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路不平

　　一道白衣身影落下，月白宫纱裙未染纤尘，仿佛高洁的仙人。
　　千乐宫的女弟子见人，齐声恭敬道：“大宫主！！”
　　来人正是之前一直闭关的大宫主唐惜音。
　　她立于众人面前，四五十岁的容颜，依旧透出一股清冷，她目光威严，寒眸扫过血淋淋的场面，冷声道：“一击十字杀足够了，扶他起来。”
　　争月的五指抓的泛白，不甘心道，“大宫主，他冒犯祖师遗骨，我师父罚她三道十字杀，只一击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唐惜音扫她一眼，“你师父小惩大诫，不是让你杀了他。” 按刚才的力道，两道十字杀就能要他命了。
　　争月听到大宫主语气沉重，似是对她的做法有些不满，当即微微垂头，不敢再说什么了。
　　唐惜音唤来随侍弟子，递出一个掌心大小的白瓷瓶。
　　这个白瓷瓶，千乐宫每人都很熟悉。是昔日神医曲陀赠给千乐宫的谢礼，只有三瓶。分别在两位宫主和少宫主手上，对治疗外伤有奇效，涂上一点儿就能止血，珍贵无比。
　　沈千铃不知此药贵重，任由女弟子将药抹在伤口上，冰冰凉的感觉，很快渗透进去。令人震惊的是，血即刻止住了。她的意识也逐渐恢复，垂目看着胸口缠上白布。
　　忍不住感叹，自己的命真大呀。
　　“千乐宫弟子都回去休息。”唐惜音冷冷下令，围站的女弟子们都各自回去船舱。
　　甲板上只剩下寥寥几人。
　　唐惜音目光投向沈千铃，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关心，开口道：“可要去休息？”
　　沈千铃抬眼，警惕的看着她，眼中有些不安。她不知大宫主是否看到了自己的脸，也看到六刃玄骨扇了？但见其没有挑明，便稍稍放心了些。
　　此刻，她清澈的眼底多了一丝坚韧，她现在已无力再去找唐秦，不如留下听听他们怎么说。她强撑着痛意，摇头道：“不……血止住了 。”
　　唐惜音眼神平静，尊重她的选择。接着，那双寒眸最终转向楠木椅上的男人，像是下定决心了般，干脆道：“谢庄主，请舱室一叙。”
　　谢亭云缓缓落下左手，抬眸射出一道深沉的目光，“请。” 他夤夜等在这里，当然不是为看人受罚，而是为了见这位闭关的大宫主。
　　所有人移进了舱室。
　　两位宫主落坐主位，其他人分两侧依次坐下，沈千铃刚好在谢亭云对面，背靠坐椅听他们讲。
　　唐惜音环视众人，见人已齐，便沉声道：“唐秦的事，我已知晓。关于对他的处置，如果按千乐宫宫规，就废唐秦武功，终生禁足。如果押到武林盟，以他一命，抵三十条人命，谢庄主满意哪种处罚？”
　　谢亭云转头，深深的看她一眼，仿佛已将她的本意看透。但是——他平静的眼眸射出一抹强势的光，此行，势在必得。
　　冷声道：“我想要的，大宫主心里清楚。”
　　唐惜音有些忌惮他的眼神，像是高位上投来的俯视，把人一眼看穿。好一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她带有细纹的眉心簇起，试探道：“如果我给不了谢庄主答案？”
　　“我会带走唐秦。”
　　若旁人想从千乐宫带走他，可谓是痴人说梦，但此刻说这话的人是谢亭云，就另当别说了。魔教他都能翻手为云，更别说千乐宫了。
　　将唐秦送回千乐宫，是他的先礼后兵。
　　唐惜音眼帘低垂，敛了敛眸色。她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思考片刻，提出了她的要求，“在我给谢庄主答案前，我要谢庄主答应我一事。”
　　“何事。”
　　唐惜音冰冷的寒眸里，射出一丝久远的恨意，一字一句道：“我要你继续查出——秦月寒大侠究竟是何人所杀？”
　　这话一出，沈千铃虚弱的睁大双目，第一反应是，秦月寒不是四恶所杀嘛？
　　其他人也露出震惊的表情。
　　唯有谢亭云稳稳的端着茶盏，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意外。
　　《江湖英雄志》记载，秦月寒死于十八年前，被淮南四恶所杀，尸体四分五裂，死状凄惨，凶手至今下落不明。
　　他看到这段记载时，便觉察有很多可疑之处，比如秦月寒常年行走江湖，行踪飘忽不定，四恶如何能准确获得秦月寒行踪？再比如，尸体四分五裂，这不是四恶常用的杀人手法，除非对秦月寒恨极泄恨，亦或者，毁灭真正的杀人手法。
　　他虽有怀疑，但并未想过调查此事。一来，岁月久远，调查麻烦，与他又无直接关联；二来能设计杀死秦月寒，嫁祸四恶的人，背后一定不简单。
　　他没有必要做这些多余的事情。
　　一片静默之中，他缓声开口道：“武林盟会接手此事。”
　　唐惜音听出他的拒绝，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叹道：“沈盟主忙于对付魔教，为女儿报仇。他短时间恐怕没有心思在其他事上。” 为了帮沈盟主围困金城，千乐宫也派了数名弟子前去助阵。
　　她郑重的看着他，“此事只有谢庄主能做到了。” 仅凭现场半截琴弦和一枚官印，就能溯出死者是二十年前隐姓埋名的淮南五恶，又在电光火石之间，以魔教劫掳千乐宫弟子为饵，诱唐秦在阴陵驿使出断月惊鸿刀，直接将真凶指向千乐宫。这般运筹帷幄，步步为营，非常人能及。
　　谢亭云将茶盏缓缓放下，抬眸道，“我若不应。”
　　唐惜音眼角的细纹微微颤动，眼中射出一抹威严，声音透凉，“此案便结不了，谢庄主要的答案永远……得不到。”
　　此来便是威胁了。
　　而谢亭云最不惧的，就是威胁。他直视着大宫主，幽黑的眼眸里，是一团平静却深不可测的力量，“我若要查，千乐宫的人，一个个查，一个个审，大宫主觉得能不能问出来？”此刻，他全身都散发出一种与生俱来，自上而下的王者气势。
　　唐惜音竟有一瞬间被震慑住了，她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这种压倒性的气势了，但多年的阅历和沉稳迫使她稳住心神，冷声道：“谢庄主尽管来查。”
　　舱室内瞬间安寂下来，两人间似乎有暗流在涌动。
　　偏这时，上官玲珑轻笑一声，轻柔的缓和着紧张气氛，她看向谢亭云，温声道：“谢庄主不妨先听听，说不定其中也有你欲寻之事。”
　　她知晓谢亭云要的答案是什么，此话等同于透了底。谢亭云面色不变，气势却缓和了一些，靠向椅背，道：“请讲。”
　　唐惜音亦泄了力，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她的眼眸在昏暗的烛光闪了闪，似在回忆着很远的事，“这事情的恩怨，得从二十年前算起……”
　　“师姐！！”上官玲珑唇边笑容骤然消失，眉间闪过一丝忧虑，轻声道：“不必再自揭伤疤。”
　　唐惜音却冷笑一声，“旧伤已经溶入骨血里，成了身上战袍了。”她看向谢亭云，若今日不道出实情，他恐怕不会动容。想到这里，她的手按向心口，“今日就给年轻人看看，那些人，有多该死。”
　　十六岁，她尚风华正茂，学琴十载，碾尽淮南两岸才女，得王家公子重礼名琴‘惜音’下聘。自以为此生嫁衣入朱户，抚琴风雅，相夫教子，圆满此生。
　　怎料，琴坊试新琴时，被一道阴影笼住——
　　那恶霸抚过她的鬓发，说，说……此弦该在他塌上颤！
　　她慌忙躲回深闺。
　　王公子知晓后，携家仆围堵琴坊，岂料那恶霸暗藏凶器，刺穿了王公子胸骨，使他当场毙命。
　　她惊恐之余，那恶霸一脚踩断‘惜音’，染血的双手撕开了她的衣服……
　　王家抬尸官府，誓要恶霸偿命，怎知当晚，惨遭恶霸劫舍，满门老少，死于非命。
　　她怨天道不公，坐在官府门前三日，一位老役于心不忍，说那恶霸非寻常地痞，不妨去寻江湖中人解决此事。
　　她满怀复仇的念头，不顾父母劝阻，四处寻找武功高强的江湖人，终于遇见了一位年轻游侠，听闻她的遭遇后，义愤填膺，答应她要手刃恶霸。
　　他去了。
　　仅三日，少侠横尸庐州街头。
　　她惊恐的跑回家，却只见一片血海，双亲落得和王家一样下场！！
　　她连累了他们，心中又恨又悔，恨不得随他们同去，但——仇人未死，她怎能放过！
　　她继续在家乡附近漂泊，一晃又是半年。一日，在路边酒肆前，撞见了一位倚在歪脖子树上的短刀侠客。
　　他半躺在劲枝间，酒气熏天，逢人便借着酒劲问，可曾见过一位……俊雅秀致、温润如玉的年轻公子？若有人迟疑点头，他下一句必是，他手中……可执着一柄威风凛凛的折扇？问到此句，便再无人能答了。
　　她观察许久，见他胸膛上露出旧疤，手上还有厚茧，似乎是个刀口舔血的人物。
　　等他酒醒，她将血海深仇再次说了一遍，恳请他出手，诛此恶霸。她愿奉上全部身家，若是不够，后半辈子一点点还上。
　　他却摸了摸下巴胡茬，爽朗一笑，不要银子，只要酒水管够就行。
　　问清恶霸的姓名、形貌与惯常出没之地后，他便挎上短刀，离开了。
　　七日。
　　七日后，她再次站在庐州城门前，城楼之上，赫然悬着一颗仇人的头颅！
　　旁边飘着一幅白布，上面写着：此贼段随风，劫掠、屠戮、□□，恶贯满盈，天地不容！
　　屠首者——秦月寒。
　　望着“段随风”那个名字，她才知道——原来那恶霸之前用的是假名！他的真名，叫段随风。
　　一阵静默，众人再看唐惜音的目光，都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沈千铃咬紧下唇，她知道大宫主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可没想到背后竟有这样的血海深仇！一名女子，清白被辱，夫家、娘家都因此惨遭灭门……这种绝境下，她还能坚持下来，让那恶霸身首异处，这份心志，实在令人佩服！！
　　陆逐风也满脸感慨道：“没想到五恶是这样被秦大侠杀的？可惜后来又被四恶……”他说到这，突然意识到不对，疑惑的问道：“所以秦大侠究竟是不是四恶所杀？”
　　众人的目光再次投向大宫主。
　　唐惜音讲完这段亲身经历，面容没有丝毫变化，她沉声说道：“起初，我也以为秦大哥是四恶所杀，这么多年，一直追查他们的消息。想必诸位听过，千乐宫一向对劫盗案非常关注。”
　　的确，阴陵驿附近有人劫盗，二宫主直接派了自己的徒弟去查看，可见其重视程度。
　　她接着道：“唐秦便是通过临安魏家劫舍案，才发现四恶踪迹，与我一起追查到了平湖李家。”
　　众人了然，果然此事有大宫主的参与啊。
　　唐惜音转头看向，沉默着，却不容忽视的谢亭云，试探道：“想必谢庄主早就猜出，四恶并非死于唐秦之手吧。”
　　谢亭云面色沉静，却总给人一种了然于胸，不露声色的气场，他淡淡说了三个字，“打不过。”
　　阿九等人诱逼唐秦使出断月惊鸿刀那晚，他们试探过唐秦的功力，连二成都接不住，怎么可能一人杀了淮南四恶。
　　所以当时他已知凶手并非唐秦，但是唐秦为何主动认罪，担下杀人罪名呢，他猜想是为亲近之人承担，所以推测真凶一定在千乐宫。
　　既然不是唐秦，陆逐风瞪大眼睛，看向大宫主，“难道是？”
　　“淮南四恶，确是我亲手诛杀。”唐惜音寒潭似的眸中露出森森杀意，语气中带着一丝愤怒，“这几个藏头露尾，如阴沟老鼠一般，东躲西藏了一辈子的恶心东西，欠下累累血债！临死前还妄想以秦大哥的真实死因作饵，求我饶命。”
　　她的声音透着强烈的恨意。
　　“他们说，当年只顾亡命躲藏，没有报仇的念头，是一名蒙面人，生生将他们逼至潼关路！等他们赶到时……秦大哥已倒在血泊之中，致命伤是一把形制诡谲的双刃刀。这种技俩，我一个字都不信。最终，还是亲手送他们下黄泉，为秦大哥报了仇！！”
　　“可是。”她铺满细纹的眉心再次皱起，“当我回到千乐宫，就收到了平湖弟子的密信，信中说，李家上下……其余人等，皆遭双刃刀灭口！！”
　　她的声音沉了下去，“那时，我才知，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严重！！”
　　有多严重，大家都心知肚明。
　　如果双刃刀杀了四恶全家其余人，那么杀人原因是什么？如果是为了灭口，要灭什么口？秦月寒大侠是不是同一伙人所杀？为什么被杀？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谢亭云眼帘微动，默然记下双刃刀。接着一语直抵要害道：“此事，与我追查之人，有何干系？”
　　唐惜音看向他，眼中露出与岁月对抗过的沉静，“我怀疑杀死秦大哥的真凶，正是谢庄主要追查的魔君，颜玉瑄。”
　　此言震惊四座。
　　她将之前所有的经历倒出，“秦大哥死前，曾路过庐州，说要赶往潼关路有要事要办。但不知为何，心中苦闷，在我这借酒消愁。他醉后怒骂伪君子，扬言要去撕开他的真面目。我猜想能让他这么痛恨的人，一定曾是他非常信任的人。秦大哥虽然交友无数，但真正引为至交，只有颜玉瑄一人，断月惊鸿刀的刀技也是在其帮助下练成。所以我怀疑，秦大哥的死，一定和颜玉瑄有关。”
　　她说话时，不知有意无意，目光在沈千铃脸上一扫而过。
　　沈千铃立刻心虚的缩回头了，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完了，大宫主一定知道了什么，但她为什么不当众指出来呢？
　　她一时想不通，正抬头，却忽然撞进了谢亭云投来的视线里，那目光似乎闪过了一丝杀意，是因为听到了魔君还是什么？
　　两面夹击，她更加坐立难安了。
　　好在，谢亭云只看了他一眼，又重新看向大宫主。他并未被大宫主的话影响思绪，而是缓缓的告诉她，“只有推测，没有证据。”
　　“可正因如此。”唐惜音站起身来，褪去一宫之主的威严，眼中露出一丝恳切，双手叠放胸前，朝谢亭云郑重一拜，“我——请你，还秦大哥一个真相！！”
　　这突如其来的一拜，令所有人都惊到了，接二连三跟着起身。只有谢亭云挺直的端坐椅上，冷俊的脸上依旧带着淡然和疏离。仿佛天生贵胄，本该受人朝拜一般。他目视着大宫主，脑中已从千丝万缕中揪住了一条最重要的线索，沉声道：“我会查，双刃刀。”说完，他在大宫主如释重负的目光中，补充道：“平湖命案始末，我会派人告知沈盟主，是私仇还是除恶，皆由盟主府论断。”不在其位，不谋其事，有些界限，他向来泾渭分明。
　　唐惜音坐回主位，道：“自然。”她做下一切时，已想好后果。只是见谢亭云如此敬重沈盟主，颇感意外。转而，想起了什么闲话，顺口说了一句，“哦，我想起来了，沈盟主是谢庄主的岳丈啊。”
　　此言一出，如平地惊雷。
　　沈千铃‘噗’喷了口水，这个动作牵动了左胸口的伤，疼得她张牙咧嘴。内心嗷嗷叫喊：这个谣言不能再传了啦！！
　　阿九脸色铁青，道：“大宫主慎言！”
　　上官玲珑近乎耳语的提醒道：“师姐，两家还未定亲，而且沈小姐已经死了。”
　　唐惜音愕然，下意识看向谢亭云，他的手在披风下暗暗收紧成拳，那双深邃的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痛楚，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清贵的破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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