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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涩记忆:银杏叶
许临泛上周末没能见着江泓澄。同桌一去不复还,让本就枯燥的竞赛课变得越发索然无味。他一节课走了三回神,还次次都被抓包。盯着黑板上一串串排列整齐的字符,他依旧像往常一样毫无负担地轻易认输,心中却多了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犹豫许久,像是有条线横亘在面前,不知道如何跨越。最后,他还是磨磨蹭蹭地从书包的最深处掏出手机,开始在微信联系人里翻翻找找,捡起了那个不久前才加上的好友。已经走到这一步,他盯着对方的卡通头像,却又陷入了纠结。
“不就是发给消息嘛,朋友之间问一下也很正常。”他这么劝慰自己,最终编辑了一条消息发出去,不过如石沉大海一般,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应。
好不容易又过了一周,身旁的座位却依旧空空荡荡,他连江泓澄的影子也没摸到。
许临泛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这天傍晚,他照例和王定一行人去踢球。进入十月,天气逐渐转凉。许临泛的发梢、衣领此刻都浸着热汗,他顺手拿了瓶冰水往嘴里灌,入口清凉爽快,到了胃里却有些发冷。
“临哥,小道消息!”王定笑着凑上来,用发烫的胳臂揽着许临泛的肩膀,却被对方默默扯开。
许临泛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一身汗臭味。”
“喂,咱俩半斤八两好吧!”王定极其无语地翻了个大白眼,刚才的话还在兴头上,便也就不计较了,继续说着,“哎哎,我说真的。咱下个星期不是就要去实践基地了么,你猜猜我们和哪个学校一块儿?”
当地的初中有军训,按旧例,初中二年级,都会去实践基地实行一周的集训。不过基地容量有限,一次只能容纳两个学校。一中往年都是和二中凑一块。
许临泛掀了掀眼皮,目光从王定咧开的嘴角滑到他发亮的额头上,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高兴成这样,那应该就是实中了吧。”
“对啊,这可是我们的手下败将!一想到又能见到那群孙子灰溜溜的样子,我就来劲。”
许临泛有些好笑地推了他一把:“得了吧你。”
许临泛的影子在绿茵草坪上被拉得无限长,他心有不快,此刻开始在心里打着算盘:江泓澄,我总能逮到你的。
周一早晨,在初中一年级与三年级学生艳羡的注视礼中,大巴车一辆接着一辆,驶出了一中校门。车辆连成一条长龙,穿过繁华喧嚣的市中心,驶进郊外的一簇灰白建筑群里,门口是铁质的伸缩门,大门牌匾上挂着几个大字,正正方方地写着:青少年课外实践基地。
名头好听,通俗来讲,就是花样比较多的军训。除了体之外,还融了些德智美劳,就算是素质培育了。
开营仪式是在隆重辉煌的大礼堂举办的,不过背景是金玉,内容却是败絮。照例是领导讲话、代表发言,下头的学生听得昏昏欲睡。许临泛晕大巴,一路颠簸已经将他折磨得不堪人样,此刻正没骨头地瘫在座椅靠背上,被迫听着台上的老腔老调。他觉得自己脑子里嗡嗡作响,胃里更是翻江倒海,恶心得想吐。
“喂,林泽宇,你知道哪有厕所吗。”许临泛终于忍受不住,将目光投向旁边坐得板正的高个子男生。
林泽宇推了推鼻梁上的细框眼镜,将目光从摊开的书页间提起来,思索了一会才回应道:“我记得进来的时候,入口旁边好像有厕所的标志来着。”
“ok,谢啦。”
许同学作势要走,屁股刚一离座,台上传来了主持人咬字标准、铿锵洪亮的声音:“下面有请学生代表,来自实验初级中学八年级10班的江泓澄同学上台发言。”
一股不可抗力让许临泛又默默坐了回去。
林泽宇看着他一起一坐,头上冒出个问号:“怎么?又不去厕所了?”
许同学咬牙切齿地回答:“不去了。”
走上台的少年个子不算高,清瘦的身材裹在花花绿绿的迷彩服下,外露的手臂白瓷一般,仔细看才能看到,白皙的皮肤上还有一些若有若无的红色痕迹。头顶的灯光打下来,映出他面部柔和的轮廓,一双眼睛,竟比灯光还要耀眼。
台下顿时传来阵阵惊呼。在实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在一中却并非人尽皆知。对于一中的许多人来说,这是联考第一的首次亮相。
贺倩便是这许多人中的一个,女孩挽着低丸子头,周身充满了小家碧玉的温柔气质,脱出口的话却与形象大相径庭:“我靠,他就是传说中的江泓澄!不是,这长得也太好看了,完美学霸,完全就是我的理想型。”
女孩一面说着一面点头,旁边男生的脸却已经黑到能滴墨了。
周宇凡喜欢贺倩是全班皆知的事,追了一年了,女方还没个准话,他却已经先以男朋友的身份自居起来。
听了这话,周宇凡自然不满,阴阳怪气地嘲弄:“那您眼神可真不好,台上那个,听说喜欢男的。”
贺倩脸上浮出惊讶的神情,不过转瞬即逝,她满不在乎地白了对方一眼:“那咋啦,不碍着人家长得好看。比你这糙样赏心悦目多了。”
“你!”
底下血雨腥风,台上却是风清月明。江泓澄站得板正,用细而清的声音脱稿发言,语调顿挫,吐字平缓,宛如山涧清泉一般,在照本宣科的陈词滥调里涤荡出一片澄明。
许临泛盯着台上人,仿佛有春风化雨,生理上的不适都被驱散了些。某个瞬间,对方的视线似乎与他相交,但只是一瞬,许临泛来不及确认就已经飞快移开。
台上的少年结束演讲,对着台前欠身鞠躬,满堂掌声如雷。
许临泛一时有些失神,某种异样的情绪涌上心头,有些酸涩还有不甘,他想,江泓澄本就应该是这样的,站在人群中央,优秀的,耀眼的,光芒万丈的。
等开营典礼的流程拉完,也恰好到了饭点。基地的食堂一次性装不下那么多人,索性各路中队抽签,分批次开饭。
等周宇凡一行人吃完,恰好碰到江泓澄打完饭从窗口过来。贺倩尖酸的声音又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起来,他总是这样,把小姑娘的什么话都奉为圭臬。那些话在他心中翻搅着,一股没来由的烦躁和敌意开始往外扩撒,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泄愤地撞了江泓澄一下,不料想对方手没拿稳。“哐当”一声,一盘汤水饭菜,就这么全洒在了地上。
汤汁在花灰色的瓷砖上淌开,倒映出江泓澄茫然的神情。他抬头扫视着这个陌生的面孔,眼神中半是疑惑半是习以为常。半响后,他径直转身,打算重新汇进排队的行列中,却被某个好事的人拦住。
周宇凡在一中也是属于邹旭那一档子人,惯会欺软怕硬,此刻看江泓澄软弱无力反而更加来劲。他一手拦住江泓澄,十分不怀好意地指责道:“别走啊,自己弄的也不清理一下吗?”
江泓澄愣了半响后,自顾自地蹲下来拣筷子和盘子。
周宇凡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不屑地嘲弄:“这小身板,路都走不稳,GAY不会都像你这样吧,长得也恶心。”周宇凡欺负完人,觉得身心舒畅,正志得意满地转身往外走,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那声音清清朗朗,似是带着恼怒:“清理什么,这你都能忍?”
随后只听到哐当一声响,餐盘落地,饭菜的油汤从周宇凡的头上淌了下来。许临泛按住对方的肩膀,声音冷得像雪山之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你看我长得恶心吗?”
“卧槽,你TM……”周宇凡怒火中烧,正准备大干一场,一转身看到来人,如哑火的木柴,火星闪动两下又尽数熄灭了,“临哥?不是,你掺和什么啊?”
伸手不打笑脸人,许临泛拳头没挥下去,挑眉看他:“?你哪位?”
一块地上洒了两盘饭菜,围观的同学像凹坑里的积水,越汇越多,教官与老师也终于姗姗来迟。
洪老师着急忙慌地赶过来,一口气还没喘匀就看到许同学笔直地立在人群中央,当即两眼一黑:“又怎么回事?”
“老师,是那个同学先……”江泓澄正待解释,却被许临泛打断。
“是我看他不爽动的手,跟江泓澄没关系。”许临泛抱着手站得笔直,说出口的话掷地有声。
“对对,临哥不是,许临泛说的对。”周宇凡抹着一头油水,站在几十道视线之中,有些面红耳赤。
江泓澄没有料到事情的发展,此刻更加困惑不解,扯着许临泛的衣服一角,投去询问的目光。然而对方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许临泛带着怒气低声道:“这事你别管,我还有账没跟你算。”
等许临泛和周宇凡被老师带走,围观的众人也一哄而散。
江泓澄在心里琢磨着许临泛临走前搁下的话,一时半会也没想明白自己在面都没见着的情况下,是怎么又得罪了这位少爷。
江泓澄一下午都没能见到许临泛的人,直到晚饭的时候,食堂旁边落叶扎堆的银杏树下,来了位年轻的清洁工。
杀鸡儆猴,以正风纪,许临泛就是那只送上门的鸡。
路边人来人往,他似是全然不在意,只是拿着一人高的大扫帚,有一搭没一搭地将地上金色的小扇叶聚在一起,拼成各式各样的形状,风一吹又全部散开了。
他在落叶堆里挑挑拣拣,拾起其中最好看的一片,在手心里捏了一会。
“真没意思。”松开手,碎叶混着灰尘簌簌落下,像一场微型葬礼。
身后传来沙沙的声响,有人踩着落叶不请自来。
“喂,来看我笑话吗?”许临泛扫了江泓澄一眼,没好气道。
“不是,我来帮你扫。”江泓澄作势要拿他的扫帚,却被许临泛躲开。
许临泛靠在树干上,说出口的语调漫不经心:“你以为我在扫地吗?我是在表演,表演给其他人看,打架斗殴的下场。”
“你又没打架,你扫什么?”许临泛扫了他一眼,满不在乎地问。
“我没打架,那我做什么了?”江泓澄带着疑惑反问他,“你上午说……要找我算账。”
许临泛前半句话还没反应过,后面才慢慢回忆起来:“我随口一说的,没什么大事。”
许临泛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矫情,话到了嘴边却难以出口:“就是……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什么?”
许同学破罐子破摔,一连贯倒出来:“你两周都没去上课,我题写不出来,又没人问,所以微信发消息问你怎么了,结果你一个星期都不回我。”他咬牙切齿地又强调了一遍:“一——个——星——期。”
“为什么没人问,你可以问老师。”江泓澄不解地看向他,关注点总是特立独行。
许临泛没作声,江泓澄也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有些药不对症,敛了眉目,低声补充说:“对不起,我不怎么看手机。我奶奶一个星期前去世了,上周末……是她的头七。”
他的话平静如常,却让许临泛感到了很深的悲伤。
“抱歉,我没想到是这样。”
江泓澄低垂着头,嘴角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容:“没人能想到会是这样……”
许临泛又一次感到无措,他平日巧舌如簧,却在江泓澄面前屡屡败下阵来。他搜肠刮肚地遣词造句,却就是拼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安慰面前的人。
“许临泛!不用扫了,快来吃饭吧,还要上晚训。”洪老师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食堂那边传来,许临泛应了一声,后盯着江泓澄又一次道歉:“我真的很抱歉,让你又想起这些。”
江泓澄扯出一抹苦笑:“你去吃饭吧。”
江泓澄目送着许临泛远去的背影,长长的扫帚被丢在了地上,压住了一些柔软的银杏叶。他将地上的叶片捧起一些,放在了安置树根的土壤上,又仔仔细细地将它们铺平。
他想,落叶,是要归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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