冲出荆棘林的边缘,昆吾将胖子往地上一放。胖子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他躺在地上,脸上竟凝固着一个极其诡异、甚至带着点满足的微笑。仿佛刚才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从未发生。只是那截光秃秃的白骨食指,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恐怖。
昆吾心头一沉,猛地回头看向紧随其后冲出来的瘦子和机灵鬼。两人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脸上只有后怕,暂无异常。昆吾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一丝。
“林内有剧毒,荆棘丛中一草一木皆不可触碰!”昆吾声音冷硬,不容置疑,“原地休整,等朔云带人回来!”
众人依令散开,各自找地方坐下,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昆吾背靠一棵半枯的老树,阖上双眼,试图驱散鼻端萦绕不去的腐臭和血腥味。
然而,死神的脚步并未停歇。
“啊——!死、死人了!!!” 歇斯底里的尖叫再次划破短暂的宁静。
昆吾倏然睁眼,身影如电闪至尖叫处。只见那瘦子士兵仰面躺在地上,脸色死灰,嘴唇乌紫,最骇人的是——他嘴角竟也挂着和胖子如出一辙的、诡异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昆吾蹲下身,指尖按在他颈侧动脉,又迅速移至心口。
冰冷。死寂。心跳已停。
“他…他他刚才还好好的!” 仅存的机灵鬼士兵吓得牙齿咯咯作响,脸色比死人还白,“还…还跟我吹牛,说早就看出那花不对劲,是胖子自己手欠…谁知道…谁知道就闭眼打个盹儿的功夫,人就…就没了!将军!我们没碰那鬼东西啊!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昆吾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锁定了机灵鬼脸上那不正常的苍白和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灰败。他猛地伸手,一把扣住机灵鬼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怕疼吗?” 昆吾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机灵鬼被他捏得生疼,懵了:“啊?将、将军?”
“毒已入血,非比寻常。”昆吾语速极快,眼神却异常冷静,“我强行用灵力替你逼毒,过程如同抽筋拔髓,刮骨熬油!熬得过,捡条命;熬不过……”他目光扫过地上瘦子那诡异的笑脸,“下场你看见了。你自己选!”
机灵鬼浑身剧颤,看看瘦子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微笑,又看看昆吾深不见底的眼眸。求生的欲望最终压倒了恐惧,他猛地一咬牙,眼中迸出狠劲:“我…我不怕!将军!来吧!”
“好!”昆吾一声低喝,“所有人退开三丈!不准靠近!”
人群如潮水般仓皇后退,瞬间清出一片空地。昆吾盘膝而坐,机灵鬼背对着他。昆吾双掌猛地按上机灵鬼后背心俞穴,沛然莫御的灵力如同狂暴的洪流,狠狠冲入对方经脉!
“呃啊——!!!”
机灵鬼的惨叫简直不似人声!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让外围的士兵们听得浑身汗毛倒竖,几欲作呕。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骨髓里乱钻,滚烫的烙铁贴着五脏六腑炙烤,又像被无形的巨力一寸寸碾碎全身骨头!
“撑住!”昆吾低吼,额角青筋毕露,输出的灵力更加汹涌霸道。
机灵鬼的惨叫渐渐变了调,从凄厉变得嘶哑,最后只剩下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他的身体在昆吾掌下剧烈地痉挛、抽搐,皮肤下的血管狰狞地凸起,颜色由红转黑,又变成诡异的青紫色。豆大的冷汗混着血丝从他毛孔中渗出,整个人如同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
“将军!他…他不行了!”有眼尖的士兵惊恐地看到机灵鬼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脸上的痛苦扭曲竟缓缓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一种难以形容的空洞。
昆吾心神剧震,强行收力。
然而已经晚了。
机灵鬼的身体软软瘫倒。那张沾满血污汗水的年轻脸庞上,最后凝固的表情,竟也慢慢拉扯开一个弧度。
一个和他死去的两个同伴一模一样的。
诡异、满足、仿佛在极致美梦中沉沦的,微笑。
昆吾缓缓收回手,看着掌中残留的、混杂着对方血污的灵力微光,又看了看地上三具带着诡异笑容的尸体。死寂的山脚下,只剩下众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和那无声无息、却比任何尖叫都恐怖的微笑。
他沉默地站起身,背对着众人,望向那片吞噬了三条性命的荆棘林深处,只冷冷地吐出三个字,砸在每个人心头:
“等朔云。”
众人看着将军孤绝冷硬的背影,又看看地上那三张令人遍体生寒的笑脸,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无声地、更远地散开了些。
昆吾的身影刚从树梢落下,脚跟还没站稳,压抑的议论声就像被捅破的马蜂窝,“嗡”地一下炸开了锅。
“将、将军……”一个脸绿得跟腌了八百年的咸菜似的士兵,声音抖得不成调,“这鬼地方…邪门得紧啊!连您都…都救不回来人!要不…咱先撤?找找破解的法子再来?” 这话像火星子掉进干草堆,瞬间点燃了弥漫在人群中的恐惧。
“对啊将军!这才探个路,眨眼的功夫,三条活蹦乱跳的人命就没了!死得还那么…那么瘆人!” 有人立刻跟上,声音发颤,“我们跟胖子他们有啥区别?都是俩肩膀扛一个脑袋!就这么冒冒失失闯进去,会不会也…也那样笑着就没了?”
“将军!兄弟们不是怂包!厄兽巢穴咱也钻过,刀山火海也蹚过!可这次不一样啊!” 另一个老兵捶着胸口,脸涨得通红,“以前好歹能见着正主儿,拼个你死我活!这回呢?连个鬼影子都没摸到,兄弟就折在眼皮子底下!您是天神下凡,万毒不侵,可那鬼东西…连您都逼不出来的毒啊!我们进去不是送死是什么?!”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质疑的目光如同针尖,密密麻麻扎在昆吾身上。这些曾追随他出生入死的面孔,此刻写满了对未知恐怖的畏惧和对自身脆弱的不安。
昆吾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动作利落得像一把出鞘的刀,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他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惊惶的脸,声音冷得像冰碴子刮过岩石:
“想留下的,原地待命。”
话音未落,他人已如一道离弦的黑色箭矢,再次射向那片吞噬生命的荆棘林。只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面面相觑的士兵。
荆棘林深处,死寂更甚。昆吾屏息凝神,将腰间却邪取下,狠狠插在入口处的腐土中,剑柄微微颤动,留下一个冰冷的标记。随即,他身影如鬼魅般没入那片扭曲的荆棘丛。
血红色的荆棘像无数干枯的手臂,疯狂地抓挠着他的衣甲,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越往深处,雾气越浓,浓得化不开,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那些诡异的六角血花,从入口处的肆意盛放,到深处的含苞待放,再到最核心地带,只剩下一个个紧紧闭合、如同沉睡恶魔眼睛般的黑色花骨朵。
终于,他在雾气最浓处看到了一点微弱却熟悉的光泽。心脏猛地提起,他定睛看去——
那光泽的源头,赫然是他刚刚亲手插在入口处的却邪!
“果然……” 昆吾低语,声音在死寂中消散。这裂谷尸山的凶物,绝非寻常厄兽可比。它盘踞的领域,已自成一界,扭曲空间,惑乱感知,更布下了连他都无法轻易破解的绝毒杀阵。凡人踏足,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拔起地上的却邪,冰冷的白骨剑鞘入手,仿佛传来一声无声的叹息。转身,沿着来路疾退。
刚出林子,便见朔云带着黑压压一片援兵赶到,人人脸上都带着长途奔袭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朔云一眼看到昆吾孤身返回,心头一紧,快步迎上:“将军!里面如何?”
昆吾摇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獠凶险,非比寻常。朔云,你带人,立刻后撤三十里扎营。”
朔云脸色瞬间变得酱紫:“那您呢?!”
昆吾的目光越过他,再次投向那片死气沉沉的尸山深处,眼神锐利如鹰隼:“我再去探一次。营中灵石,还剩几何?能撑几日?”
朔云闻言,脸色更是难看,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艰涩:“将军…扣除兄弟们每日修炼保命所需,库房里…只剩不到三百颗下品灵石了。” 他顿了顿,看着昆吾依旧沉静的侧脸,一股巨大的焦虑和无力感涌上喉头,“可…可升山脚下,闻风而来的流民还在源源不断涌来!拖家带口,饿狼崽子似的嗷嗷待哺!将军,我们能猎到的灵石是有限的!可等着张嘴的人…是无穷无尽的啊!”
他猛地抬头,眼中带着血丝和深切的痛楚:“而且…而且真正能引动灵力,独当一面的,除了萧大,就只有北斗和太行…可他们…他们…” 朔云的声音哽住,那两位曾并肩作战、意气风发的兄弟陨落的画面再次刺痛神经,“…已经牺牲了!只剩下萧大一人,苦苦支撑着升山大阵!将军,我们…我们救不了那么多人的!杯水车薪啊!”
昆吾的目光扫过朔云身后那些年轻的面孔——都是他临时从新兵中挑出的、稍具灵根的精锐。他们大多只有十六七岁,眼神里还带着未经世事的清澈和对未来的迷茫,支撑他们站在这里的,是山脚下等待的父母妻儿。那眼神,昆吾曾在荒山无数人的脸上见过,那是被逼到绝境后,死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眼神。
“会有办法的。” 昆吾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像一块投入沸腾水中的坚冰,瞬间压下了朔云话语中的绝望,“从荒山绝地,到打下升山灵脉,哪一次不是绝境逢生?没有灵石之前,我们不也活下来了?如今不过是一时短缺。驾驭灵力,本就是水滴石穿之功。萧大能做到,”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那些年轻士兵,“你们,也能做到。无非是时间。待尔等皆能引气入体,凝练自身,何愁不能自猎灵石?分配之困,自然迎刃而解。”
朔云看着眼前的少年将军。衣衫依旧整洁,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那双眼睛,历经血火淬炼,却依旧如初见时那般明亮、锐利、目标清晰,仿佛世间一切艰难险阻,都无法在那双眼中留下阴霾。这份近乎偏执的信念和勇往直前的气势,曾无数次带领他们杀出重围。
“将军,我信你!” 朔云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忠诚,“可是——” 他后面的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昆吾的目光,早已越过他,牢牢锁住了那片白骨嶙峋、死雾弥漫的裂谷尸山深处。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白骨剑鞘,指节微微泛白,仿佛在脑海中推演着千军万马攻伐的路线,计算着每一步踏出的角度和力量。那专注的姿态,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杂音,包括朔云那未尽的、充满隐忧的“可是”。
朔云看着昆吾那再次陷入战略推演的侧脸,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在心底无声地呐喊:
将军啊!我信你能劈开眼前这座尸山!可我怕…怕你冲得太快、太猛,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只顾着照亮前路,却忘了回头看看…看看你身后那些拼了命想跟上你脚步的凡人!
一旦他们力竭掉队,被绝望吞噬…你与他们之间,隔着的就不仅仅是一座裂谷尸山,而是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到那时…矛盾爆发,玉石俱焚,谁还能挽狂澜于既倒?!
朔云望着昆吾那仿佛与手中白骨剑鞘融为一体的孤绝背影,最终,只是将所有的忧虑和呐喊,化作了一声沉重到几乎窒息的叹息,消散在尸山脚下那令人作呕的腐臭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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