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心心

　　江城一别，再无联系。

　　梁越忙着实习，每天早出晚归做着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只为了简历上增添寥寥数笔。实习就在兴城，她在兴城租了房，室友是离职过渡的大姐姐，拿她当小屁孩，没兴趣多说几个字，她常常热脸贴冷屁股。明明是合租，她却犹如一场不能放肆的独居。

　　上班受委屈，回家受憋屈，更何况，还时常收到导师对毕业论文的批评，压力与日俱增，她想要一个发泄口。

　　镜头对准某次漆黑无星月的夜，她拍下一张暗夜的照片，发到朋友圈，意有所指:「星星不亮。」

　　千言万语，百转千回后，只付与此四字矣。

　　发送于深夜里，梁越没想着得到几条即时评论，后台都要清掉，冒出的小红点将一切按下暂停键。

　　孟寻评论：「听首猩猩点灯好吗」

　　不知道是不是孟寻故意打错歌名，在需要倾诉的时候得到回应，她都好感激这份及时。

　　「就业这么严峻了吗？星星点灯的工作都有猩猩来抢。」

　　「不是抢」

　　再多的话孟寻没说，梁越等了会儿，不明白她意思，退出朋友圈，才看到收到孟寻微信。

　　「今晚星星休息，猩猩替她点灯」

　　孟寻发来一张粗糙的灯泡简笔画。

　　「星星，够亮了吗」

　　究竟是叫她星星，还是多打了个逗号，梁越得不出答案。「你不做心心，改做猩猩了？」

　　「没有人再叫心心，我做不成」

　　梁越不接茬，发个哈哈的表情包:「好晚了，不想猝死，睡了。」

　　“对方正在输入”滚了好久，最后浓缩为孟寻一声“哦“。

　　睡觉。
　　当夜梦里，星在心头亮，心在星上挂。星星，心心，搅得美梦支离破碎，醒来空牵挂。

　　这颗星，不如不亮。
　　这颗心，不如沉寂。

　　暑假的尾巴，她的实习即将告一段落，合租的大姐姐收好行李，说过两天就离开兴城，请她吃顿饭。

　　一锅炖大鹅，大姐姐哭花了妆，黑水滴进骨头残骸里，像为锅里的大鹅哀悼。梁越无措，纸巾一张张递，黑水流到她手上，她也开始难过。

　　“你是研究生？哈，没用，都没用，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照样打工吃苦，老板不爽了一脚就踹了你。”

　　“你谈朋友没？几年？见过家长没？也没用，不爽了也要踹你。”

　　大姐姐自言自语，对着大鹅的尸体诉苦。黑水流尽，苦也诉尽，大姐姐靠在梁越身上，闭着眼睛，像死掉的大鹅。

　　两天后，大姐姐离开兴城，留给梁越的是一间空房间，和蜿蜒不绝的黑水。之后几日，黑水流进梁越的梦，梦里的星星也不再亮。

　　失眠，早醒，她开始焦虑。

　　发去的室友招租石沉大海，毕业论文到瓶颈难以继续，就业难的舆论铺天盖地，理想越来越远，现实越来越重，她摸不到星星，深陷黑水。

　　开学后的招聘会，她碰到孟寻，背着包，夹着简历，在人群缝隙里偷偷喘息。那一眼，她确信，她们陷于同一片黑水，有人体会她的体会。

　　受苦时，一旦有人陪，苦便被分担。哪怕各自苦。

　　招聘会结束，她们一起吃饭，孟寻问吃什么，她说，铁锅炖大鹅。她在碟子里吐出大鹅的残骸，说了黑水是如何从大姐姐脸上流进她的梦里。

　　“她说的也挺有道理，感情要不要无所谓。”

　　“你真这么想？”孟寻捏着杯子转，眼神落在杯沿，落在闪着油光的筷子，落在被黑水哀悼无数回的大鹅，落在梁越脸上，偏与那双眼睛错开。

　　梁越支起下巴看孟寻的闪躲，不答反问：“你不这么想？”

　　杯子摇摇颤颤停下，孟寻慢吞吞笑：“一年后就毕业，要忙论文，忙工作，这时候谈感情，一定是傻子。室友找好了吗？一个人住不害怕？”

　　“那边离学校有点远，找不到学生，只有几个工作了的姐姐来联系。现在有点后遗症，怕那几个姐姐嫌我，也怕听多了工作我更焦虑找工作，所以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室友。”

　　“哦。那我算合适吗？”孟寻平淡地问，桌子下的手用力抠手机边。梁越笑得眼睛弯在一起：“心心，不要开玩笑呀。”

　　“不是玩笑，也，没有其他想法。”孟寻点开招聘软件，“你看，我找了份实习，公司离你租房的地方挺近的。我这两天就在看租房，你……你朋友圈把我屏蔽了吗？你发的室友招租，我没有看到。”

　　孟寻用招聘软件证明确有其事，梁越也点开朋友圈，证明确无其事。“我没屏蔽你。”她将朋友圈划到底，“我没在朋友圈发，你不要误会我。”

　　没有下文，梁越开始吃鹅。孟寻明白了，收好手机，咬一口炸蘑菇，脆壳戳到上膛，微顿，之后囫囵吞净。梗喉难下。

　　吃完饭去逛了逛，孟寻挑耳钉，要梁越帮忙看。镜子前，孟寻安静站着，梁越搭在她肩上，一个个款式在她耳垂比弄。

　　试了许多，没一个满意的。

　　“这个也不喜欢吗？孟老板，你好难伺候。”梁越用力捏两下孟寻肩膀泄愤，“你到底要什么样子的？方的圆的长的短的都试了，就没一个看上的吗？”

　　她再去找，来回搜寻，在角落里找到一对菱形的星星。给孟寻戴上，一起看向镜中，灯光在那颗星星上闪。

　　“心心戴星星，是不是好不错？”梁越笑着挤进镜子里，“哇，很好看诶！你喜不喜欢？”

　　孟寻看镜子里的梁越，跟着笑：“嗯，喜欢。”

　　临别时，梁越解锁手机打车，孟寻碰碰她手肘，“你帮我挑耳钉，我请你喝奶茶好不好？这边店多，你想喝哪一家？”

　　是礼尚往来，还是恋恋不舍，梁越不打算花精力想，她只清楚，时机不对，人或许也对不了几分，怎么看，都该止损。

　　“喝不下了，孟寻，我们下次约好吗？”她继续打车，孟寻来捏她手腕：“不这样好不好？我没有要怎么样，聊聊天，做朋友，我想的只有这些。江城的事，我向你道歉。”

　　姿态真低，倒像是她咄咄逼人。

　　“你别这么说嘛，我是真的喝不下。”梁越笑着拍拍孟寻手背，将手挣脱，“心心，下次。”

　　孟寻慢慢眨眼，慢慢点头：“好，下次。你回去小心。”

　　再次联系，是某个晚上孟寻发来语音:“这里在唱孙燕姿，你要不要来听？”

　　一张照片，昏黄的灯牌上印着酒吧的名字。

　　梁越看到了，没回，十多分钟后又收到孟寻消息。

　　「这次可以算你说的下次吗」

　　去到那家店，驻唱歌手已经不再唱孙燕姿，梁越听过，是任贤齐的我是一只鱼。

　　孟寻坐在很后面的位置，远离人群，只有音乐和酒精。梁越在她对面坐下，趴桌子上看她略微低下的脸。

　　“醉掉了吗？一个人来酒吧，不开心？”

　　孟寻摇头，扫了酒单给梁越看：“你要喝什么？你不喝我的奶茶，酒总可以吧？不要再下次，就这次。”

　　眼神清明，逻辑清晰，应该是没醉的。可为什么突然这样强势？梁越随便点一杯，没说话，听歌手唱完这首我是一只鱼。

　　这是本时段最后一首歌，唱完后歌手离场，客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边喝边聊。孟寻将酒杯来来回回晃，偶尔停一下，看梁越一眼，然后继续。梁越知道她有话要说，不打断，等她做好准备。

　　“我有点难过。”孟寻放开那杯酒，往后靠着，不敢看梁越，面朝另一边歪。梁越才发现，孟寻戴了那对星星耳钉，正在灯下闪。不由得，轻了声音：“为什么要难过？”

　　“和你相处很舒服，不能再做朋友，太可惜了。”

　　“不是你说不做朋友吗？”

　　“我那个意思是……”看到梁越的笑，孟寻才意思到被逗了，“可以忘记吗？我后悔了，好累，其他的关系和想法，都太累了。”

　　梁越开起玩笑：“你说的什么啊，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后悔那就反悔，累了那就休息，你怎么这么纠结哦？”玩笑话，笑不出，说着说着，她反而想哭。“好自私的心心，好自私。”

　　阴影突然罩过来，是孟寻下了高脚椅，整个人站在她面前略弯着腰看她。“你不要哭好不好？我真的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你告诉我吧，我猜不到，太难了，你要什么我真的猜不到。”

　　怎么话说着说着，身体就在靠近，孟寻捧梁越的脸，被躲开，要走掉，又被拽回来抱上。

　　“你这个人真的烦死了。”梁越额头抵在孟寻锁骨，恨都恨不出底气。

　　孟寻看她后脑勺，没抱她，也没碰她，清淡淡应一句：“嗯，烦死了，累死了，我对不起你，再请你喝几杯酒好不好？”

　　几杯下肚，原本对坐的人，挪了椅子挨着身边。梁越撑着下巴听歌，眼睛慢慢眨，孟寻靠近她，轻轻问：“还要不要喝？”梁越摇头，幅度太大，干脆靠在孟寻肩头。维持这个姿势，两人坐完一首歌的时间，孟寻才扶起梁越：“我送你回家。”

　　孟寻第一次来梁越租的房子，乒乒乓乓叮叮当当倒来一杯水，“你还好吧？可以照顾好自己吗？”梁越捧着水喝，不摇头不点头。孟寻再说：“那我走了，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梁越看她拿好包，看她到玄关弯了腰打算换鞋，看她已经穿进一只，犹犹豫豫的心思终于忍不住，急切的邀请用醉意作掩缓缓地说：“心心，好晚了。”

　　孟寻停了动作，站直腰，等着下一句。

　　下一句，梁越说不出来，喝完最后一点水，举举空杯：“还要。”她不擅长明说，惯会欲拒还迎，抛个绳子头，就拽来一颗心。孟寻捧了水，坐她身边，一晚上再没出过那扇屋门。

　　大姐姐留下的空房间渐渐有了四件套、电风扇、小夜灯，鞋换一半马上要离开的人在这里睡过一晚、两晚、数不清个晚。孟寻的东西越来越多，先是一套换洗衣物，再是洗漱用品，然后是换季的衣服写论文的电脑，她搬来所有，从梁越手里换来那枚家门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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