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寻记

　　方南寻和玉珍珍每天的约定就是到了下午的四点二十到五点半，是雷打不动的辅导时间。

　　他们已经离六年级毕业没有多远了，方南寻转来的时间恰好是在六年级的下班学期，不偏不倚地卡在了这种特殊的节点。

　　桌案堆叠的一摞卷子赫然宣告了他们的战绩，在某年摊开的期末模拟卷上，方南寻给最后一道应用题批上了个醒目的大红叉，又翻到了前面做得稀烂的题，勉勉强强给批了个七十二的分数。

　　“时间过了这么久，还是不行。”少年的声音温润清冽，玉珍珍听不出什么责怪的意思，只是莫名涌起了一种愧疚的情绪来，“再有几个月就是实打实地考了，你的语文和英语分数也很平均，必须得拔高。”

　　说完，玉珍珍就接过了试卷，对着全打了八十五分的语文和英语沉默了一下，开始了照常念题，“某商场推出‘阶梯’优惠活动，规则如下，一，累计消费不超过一千元，无优惠，二，超过一千元但不超过三千元的部分，按九折计费，三，超过三千元的部分，按八折计费，四，额外规定，若消费中包含“指定商品”，则指定商品的消费金额单独计算，不参与阶梯优惠，且指定商品无其他折扣。”

　　方南寻点头，道：“已知信息呢？”

　　玉珍珍埋头转了转笔，显得有些焦虑，“已知，呃，甲、乙两人分别在该商场消费，甲消费总额含指定商品比乙多八百元，甲购买指定商品的金额是乙的二倍，扣除指定商品后，甲的非指定商品消费金额是乙的一点五倍，两人实际支付的总金额含指定商品相差五百六十元。”

　　“问题？”

　　“问题是求乙购买指定商品的金额是多少元。”

　　“你错在哪里？”

　　“我把非指定商品的优惠部分算进去了的，总金额它就是对不上，这种题也太恶心了，和鸡兔同笼一样恶心，总金额差总对不上，不是多就是少。”

　　“事实上，如果你会解它的话，就不会觉得难了。”

　　方南寻拿起了试卷，红笔的笔尖点在了草稿纸上，“首先，非指定商品的阶梯优惠要分区间计算，不能直接用总金额乘折扣。你看，假设乙的指定商品金额是x元，非指定商品金额是y元，那甲的指定商品就是二x元，非指定商品是一点五y元。我们应该先算两人非指定商品的实际支付额，而乙的非指定商品消费y元，分情况讨论：如果y小于等于一千，实际支付y，如果一千小于y小于等于三千，那么实际支付的就是一千加+零点九括号y减去一千，如果y大于三千，实际支付一千加零点九乘以两千加上零点八括号y减去三千。那么甲的一点五y同理……”

　　“你等一下。”玉珍珍眼看着他还要自顾地说下去，忙把一连串的话记下来，“好了，你继续。”

　　方南寻略作等待，把记录这一项活动一列在了自己的安排中，直到确定她记好了后，才慢慢往下讲，“我认为你之前应该是没考虑到y可能跨越多个优惠区间，直接按单一折扣算，自然就出错了。但如果我们可以先假设y的范围，再验证是否符合条件的话，就可以了。比如先假设乙的非指定商品消费y小于等于一千，那么甲的一点五y也小于等于一千五，再代入总金额差的条件，在x等于两百的时候，总金额差也就刚好是五百六十了。这样一来，就复合题目的条件了。”

　　少年放下了笔，接着道：“这道题的关键就在于区分‘指定商品’和‘非指定商品’的计算规则，以及阶梯优惠的区间划分，小升初的真题常考这种分类讨论的思路，所以你必须得在这几天就掌握这一类的题型，它可以帮你拿到更高的分数。”

　　玉珍珍把大块的笔记渐渐按照方南寻之前的指导，梳理成一个康奈尔笔记法，把一页纸分成了三个部分，左边的四分之一划分为记录到的条件，下方五分之一的空间变为大致的总结，右上空间来进行验算核实。

　　然后她得出了一个结论。

　　方南寻长大了不去教书真的太可惜了。

　　“方南寻，我之前听老师讲题都是拿着一根细长的木头敲讲台，防止学生听着听着就入睡的。”玉珍珍道，“但是你怎么好像有什么天赋似的，你讲完，我就听懂了。”

　　方南寻闻言笑了笑，好像有点不大好意思似的，“真的吗？我第一次和人讲题。”

　　这句话确实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为了融入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群体，方南寻恶狠狠地补习了一下人类的功课，起初他也觉得有些厌烦那些乱糟糟的数字。

　　还有各种各样的公式，物理的，化学的，感觉看一眼就觉得挺糟心的，但为了自己能维持住天降学霸的人设，方南寻把这些情绪都压了下去，逼着自己彻底进入了学习状态。

　　当时方南夏还因为好奇的原因，也过来看了两眼。

　　然后立刻就走了。

　　“额，我说你啊，有必要这样拼命学吗？人类的那些知识又不是我们必要学的东西，就为了一个人类女孩，你想尽办法把自己融入到人类社会，把自己变成一个人类，真的值得吗？”

　　开始的方南寻说出口的答案是‘值得’。

　　现在呢？

　　依然是没有变的。

　　他一步一步走来的路可能是比较艰辛了一点，毕竟换成个祖宗辈的学习小学知识也确实挺难为情的。

　　但也还好，方南寻就当成个笑料看了。

　　“假的吧，a附中小学精英荟萃，你之前还说什么你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你连同桌也没有啊？”玉珍珍提笔在错误的地方做上批注，进行修改，“a附中小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玉珍珍改完了纸页，翻出手机，笑眯眯地道：“时间到了吧，休息十分钟。”

　　她点开了浏览器，搜索关于a附中小学的最新消息，首当其冲上了词条的，仍然是方南寻转学的事，然后才是a附中小学其他展开的活动，还有什么运动会，什么研学活动。

　　看着就感觉没什么意思，方南寻还是一如既往地受欢迎啊。

　　“咦，不会吧。”玉珍珍瞬间瞳孔骤缩，猛地抬头看向方南寻，“你上的这个小学虽然声誉远扬，可是也太恐怖了吧，全是单列，而且桌子上堆的什么作业，卷子，辅导资料老高了，你看这里，还有编织网防坠楼。”

　　方南寻头也不抬，继续筛选着接下来要做的习题，“我不喜欢a附中小学的教学环境，很久之前有一个老师因为压力过大，就在顶楼跳过，后来顶楼封了。每到小升初的阶段，就会有很多人有焦虑的情绪，有人走路不看路，车祸了，也有人直接从窗口越下去的，学校为了避免出事，加上了编织网。可能看起来是像蹦蹦床，不过有人跳下去的时候，也没什么同学关心，都是漠视的态度，大家只想着要考高分，课间全在刷题，操场也看不到有学生，体育课，美术课，音乐课只会被占用，没什么新鲜的。”

　　玉珍珍把手机推到他跟前，半是附和一般地道：“方南寻，你看，真的就有女生坠楼了，而且好像之前是和你一个班的，是被评为优秀学生的。你看评论！”

　　【浮生百日】：（哭脸.jpg）我好想念方南寻在的日子，我们的压力就没有那么大了……

　　【十年磨一剑】：现在小孩抗压能力真不行！眼看着就快到小升初了，多重要的阶段，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事，父母该有多痛心！

　　【龙】：他们都宁愿在家里待一整天，也不想去学校，说白了就是懒。

　　【橘子】：唉，还是生活水平好了，现在的小孩儿都不懂珍惜，就应该把他们放农村去，让他们感受感受啥是苦。

　　【远山啊远山】：这压力到底是啥子哦，真能改变人吗？我记得我邻居家小孩原本是个特别阳光的小男孩，自从上了初中，就变得沉默了不少，好像对生活也没什么期待了似的，有时候大半晚上在楼道口偷偷哭。

　　【昙花一现】：a附中小学不是挺好一学校吗？咋会出这种事？

　　……

　　方南寻浏览完评论，下意识地拿起了自己的手机，点开不怎么用的企鹅软件，查了查联系人的消息，忽然发现在联系人里多了很多个好友通知。

　　玉珍珍忙不迭地把椅子搬过去，从善如流地睁大眼睛也跟着看。

　　2017年九月一日

　　【茉莉雨】：方南寻，你怎么突然转学了啊，你知不知道班里那个黄锦对你有好感的，想和你交朋友，没胆子提，所以联系方式我就替你给她了，希望你不会介意。

　　2017年九月十日

　　【茉莉雨】：方南寻，我又来打扰你了，这消息也是一样忘了回。你说黄锦怎么这么胆小，她都不敢加你。

　　2017年九月三十日

　　【茉莉雨】：方南寻，我感觉黄锦这几天情绪很不对，如果你看到了消息，请一定记得回我啊！

　　2017年十月一日

　　【茉莉雨】：终于放国庆假了！方南寻，你看，我爬山，摘樱桃，对了，你家住哪儿啊？谢谢你当时考场借我笔，我妈想让我带点樱桃送你，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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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珍珍好奇地道：“连全名也没有，他怎么和你发这么多消息？”

　　方南寻好像条件反射似的，先解释道：“这是个男生。他在a附中小学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是全年级第九，平时人还可以，不过我不怎么发消息，在忙学习，就是同班同学，也说不上朋友，黄锦是……”

　　过了半晌，少年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是那个坠楼的女生。”

　　生命是脆弱的，极易流逝的。

　　“方南寻，你有没有后悔过一点点，如果当时看到消息，把联系方式给她就好了？”玉珍珍感觉后面的聊天记录大概会比较让人难过，于是给他打了个预防针，“唉，但是人，人没了，你也别想太多，我觉得这也不是你的错。”

　　方南寻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忽然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想法，好像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和人类共通了。

　　那样的，悲伤。

　　2017年十月十六日

　　【茉莉雨】：也是，快小升初了，天才少年当然忙，樱桃我没能留给你，怕烂掉，就全送黄锦了。她模拟考没有考好，被叔叔阿姨教训了一通，晚上缩在被窝里偷偷和我打电话，哭得可难过了。唉。

　　【茉莉雨】：我们班的人虽然都和你真的接触不多，但每个人都对你的印象很深。尤其是黄锦，也是其中之一，她老和我说，说要是你回来就好了，现在老师为了下一届的招生，给大家施压得特别狠。

　　【茉莉雨】：得，我估计你也是得等到毕业了才看消息，行。

　　2017年十月二十日

　　【茉莉雨】：方南寻，我说真的，我有点恨你了。你转学这事儿，谁也没告诉，口风守得可紧了……

　　这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却看得玉珍珍心头一紧。

　　直觉告诉她，要出事了。

　　果不其然的。

　　2017年十一月二日

　　【茉莉雨】：方南寻，什么时候约个时间，单独见吧，我有事情和你说。

　　【茉莉雨】：黄锦想不开，坠楼死了，我赶过去的时候，全是血，还在想你回去，还在想你什么时候通过她的好友，她终于有勇气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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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年十一月七日

　　【茉莉雨】：今天立冬，方南寻，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黄锦执着在你身上了，就因为你之前鼓励过她，就那么一句话，她记了好长的时间。

　　【茉莉雨】：特么的……我就是想不通。我明明在公众号上看到你了，你特么的……

　　……

　　后边这个ID叫茉莉雨的就没再发消息了。

　　方南寻还想去好友通知里面捞一下人，结果发现那个女生的账号已经被注销了。

　　什么也不剩了。

　　他的心底涌起了一阵悲凉，复杂，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那是什么情感。

　　紧接着，突然跳出了一则新的消息。

　　【茉莉雨】：期末考试时间在一月二十一到二十二，考完见一面吧，就在绿湖公园。

　　【茉莉雨】：时间定二十五号，我下午四点半等你，等不到你人，我就等到天黑再走，听说公园里也死过人，要是能把我也给带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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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珍珍欲言又止，她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关心起方南寻了。

　　她于是勉勉强强地开口道：“节哀顺变。我二十五号那天也没有什么事，我陪你去吧。”

　　“……”

　　“好。”方南寻本来还在打回复的，听到玉珍珍的话倏然愣了片刻，道，“你不用多想，只是同学会面。”

　　【ss】：可以。

　　【ss】：黄锦的事情，我很抱歉，可转学这件事，是我考虑过了的决定，怎么说也是我自己的私事，谢谢。

　　【茉莉雨】：你他妈的……

　　【茉莉雨】：你他妈……

　　【茉莉雨】：方南寻，我真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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