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雨沉沉

　　周遭人声嘈杂，她的背后不断有人来来往往上上下下，听她第二次问出，周呈楷才如梦初醒似的，忙将桌上歪摆着的书往自己那边猛地一捞，稍稍磕绊道：“当、当然，你随意。”

　　他不自觉地坐得挺直端正，活像被班主任逮住纠正坐姿的小学生，整个人看起来清淡平静，却有一种异样的局促流露。

　　空雨侧歪着头朝向他，可他却并不看她，空雨笑了一下，对他说：“你这就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不记得，”周呈楷这才看她。

　　“哦——”空雨拖出一个代表了然的蜿蜒弧度，转身坐正，面视前方，“那就是不想认识我了？”

　　周呈楷一听这话完全有悖于他的想法，顿时急于解释，可还没等他开口，讲台方向的老师已经打开话筒试音开始讲课，他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扩音设备流出来的人声夹杂着刺耳的劣质电流音，刺得周呈楷如坐针毡，他自己都不免奇怪。

　　太奇怪了。

　　入学报道那天对她独自一人踉跄跑开后的持续在意；

　　第二天有意识地在几个学生宿舍区域来回穿梭；

　　看见她的身影火速跑去买来云南白药作为道具与她搭话；

　　她在他面前晕倒，他分明不需要陪护，想到那个孤零零跑开的身影，又情不自禁地作为她朋友的身份留下照顾她输液；

　　近一个月以来对人群中出现熟悉身影的期盼；

　　从遇见她那天起，到今天，好多奇怪的片段在这时像电影放映一般在他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太过诡异了。

　　他什么时候会在人际关系中主动成这样。

　　这倒不是说他是性格内向不爱社交的那一类社恐人士，只是不倾向于主动去维系一段人际关系，不倾向主动展开感情，甚至对感情这件事没有太强烈的渴求，一切随缘。

　　他一连串行为的异常终于在她身边放大到无法忽视，使他尤为无所适从，身边坐着的人彻底成了他的全部注意力所在，却做不到直面，从而局促无措。

　　四面墙壁上挂着的扩音音响好像被谁切断了，夹杂电流音的刺耳人声没再传到他耳朵里，可老师并没有停止授课宣布课间休息，课堂演示文稿翻到下一页内容。

　　他所处的空间，似乎凭空出现一张细密的滤网，可她的声息微小到几乎不可闻，便像面粉一样，无法由漏勺过滤，只有她发出的动静留下。

　　他感觉到左边的胳膊被轻轻拍了一下，状似从认真听讲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偏头轻声询问她有什么话要讲。

　　她微微张了张嘴，说出她想对他说的话。

　　他精准地抓取她的声音，却没法辨清她说的内容。

　　见他一脸困惑，她笑了笑，明知思修课老师不会管，还是偷偷摸摸扫了一眼讲台方向，才贴近他，凑向他的耳侧却保留了适当距离。

　　“我说，你可不可以把书摆在中间，让我一起看？”

　　周呈楷这才发现，她拿的几本书，没有一本是这堂课的。

　　思修课本尺寸较小，要一起看的话，便不得不舍弃一些安全距离。

　　其实周呈楷向来是较为注重与人交际时，维持一个舒适的距离，可事实证明，他似乎也并不是排斥所有人。

　　这节课他听得尤其认真，老师翻到一页ppt说是重点内容，他便要誊抄在相应的位置上。

　　刚抄了几个字，听见身侧一道轻轻的笑声：“你这个位置不对劲吧。”

　　她抬手要替他翻页，指甲不经意划过他的指关节，没有停留，只是快速翻过书页，指着书上一个地方，笑意泼了他一身：“该是写在这里，同学，你听课不太认真被我抓个正着哦。”

　　周呈楷重新在她指出的地方誊写笔记，左手握成拳摁在书上，是在悄悄捏住关节那处，她的指尖好像没挪开过，一直停留在那里刮一下，再刮一下。没有痛感，全是痒意，直痒进他心里去。

　　思修课的上半场依周呈楷的感受来描述，是又短又长的。老师宣布课间休息十分钟左右，扩音音响传出来的声音便替代为课上提到过的视频声音。

　　没再讲课，因而也没有道理继续与她凑在一起看一本书了。

　　周呈楷内心有道强烈的声音在催促，赶紧与她说些什么，随便说些什么都好呀。

　　递来的二维码中止了他的头脑风暴。

　　她看着他，有些遗憾地说：“我必须要走了，即使很想留在这里听完这节课，可三教距离这边好远，还有不到五分钟就要开始上课了，因为是专业课，没法逃掉。”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周呈楷看手机上她发来的消息：「好不容易才遇到你，但时机并不凑巧。下次再一起做些什么吧，现在你要好好地听老师讲课哦，可不能再开小差乱抄笔记」

　　里头三个室友这才好意思凑上来八卦：“兄弟，刚刚那是谁啊？”

　　这话倒还把他问住了。

　　应该如何定义她的身份？

　　他一时无从确定。朋友吗？就朋友吧。虽然自觉还论不上，但这样说是最挑不出缺口的说法。

　　“兄弟，你啥时候认识的异性朋友？”这话的重音落得频繁，听出一种咬牙切齿的意味。

　　周呈楷笑了笑，没再多解释什么。一个月的时间，室友们都知道他始终温和清淡地应对每件事每个人，但其实原则性较强，很有边界意识，便也不再追问，继续埋头上各自的分。

　　而周呈楷在裹着电流音的人声中暗暗想着，“下一次”会是多久之后？

　　他数着日子盼望，也许会是一天以后，也可能是一周，更大的可能是延续规律，一个月才得以遇见她一次。

　　那太长了。

　　如果要缩短见面的间隔时间，而付出一些努力去争取，扪心自问，他好像是不排斥的。

　　然而出乎他的全部预料，“下一次”机会降临得这样快。

　　傍晚他单独出来觅食，欣然接收了三个室友的带饭请求，远远地瞧见蒙空雨站在食堂门口，就那样朝着他静静立着，并不挥手跟他示意，自然而然地立定在那里，但一看就是早就注意到他了，等着他发现，朝她走过去呢。

　　周呈楷快步过去，便听她说：“周呈楷，和我一起吃饭吧。”

　　她双手并在身前，轻轻拎着帆布包的带子，脑袋稍稍偏着，头发顺着往下流，就那么看着他恬静地笑，浓重的眉眼蓄满了柔和，似水一样顺着流畅的脸型轮廓而流，流遍他的浑身上下。

　　在周呈楷这里，只要不是过分的正常邀约，例如给室友带全款报销的饭、和朋友约个AA的饭，他都不会拒绝。

　　此时此刻，此言此语，他更是没有拒绝的道理。

　　也本就没打算拒绝。

　　没料想蒙空雨一改那天面馆的沉默寡言，吃饭的过程中尤其活跃开朗，不间断地与他说笑、评价菜的味道，周呈楷无条件地相信，这才是她本来的性格，上一次只不过是她生病了，状态不佳。

　　她本就是这样明媚动人，同时也可以独自处理自己发生的事情，哪怕是滑倒在地、生病发烧也并不会看出一丝一毫的狼狈。被她吸引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蒙空雨本人也非常愿意百分百地去相信，她本就是她当前表现出来的这种性格之人，让任何人为之动容，必然都是顺理成章的。

　　她自己无条件相信她如她所想那样好，所以万事皆可如她所愿。她这样好，随便她想做什么，都是允许的。

　　那么同理可得，目标是俘获他的心，首先是要先任自己的那颗裹缠得密不透风、辨别不清本来面目的心由他俘获，要让蒙空雨她自己表现出特别爱慕他的模样，要达到可以哄过自己的地步，才算成功的第一步。

　　蒙空雨的五官是从那个男人身上遗传来的，这原是她长此以往深恶痛绝之事，每当眉眼被夸赞与那男的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总是自动认作人生莫大的耻辱。

　　此刻却无比感怀，那男人的一双眼眸仅仅是望向方晴好，脉脉之温情顺势传达，不消多时便沁入骨髓，丝丝缕缕的情丝于身体每一处交织缠绕，就此将方晴好的心神牢牢勾住，轻易引起百转千回的思绪。不得不承认，也是一种令人叹服的本事，那个男的也确实因此把人生经营得顺风顺水。

　　生平头一遭，蒙空雨庆幸，好在她遗传了那一双祸害的含情眼。

　　于是她仰头，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琥珀色眼眸流光溢彩，直直闪进他的眼睛里。

　　她再揉进去一部分饱含希冀的笑意，轻言细语地询问他是怎么想的。

　　却不使用普通的疑问句，隐含些许邀约，不给他留一点拒绝的机会。

　　哪怕她已经很清楚，他断不会拒绝她。

　　“周呈楷，下次还和我一起做些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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