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漂流

作者:血染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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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油炸鸡块与尼采的锤子



      食堂的空气总是浑浊的,弥漫着炸物的焦香、蔬菜的清寡和无数年轻躯体蒸腾的热气,混合成一种极具穿透力的青春期体味。沈柠和林哲远端着餐盘,好不容易在靠近油污最盛的煎炸窗口角落里,找到田小甜对面两个空位。桌面油腻腻的反着光。

      田小甜面前餐盘里,小山似的金黄油炸鸡块堆在中央,她筷子夹起一块,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星星。“看!”她声音带着控诉的颤音,把一块裹着厚重面衣、表皮炸得有些焦黑的鸡块戳到沈柠和林哲远眼皮底下,“这就是价值巅峰的象征!三块钱一份!排了十分钟队换来的‘优质蛋白质’!”

      油光在她指间滴下来,落在廉价的塑料餐盘上。沈柠刚咬了一口寡淡无味的青菜,闻言下意识地咀嚼了一下。哲学的信徒?价值的高塔?她看着小甜手里那其貌不扬的鸡块,脑子里却电光石火般闪过早晨偷偷塞在物理课本最后一页的纸条,那上面凌乱却深刻的字迹仿佛带着灼热温度:“尼采的锤子已挥下!一切价值重估的时刻到了!”

      这纸条比所有食堂窗口都更具冲击力。

      “价值重估?”林哲远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那鸡块,又慢条斯理地挑拣着自己盘子里的米饭粒,仿佛在做纯度测试,“指什么?油温三百度的二次生命,还是后厨大师傅遗忘在滚烫油锅里超过三个计时单位的焦化物?”

      “林哲远!”小甜气得差点把鸡块丢过去,“我在控诉!控诉价值的不公!控诉它被严重低估!我的钱,我的宝贵时间,难道只配这种…这种…精神打击型的鸡块吗?”她用力拍下筷子,塑料碰撞发出脆响,“这明明应该闪耀着肉质的嫩滑,裹挟着秘制调料的灵魂,现在呢?它像块被诅咒的风干煤渣!我的付出与收获完全失衡!天平歪斜了!”

      她愤怒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盖过旁边几个桌的嗡嗡人声。周围投来几道好奇的目光。沈柠心头一跳,尼采挥舞的铁锤,似乎正裹挟着食堂浑浊的热浪,结结实实地敲打在“炸鸡块”这根生锈的铁钉上。那金属般冰冷的哲思声,在周遭黏腻的现实中回荡,尖锐地指向小甜遭遇的处境:一种被既定规则粗暴定价、而实际体验却与之背道而驰的荒谬感。

      一切价值都需要重估!被习以为常捧上“经典”神坛的价值,未必经得起质疑的锤击。眼前这不值其价的焦黑鸡块,不正是砸向食堂“三块钱一份”价值天秤的第一记重锤?

      “荒谬,”沈柠放下筷子,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投入滚油的水滴,“小甜说的没错,这鸡块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哲学困境。”周围安静下来几秒,几道视线黏在她身上。她没在意,专注地盯着那堆焦黄的块状物,“按尼采的理论,所谓‘价值’从来不是刻在石头上的真理,不过是某个时期强者的意志投射,披上了‘真理’的华丽外套而已。”她拿起自己盘里一块更小的、边缘焦糊的鸡块,举起来,“食堂定价、窗口排队的盛况、包括我们默认用三块钱就能换取一顿饱腹的概念——所有这些价值评判的锁链,正在把我们牢牢绑在柏拉图式的洞穴里,只盯着墙壁上虚假的投影狂欢,而忽略了手里这块真实的、令人作呕的焦炭!”她把鸡块丢回餐盘,“啪嗒”一声轻响,在嘈杂的食堂里微不足道,却震得她自己耳膜微响。

      林哲远破天荒地没立刻反驳,他推了下眼镜,镜片后面那双总是带着距离感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正用手术刀精准地剖开沈柠话里的逻辑组织:“很有趣的解构方向,沈柠。但请注意,你混淆了价值评估的主体性与客观性。尼采的‘重估’更多指向那些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道德教条和社会习俗。这种焦糊鸡块的价格设定,更多是基于成本核算和市场供需关系,一个纯粹的经济学问题,其价值波动完全可以量化,与‘洞穴投影’有本质区别。”

      “成本?”小甜嗤笑一声,迅速抓住反击点,下巴挑衅似的扬着,“林大哲学家,成本核算里包括学生食客的心情价值和精神补偿金吗?包括被欺骗的时间成本吗?它用‘三块钱一份经典美味’的虚假投影,诱捕了多少饥饿的灵魂?这难道不是最深层的奴役?让我们习惯了这种剥削和欺骗,还要自我安慰‘食堂水平就这样’?这难道不是更隐形的‘洞穴墙壁投影’?”她的话语像淬了火的矛,带着被点燃的热度,穿透了食堂的喧闹。

      沈柠看着小甜眼中跳跃的愤怒火星,那里面有一种未经打磨却异常鲜活的“反抗”意志,瞬间击穿了林哲远那套严密的逻辑大厦。一种强烈的冲动涌入胸腔,比顾教授的书房更隐蔽的地方。她突然站起身,在小甜愕然和林哲远瞬间锐利起来的注视下,伸手拿走了小甜餐盘里那块被视为“罪证”的、焦黑得最厉害的鸡块。油腻黏在指尖,沉重得仿佛坠着一整个令人沮丧的现实。她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周围空气瞬间凝固了数秒,视线聚焦在她掌心那块焦黑的物体上,像被无形的聚光灯锁定。“没错,小甜,”沈柠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冷冽的溪流击打石头,“我们被禁锢在‘这很平常’、‘只能这样’的价值洞穴里太久了!是时候挥下锤子!”她猛然扬起手臂,那块焦黑的鸡块带着油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短促的抛物线,直直飞出,目标明确——食堂经理办公室那扇略显气派的木门旁的宣传栏。那上面贴着一张崭新的海报,正是今日主推菜品“酥脆美味炸鸡块”的彩色特写。

      “啪嗒!”沉闷的撞击声响起,一点暗沉的油渍在那海报上“酥脆”二字旁缓缓晕开,留下一个难堪的污点。一道清晰的油迹顺着光滑的彩印纸往下淌,覆盖了广告语中“美味营养”的前两个字。时间,仿佛在那个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周围的嘈杂声浪诡异地低伏下去,像退潮的海水留下赤裸的滩涂。所有的咀嚼、谈笑、餐具碰撞的叮当,顷刻间冻结。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转向同一个原点——那块停留在“美味”宣言旁边的焦黑污迹,再转向那三个僵立在风暴中心的始作俑者。小甜还保持着想抓住什么而未及的姿势,嘴巴微张,表情凝固在震惊、慌乱与一丝隐隐得逞的快意混合成的复杂底色上。林哲远紧蹙的眉头拧成了川字,镜片后的目光飞快扫过周遭聚集的无声压力,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审视着沈柠。“沈柠!毫无逻辑的行为艺术!”他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像冰粒砸落,刺得人头皮发紧。

      空气沉闷得如同吸饱了水分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神经的拉锯。沈柠挺直着微微颤抖的脊背,像一株孤零零的小白杨在骤雨中倔强地撑起细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收缩都挤兑着肺叶里的空气。她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血液冲上耳膜时的轰鸣。就在这时,一声带着压抑怒意的低喝撕裂了僵局:“你们几个!干什么呢?!”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手拨开一条缝隙,露出一条通道。食堂那位永远拉长着脸的主任背着手,皮鞋踩在油腻瓷砖上的哒哒声由远及近,像行刑的鼓点。他盯着海报上那显眼的油污,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原本就深刻的法令纹刀刻般嵌在脸上。

      “主任!我……”小甜试图开口,声音发虚。

      “价值重估?哼!”主任根本没看小甜,锐利的鹰隼般的眼睛直直钉在沈柠脸上,带着能戳破一切华丽言辞的冰冷和现实质感,瞬间冻结了沈柠血管里那点刚刚升腾起的哲学火焰,冷意迅速渗透四肢百骸。“油了手,抹了墙,这倒真够重估的!跟我来办公室!你们三个!”他用不容置疑的腔调宣布了判决,转身就走,那背影如同一堵无法跨越的高墙,用无趣却无比坚固的现实规则彻底堵死了所有哲学意义上的“出路”。

      午后时分,天色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在头顶。刚走出主任办公室,冰冷的空气就裹挟着细密的雨丝扑面而来,砸在脸上,激得皮肤一阵瑟缩。他们三个被罚清理“哲学事故”现场——也就是整个食堂一楼的所有门窗玻璃,为期三天。

      “这算哪门子价值重估啊……”田小甜缩着脖子,手里抓着湿透的抹布,垂头丧气地擦着一扇玻璃窗的下沿,冰冷的雨水把她额前几绺发丝粘在脸上,更添一丝狼狈,“砸鸡块一分钟,擦玻璃三小时!价值天平不仅没扶正,感觉还给那边直接压断了腿!”她用力抹了一下,玻璃上留下一道新的水痕。

      林哲远动作娴熟,抹布在他手下仿佛听话的工具,玻璃恢复一片清澈。他推了推被水汽模糊的眼镜,语气是一贯的平淡下隐藏的锋利:“结果预判错误,行为手段原始。尼采的理论是思想的锤子,不是投掷焦炭鸡块的原始冲动。你用‘锤子’直接砸向‘影子’,自然只会粉碎玻璃和秩序,连带着把自己也关进了秩序划定的惩罚圈里。”他顿了顿,隔着水汽看了一眼沉默的沈柠,声音沉了几分,“纯粹的力量宣泄毫无意义,除了留下满地狼藉和罚单。”

      雨丝织成细密的网,无声无息地笼罩着湿漉漉的校园。沈柠站在窗的另一侧,抹布停在玻璃上。冰凉的雨水顺着她的鬓角滑下来,像曲折无声的泪痕。她微微侧过头,透过沾满水滴、有些扭曲的玻璃窗,目光穿透阴郁的雨幕和几株叶子掉光的梧桐稀疏的枝杈,落在校门边那条幽静小径的尽头。

      顾教授独居的陈旧老楼静卧在绿意葱茏的深处,像一首沉默的古老诗歌。此刻,他那扇正对着学校的老式木窗竟敞开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倚在窗边。距离太远,隔着雨帘和玻璃窗上肆意流淌的水痕,沈柠无法看清教授的表情。她只觉得那身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空旷感,比这阴冷的雨天更深沉、更寒冷。他静静凝视着食堂的方向,仿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也穿透了刚才那场愚蠢而嘈杂的闹剧,直接看到了一些更辽远、也更沉重的东西。

      雨水不断地冲刷着窗玻璃,在沈柠与那个模糊窗影之间流淌、变形。她忽然打了个冷颤,一种更深重的寒意从心底弥漫开来,比淋在身上的雨水更冷。那不仅仅是对自身鲁莽行为的羞愧,更像是在那个寂静窗影的注视下,在尼采的“锤子”终于砸碎幻象后,第一次窥见了某种坚硬、冰冷、庞大而沉默的庞大基石——那是所有哲学思考都无法撼动的坚硬现实。它就在那里,不容置疑,沉默如铁。这冰冷的现实感像一把钥匙,隐隐打开了她潜意识里紧闭的某扇门,门内似乎有某些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东西翻涌上来。她慌忙甩甩头,想把那感觉驱逐出去。

      就在这时,一抹微光在视野边缘闪动。沈柠眨掉睫毛上的雨水,定睛看去。在紧贴着顾教授那扇敞开的窗棂内侧,雨水正顺着玻璃淌下。一只浅绿色的旧玻璃药瓶,被洗得干干净净,瓶身还残留着晶莹的水珠,在黯淡天光里折射出微弱却清晰的反光。它静静地立在窗台上,空瓶的玻璃壁异常透亮,如同一个小小的、澄澈的瞳孔,无言地注视着这个湿淋淋的世界。瓶口微微倾斜,似乎在等待着承接什么,又似乎只是承载了无尽的沉默。

      沈柠想起顾教授房间里那个塞满了各式各样旧瓶子的大纸箱。他总说那些是他的“思想漂流瓶”。此刻这只被洗净的空瓶,像一个奇异的信号,一个在现实铁壁和思想风暴之后遗留下来的、带着湿漉漉凉意的空白标点。

      擦玻璃的动作慢了下来。雨水顺着指缝流下。林哲远的理性分析、小甜的懊恼抱怨、窗框上冰冷的水流,还有远处那只在雨中静静闪光的空玻璃瓶……所有细微的声音和色彩都被雨水冲刷过,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清晰。锤子挥下了,它砸穿了虚假的光环,让荒谬露出了狰狞的一角,也引来了秩序冰冷的围剿。可然后呢?然后只是留下这片湿漉漉的狼藉和三个狼狈的身影。那“重估”后的价值究竟在哪里?难道愤怒就是目的?破坏就是终点?

      窗玻璃上残留的水珠,在沈柠指尖缓缓滑落,留下长长的水迹。那冷意,一直沁入肺腑深处。

      三个小时后,林哲远面无表情地拧干了最后一次抹布,用脚抵住那笨重的绿色塑料水桶边缘,水哗啦一声倾泻而下,在地面砸起沉闷的声响,瞬间洇开一片更大的深色水痕。食堂玻璃光洁如新,映出外面沉沉雨幕中昏暗摇曳的路灯光晕。

      “再见。”林哲远的声音裹着雨夜特有的寒气,像丢下一块冰,头也没回,径直踏入那条通往校外家属区的幽暗小径,身影很快被雨水和夜色吞没。

      田小甜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凑到嘴边呵气。“完了完了,”她吸了吸鼻子,鼻尖冻得泛红,“回去铁定被我爸骂死,晚上加练画画躲不掉了……明天还得继续来这儿当‘玻璃匠’……”

      食堂空旷的大厅只亮着靠近出口的几盏灯,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沈柠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最后一块湿漉漉的抹布挂回水槽旁的挂钩。指尖冰凉发麻。小甜见她沉着脸,以为她还在为林哲远走前那句冰冷的批判懊恼,忍不住拿胳膊肘轻轻撞了她一下:“诶,别想啦,阿远那死样不是一天两天了。咱们回去用热水泡个脚,再来琢磨尼采的锤子,下次保管锤对目标!”

      沈柠轻轻“嗯”了一声,努力想扯开嘴角挤出点回应笑意,失败了。“你快回家吧,再淋雨真要感冒了。”

      目送小甜瘦小却显得坚韧的身影消失在校门雨帘中,沈柠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土气息的冷空气,转身没有走向宿舍区,反而折向了与顾教授住所仅一墙之隔的那排老樟树。树冠浓密,枝干遒劲,交织成的浓荫在雨夜里显得更为厚重幽深。雨水从层层叠叠的墨绿色叶片上成串滑落,在树下汇成潺潺细流。

      她屏住呼吸,脚步踩在湿透的落叶上,无声无息地挪动位置,藏进树木交错投影最浓重的那片黑暗里。像一只落水的猫缩进避风的角落,只露出一双竭力穿透雨幕的眼睛,遥遥望向那扇此刻紧闭的木窗。几分钟前立在窗台上的那只浅绿色玻璃空瓶,不见了。屋内透出朦胧的白炽灯光。

      窗内映出一个晃动的人影。沈柠的心提了起来。人影在窗边徘徊了片刻,似乎只是模糊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被风雨揉碎。接着,屋内灯光移动,人影消失。脚步声很轻,由近及远,渐至无声,大概是去了里面的房间。

      空旷的室内只剩下那盏孤灯的冷白微光,空落落地照着窗棂。

      雨声淅沥,绵密地织着,将整个世界封锁在这层冰冷的水网里。沈柠背靠着粗砺潮湿的树干,寒意从衣服纹理一点点渗入肌肤。老樟树在风雨中发出低沉的沙沙呻吟,像一种古老的回音。远处昏黄的路灯穿透雨帘,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一个个被拉长的、扭曲变形、最终又被雨水打散的光斑。

      她闭上眼,脑海里却无比清晰地映着那只空玻璃瓶最后留在窗台上的姿态——洁净,透彻,倒映着整个世界扭曲的影子,瓶身残留的水珠像凝固的泪水。一个象征空洞的容器,却固执地承接了这场冰冷的雨。

      冷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沈柠终于从树根深处探出身,慢慢挪动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脚,踩进冰凉黏腻的草丛。

      这挥向鸡块的第一锤,竟落得如此沉重而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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