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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德州码头的灯火彻底消失在身后墨色的地平线下,运河河道在夜色中宛如一条巨大的、沉默的伤疤。船舱里,李钧对着跳跃的烛火,将德州之行的见闻与思索,一笔一画写入札记。墨迹干涸,心绪却仍在翻腾。那书吏谄媚又精明的脸,老翁惊惧佝偻的背影,混杂着母亲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剖析,在他十五岁的脑海里反复碰撞。
“皇儿,”李明徽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刚温好的安神汤,“还在想德州的事?”
李钧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母亲,儿臣只是在想,张先生在京中推行的那些章程、律令,要怎样才能真的落到这运河边上,落到那些……‘王书办’们的头上?” 他用了那个书吏的姓,仿佛那已成了一个符号。
“这需要时间,更需要无数个愿意且能够执行章程的人。”李明徽将汤碗推到他面前,“张先生定的是规矩,是方向。但划船的水手、掌舵的船公,还得是地方上的官员。有良吏,善政方能生根;无良吏,良法亦成苛政。”
她顿了顿,看着儿子眼中的困惑:“明日船过临清闸,那里是漕运真正的咽喉。你会看到比德州更庞大的场面,也可能看到更多样的……人。”
船行一夜,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李钧被一种低沉、雄浑、仿佛大地呜咽般的声音唤醒。那不是德州码头的人声鼎沸,而是一种更原始、更巨大的声响——水流撞击石壁的轰鸣,绞盘转动时木头发出的呻吟,成千上万人同时呼喝劳作的声浪,混合成一股令人心悸的洪流。
他披衣走上船头,眼前的景象让他屏住了呼吸。
临清闸,到了。
晨曦微露中,一座巨石垒成的庞然水闸横锁河道,高达数丈,望之令人生畏。闸门洞开,浑浊的河水如被激怒的黄色巨龙,咆哮着奔腾而出,激起丈高白沫。闸口上下,水位落差明显,形成了天然的“楼梯”。而在这“楼梯”两岸,是蚂蚁般密集蠕动的人群。
数不清的漕船、官船、商船在闸口两侧排出数里长的队伍。更多的,是那些几乎与河水同色的、赤膊的脚夫。他们喊着整齐划一却嘶哑无比的号子,用血肉之躯对抗着机械与水流的力量。有的人沿着陡峭的“绞关”斜坡,像拉纤的牲口一样,将满载货物的船只一寸寸拉过闸口;更多的人则排成蜿蜒的长龙,将货物从闸下的船卸下,扛过闸坝,再装到闸上的船上。
汗水、尘土、河水的腥气,在清冷的晨雾中蒸腾成一片白蒙蒙的氤氲。监工的吏员手持皮鞭或木棍,在人群中逡巡,目光锐利如鹰。一声鞭响,一声呵骂,便能让某个动作稍缓的脚夫猛地一颤,更加拼命地压榨自己的体力。
“这便是‘过闸’。”赵老大不知何时来到李钧身边,声音里带着敬畏与习以为常的麻木,“漕粮北运,商货南来,九成九得过这道鬼门关。看见那些扛包的了吗?一包漕粮,标准一百二十斤。从闸下到闸上,三百步陡坡,扛一包,挣三文钱。一天若能扛上三十包,便是九十文,够一家老小喝上稀粥了。”
李钧的目光追随着一个特别瘦小的身影。那是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比他还矮些,却同样扛着巨大的麻包,脊背弯成一张弓,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在冰冷湿滑的石阶上踉跄。突然,他脚下一滑,连人带包向前扑倒!
麻包破裂,雪白的米粒泼洒一地。监工的木棍立刻如毒蛇般噬咬过去,骂声刺耳:“作死的小崽子!赔!这包米值五百文!从你工钱里扣!扣光为止!”
少年蜷缩在地上,不敢哭喊,只是拼命用手去拢那些混入泥水的米粒,脏污的小脸上,是死灰般的绝望。
一股热血再次冲上李钧的头顶。他几乎要冲过去,却被一只沉稳的手按住了肩膀。是冯保。
“少爷,”冯保的声音极低,“临清闸每日过脚夫数千,这样的‘意外’,没有十起也有八起。您管不过来的。”
“那就眼睁睁看着?”李钧牙关紧咬。
“看,”李明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无波,“看清楚。记住这少年脸上的绝望,记住监工挥舞木棍的凶狠,记住周围其他脚夫麻木避开的眼神。然后想一想,张先生的‘考成法’,是否能考一考这些监工的‘绩效’?他想要整顿的驿递、漕政,是否能让这些少年不必在此搏命?他清丈田亩、均平赋役的初衷,是否就是为了让这样的家庭,不必让孩子来扛这一百二十斤,换那三文钱?”
李钧如被冰水浇头,僵在原地。母亲的话,像一把更冰冷、更精准的解剖刀,将他单纯的愤怒层层剥开,露出里面更复杂、更无力的内核。是啊,他救得了一个少年,救得了这千百个少年吗?他能惩办一个监工,能改变这沿袭百年、盘根错节的漕运弊政吗?
他最终没有上前。只是默默地,看着那少年被同伴扶起,看着监工骂骂咧咧地记下他的名字(或许是工号),看着撒掉的米被胡乱扫起,混着泥水倒进一个专门的筐子——这些,大概最终也会进入某个“耗损”的名目,或某个人的私囊。
船在临清闸足足排了大半日,直到午后,才缴纳了“过闸钱”,在绞关与纤夫的合作下,艰难地越过闸口。当船身终于升至闸上平稳的水面时,李钧回头望去,那蚂蚁般的人群、震耳的声浪、庞大的水闸,构成了一幅深深烙在他心上的、名为“民生多艰”的画卷。
他在札记中沉重写道:“临清闸如巨兽之口,吞吐万船,亦吞噬万夫之力。见一少年仆地失米,遭鞭责,面如死灰。儿欲救而不得,母言:救一人易,救万夫难。张先生变法,或欲断此吞噬之根?然根深蒂固,何其难也!儿今方知,‘劳民’二字,非虚言,乃血汗。”
接下来的航程,气氛沉闷了许多。李钧常常独自站在船头,望着两岸掠过的村庄田野出神。他看到了在寒风中修补渔网的妇人,看到了带着幼童在河滩捡拾螺蚌的老妪,看到了田野间虽然萧索却依旧规整的田垄和灌溉沟渠——这一切,与临清闸那非人的劳作场景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庞大帝国复杂而矛盾的肌理。
船入济宁境,地势渐平,运河水面愈发开阔,船只往来如梭,沿岸市镇的繁华更胜德州。赵老大的话也多了起来,指着远处一片烟波浩渺的水域说:“少爷,那就是微山湖了。咱济宁段运河,多亏了这湖调节水位。听说湖边的鱼台县,前些年来了个厉害的县太爷,把湖匪给剿了,还把渔税收得明明白白,是个青天哩!”
“青天?”李钧精神微振。这一路所见,尽是蠹吏豪强,猛然听到“青天”二字,竟有些陌生。
“是啊,都叫‘沈青天’。叫沈恪。”赵老大啧啧道,“咱们船明天正好要在鱼台县的一个小码头靠岸补些淡水和菜蔬,少爷若不信,上岸看看码头边的告示墙就晓得了。”
李钧心中一动,看向母亲。李明徽微微颔首。
次日午后,船在鱼台县一个名叫“安澜渡”的小码头靠岸。码头不大,却整洁有序。最引人注目的,是渡口显眼处立着的一面巨大的木制告示墙。墙前围了不少渔民和百姓,正指指点点。
李钧走近观看。墙上贴着数张盖有鲜红县印的告示。一张是《鱼台县湖区渔税征收则例》,将渔船按大小、渔获种类、捕捞时节,分门别类列出了极其详细的税额,精确到文。旁边甚至附有各种渔船的标准图样和尺寸说明。
另一张则是《渔税征收监督事宜》,写明每旬逢五、逢十,在县衙及主要码头设点公开收税,税吏必须当场填写一式二联的□□,渔民执一联为凭。末尾用加大字体写着:“凡税吏有多收、强索、无票或票据不符者,许渔民扭送县衙或投书‘言箱’,查实后严惩不贷,并赏告发者。”
更让李钧惊讶的是第三张告示,那是一份《鱼台县近年渔获市价及官府采买价公示表》,罗列了最近三年本地主要鱼获每季的平均市价,以及官府采买用于驿站、营伍等的价格。两相对比,官价竟略高于市价。
“这……这是真的?”李钧忍不住低声问旁边一个看告示的老渔夫。
老渔夫看了他一眼,见是个面生的少年,倒也和气:“自然是真的!沈大人来了之后,亲自定的规矩。以往那些‘湖霸’、税痞子,可被收拾惨喽!现在缴税,明明白白,不怕他们胡乱加码。官家收鱼,价钱也公道。日子是比从前好过些了。”
正说着,码头另一头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几个衙役模样的人,陪着一位穿着半旧青色官服、四十来岁、面容清瘦严肃的官员,正在巡查码头,不时与路边的摊贩、船工交谈几句。那官员听人说话时极为专注,背脊挺直,目光清正。
“那就是沈大人。”老渔夫语气里带着敬意。
李钧远远望着那位沈知县。他没有前呼后拥,官袍甚至洗得有些发白,但行走间自有一股沉稳之气。与德州王书办的油滑、临清监工的凶狠截然不同。这个身影,仿佛在重重灰暗的帷幕上,撕开了一道细微却明亮的光缝。
他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沈知县一行人巡查完毕,缓步离开。那一刻,张居正信中那句“新政在地方,亦有忠实践行之臣”,突然有了实实在在的依托。
回到船上,李钧的心情是复杂的。有看到“青天”的欣慰,也有对比之下对更多地方吏治腐败的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模糊却逐渐清晰的认知:张先生的改革,并非空中楼阁。在这庞大的帝国肌体上,确实有像沈恪这样的“良吏”,在努力地将那些写在纸上的条文,一点点变成百姓能触摸到的实惠。尽管这样的点还太少,光芒还太微弱。
“看到希望了?”李明徽问。
“嗯。”李钧重重点头,“虽然只是一点……但至少证明,路是对的,也是能走通的。只是……”他想起沿路所见,“这样的官,太少了。”
“所以张先生才要铨选,才要考成,才要不遗余力地提拔、保护像沈恪这样的人。”李明徽意味深长地说,“他要做的,不仅是制定好的规矩,更是要找到、并让更多能执行好规矩的人,站到该站的位置上。”
船继续南下。过了济宁,河道愈加繁忙,两岸城镇星罗棋布,民居稠密,呈现出与北方迥异的富庶与精细。李钧的札记也越写越厚:
“见微山湖畔渔村,遇鱼台令沈恪。公示税法,明码实价,民皆称便。乃知张先生之法,非不可行,在得人耳。得一沈恪,可安一县;若天下州县,多有沈恪,何愁吏治不清,新政不行?然沈恪何以至今仍为县令?朝廷铨选之弊,或亦需先生革之。”
这一夜,他站在船头,望着南方的星空。运河的水声在耳边潺潺,带着南方湿润的气息。德州码头的愤怒,临清闸前的无力,鱼台县的那点微光……种种情绪在胸中沉淀、发酵。
他知道,自己正在离开熟悉的北方,驶向那个在奏章和诗词中被描绘得无比繁华、却也暗藏无数兼并、隐田、诡寄的江南。扬州,已然在望。
而少年天子的目光,在经历了一路的黑暗与微光后,少了几分离京时的懵懂与单纯的热血,多了几分沉静的审视与初具雏形的思考。他仍然会为不公而怒,但开始思考怒后该如何;他仍然渴望光明,但明白了光明需要一寸寸去争夺。
前方等待他的,将是比运河风浪更为复杂的人心江湖。而他,正握紧手中那本越来越重的札记,准备迎向属于他的、真正的成长试炼。
船破开水面前行,将北方的风雪远远抛在身后,驶向灯火璀璨、故事纷繁的南方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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