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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花
羊娃子这下也总算反应过来,他急忙道:“不是哇李婶娘,庭姐姐不是我领回来的孤儿!”
李婶娘挑眉:“你不是说她现在没爹娘管?不是说她没户籍?不是一个人混日子?”
羊娃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是是………不是不是不是——哎呀!庭姐姐自己能养活自己!”
李婶娘这才认真打量庭浠,见她的衣服补丁叠补丁,虽说周身倒也干净,却是从头到尾的贫苦相,不由怀疑。
她探询地盯着庭浠问:“我且问你,你可有挣钱的手艺?”
“呃……种菜?”
李婶娘:“……”种菜叫什么手艺?
“那你如今住在何处?”
“集市那边的来福客栈。”
“住的起客栈?”
李婶娘更疑惑了,转头问羊娃子:“那你领她回来做什么?”
羊娃子指着灶台上的五棵小白菘:“我想买庭姐姐的白菘,但没钱,不过我帮了庭姐姐庭姐姐,便送了我几棵小白菘。李婶娘,今天你和我娘就能吃到白糕啦!”
羊娃子扬起大大的笑脸。
李婷娘却是很快反应了过来,握着庭滞的手:“瞧这孩子!倒是辛苦小娘子跑一趟,小娘子稍坐,我这就拿铜钱来!”
庭浠疲惫地一拍额头,起身抓住李婶娘。
“婶娘莫急,听我慢慢说。”
“事情是这样,我第一次来山口集市不知规矩,多亏了羊娃子拽着我跑了才免了私卖的罚款,这几棵菜是我答谢羊娃子的。我跟着来此,一则是想逛一逛这里,看山口集市附近都有些什么,二则我与羊娃子投缘,就边跟他打听这边的事,边送他回家。”
其实还有第三点,那就是打听弄户籍的事,不过庭沸决定徐徐图之,起码先刷一刷李婶娘这边的好感度。
李婶娘这下总算是搞明白了,对自己先前的误解颇有些不好意思,待庭浠又多了些若有若无的敬重。
这年月,这么小的小娘子一个人顶立门户,还没有户籍,居然住得起客栈,定然颇有本事。
且观这小娘子虽衣着朴素,言语举止间却落落大方,一点乡下泥脚子气度也无,可见出身定然不凡,最不济也是乡绅地主家的小姐,又对羊娃子这样的小孩有善心……
没了又要收养一个孩子的压力,李婶娘心里松了一口气,便多多地打量起庭浠来,竟是越看越喜欢,真是个好姑娘。
庭浠也任她打量,她已经转头跟羊娃子说上了话。
“羊娃子,听你们话头,你平日竟是不回来住吗?”
李婶娘闻言,也加入了话题。
·
刘氏被赶出徐家的那天,正值李婶娘与周老汉去县衙领济慈堂的救济粮。也不知县太爷跟李员外扯了些什么皮,让他们去山口集市找李家领粮。老夫妻无法,赶了破骡子车来找李员外,结果李员处这边也扭扭捏捏,几个管事你推我我推你,于是推到了不当值在家休沐的徐管事家。
老夫妻一来到徐家门口便看见大着肚子的刘氏被一婆子推推搡搡地赶出来,李婶娘忙过去扶,亮了代表官府的牌子才让那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婆子收了气焰。
那徐家的当家娘子沈氏忒不是个东西,见李婶娘扶着刘氏就往李婶娘夫妻身上泼脏水,说是刘氏家来打秋风的穷亲戚。
李婶娘是谁?她可是撑起了济慈堂的人,什么恶心人没见过?什么恶心事儿没听过?先把街道两旁的人聚集起来,又亮了自己济慈堂的官牌,指着沈氏的鼻子就骂。
先骂徐家对一个孕妇不仁不慈,又骂沈氏对官牌无礼。对官牌无礼就是对县太爷无礼,对县太爷无礼就是对朝廷无礼,对朝廷无礼就是对陛下无礼!难怪不给济慈堂的口粮,连自己家的孕妇都往出赶,更何况济慈堂的孩子们呢!
保不齐就是徐家借着家务事来混淆视听,想要将济慈堂的口粮搪塞过去!
最后还是徐管事抹不开面子,让人抬了粮食出来,甚至给了刘氏三年的口粮,李婶子这才满意,当下就带了刘氏回去。
反正徐家刘氏是住不成了。
事后才打听出,这济慈堂救济粮的事,其实源于一次酒宴上县令醉酒提了一嘴,李员外奉承了一些为大人分忧在所不辞的话,就被县令赖上了。
没错,县令也挺不要脸的。
最后就是李员外也不想给粮,只能底下的管事想办法,要不是李婶子在徐家门口借题发挥闹了这么一通,那个冬天孩子们估计得饿死几个。
所以间接上刘氏也帮了济慈堂,李婶子就做主将刘氏留下了。
济慈堂在户籍上有自己的制度,和平民百姓不是一套程序。刘氏以前是贱籍,虽说被徐家赎出来从了良,但户籍一直没落。李婶子就去县衙找人托关系钻了个空子,把刘氏和羊娃子落户在了济慈堂。眼下,刘氏和羊娃子都算济慈堂收留的孤儿。
羊娃子出生后,李婶子和周老汉两个人喜得不行。虽说济慈堂当时也有十个孤儿,但最小的也是三岁被送过来,像羊娃子这样从一出生就在济慈堂的还是第一个。
羊娃子的出生让李婶子和周老汉平生第一次有了做爷爷奶奶的感觉,抚慰了老夫妻中年丧子的痛。
皇帝垂垂老矣,朝廷开始不再给济慈堂拨款,济慈堂的经营全靠当地县令想办法。
那县令能有什么办法,没办法,不管了。
于是李婶娘就想办法安排孩子们的生计。大一点的孩子们要么去打杂工,要么早早嫁了人。虽说孩子们生存艰难,但李婶娘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现如今,官府已经不管无家可归的孤儿了,李婶娘想管也无能为力。就算是收养,也尽量只收一些七八岁以上的,教着他们种地和料理家务,以后去做帮工也好,进府做丫鬟小厮也好,总是个饿不死的本事。
羊娃子从小就有孩子王的潜质,随着比自己大的孤儿们渐渐走出济慈堂,他成了这里年龄最大的孩子。
他偶然发现了山口集市走摊的空子,开始做中人。由于自小在这一片长大,大家对这孩子熟悉,便由着他牵线,给一些菜食。
七岁后,羊娃子就领了众孤儿小弟们穿梭于集市,还搜集了木板等杂物在狭窄的房屋间隙里搭了棚子。济慈堂愈发艰难,只要他们能在外面勉强吃饱,便绝不回去和更小的孩子抢口粮。
李婶娘和周老汉本来是吃官家饭的,不是农户,故没有地,种不了粮食。每日周老汉侍奉屋后面自己开出的菜地,李婶娘做些针线活度日。
灶房里的气氛沉重,直到李婶娘递给庭浠一张帕子,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虽然她觉着自己穿越过来的处境很惨,但听着别人的事也不由动容。或许是自己感同身受,除了帮原主找爹,自己重新活着一世,又有什么奔头?
……
刘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一直默默坐着出神,似乎在回忆往事。
见大家一时沉默,她看了看庭浠,接过话头。
刘氏怀孕时被沈二娘磋磨,落下了病根,做不了重活,只能接一些浆洗衣裳等杂活。
她不是没后悔过,若是还在青楼,凭她的好嗓子,到如今也是调教小丫头唱歌拿月银的年纪。
再怎么样也不会如今日这般衣不遮体食不果腹。
她虽不是花魁,但自小也在青楼教习娘子处识得几个字,每每与男人们谈起风花雪月,也向往着红楼翠帐外面的生活。
谈及此,刘氏自嘲般地笑笑。
“小娘子,你可知女人这一辈子,最命苦的事是什么?我苟活三十载,才知最命苦的是我不自知!”
她声音拔高,语气里是无力的控诉。
“我长于虚荣与繁华里,只知帐中事,不闻机杼声。当有一天我出了那红楼,才知楼里姐妹争奇斗艳是再孩童不过的事!我不自知自己的斤两,便看不清自己的处境,随便来一个管事家的女人就能将我扫地出门,随便一句厌烦就没了男人的恩宠……”
她目中的神采渐渐黯淡,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楼中只教我们如何在楼里生存,从不管万一我们哪天出去了该怎么活!但我不想回去,我好不容易归了良籍,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也出生在那样的笼子里!外面的世界艰难,但也广阔,小娘子,你可知道,活着的花,只要是在广阔的天地间,就有一万种开法!”
“我虽然困苦,但我每每看到我的孩子,我的生活就有盼头!我可以走两个时辰去赶集,去进山,甚至我可以如市井泼妇一般的吵架!我从没有感觉过这样的自由!”
刘氏说了一长串话,有些气喘。
庭浠沉默地给她倒了一碗水,看到刘氏已有几丝白发的鬓角上插着一株盛放的海棠。
尽管那株海棠是那么的小。
她一朝穿越,本是重生,却仍旧困在前世的笼子里。她只想着一件目标,做一件事,就像曾经自己只知道上学、工作这一条道路一样。而结局如何呢?猝死在了工位上。
庭浠从没有将自己和古代青楼女子并列过,可此刻,她惊讶的发现,两个不同身份不同时空的人何其相似。
不同的是,一个是有形的笼子,一个是无形的笼子。一个是被动的被困在笼子里,一个是有选择但以为无选择地奔波于自以为唯一的生活轨迹里。
是啊,活着的花,有一万种开法。羊娃子都能在仅七岁的年纪里找到一条与众不同的养活自己的法子,自己重新来过这一次,又该怎么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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