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

　　轻薄的窗帘隐隐从外面透出几缕光，并不刺眼，很柔和，像那天的笑。
　　宋絮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身体变得完整，那个空缺在梦里被填补。
　　缓缓睁开的双眼存蓄着泪，沿着头骨的脉路下滑。身体瘫软无力，麻木的动不了。周遭的空气略有稀薄，让人喘不上气。他直起身眼神空洞，脸上还有刚刚留下的泪痕。
　　宋絮从聚会结束到家就在睡觉，直到下午四点才醒。将近二十个小时，他想自己是不是要死了。扯了扯嘴角，浸出一点苦笑，无意间手指交错摩挲。
　　下床洗漱了一番，又侧躺在床上。像乌龟把自己缩在壳里，他在被窝里蜷缩着。
　　思来想去，根本没好起来，不过是自欺欺人，不去想他罢了。只是看到林颂康的父母，就前功尽弃了。
　　发愣时隐隐听到电话声，他探出手接了，没看来电人是谁。
　　一时两边都没说话，宋絮觉得自己应该不会说话了，就握着手机发呆。
　　“怎么样了？”梁琛原的声音透过话筒。宋絮半天没回他，梁琛原就等他说。
　　大脑思考好久，组织了一段话：“没怎么，”似是觉着不够充分，又说，“昨天有点累了，多睡会儿。”
　　“宋絮，今天周一。”
　　“我知道的呀。就是不想上班。”
　　梁琛原有点生气：“你助理打电话给我了，说联系不上你，怕你出事。”
　　“噢，好。”
　　宋絮觉得，以自己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聊天，也确实如此。
　　“我一会儿去找你，记得给我开门。”
　　看起来有点接收不住这个信息，他想了好久，但梁琛原已经把他的电话挂了。
　　又想睡觉了。
　　过了好久，太阳已经下山了，窗帘外也透不出光了，梁琛原才到。
　　拎着饭菜来的，是宋絮常吃的那家。之所以常吃，是因为林颂康喜欢。对啊……林颂康喜欢。他都吃那么久了……
　　梁琛原把饭盒放在餐桌上，去柜子里拿碗筷，没和宋絮说话。
　　宋絮坐在沙发上看他，出神地想着林颂康，突然说：“我，想找他。”
　　“你疯了？”冷气穿过耳朵，梁琛原这次真的生气了，“明天带你去看医生。”
　　“没疯，”嗓子抖的明显，隐约带着哭腔，“我，就去看看他。”还在扣手。
　　梁琛原没有动作，垂头看饭菜。
　　起初，告诉宋絮，林颂康去世这件事，宋絮情绪起伏不大，好像没事人一样。但后来他消失了好些天，没人联系得上他，人间蒸发一样，梁琛原都要报警了，他又回来了。
　　人消瘦了一圈，眼窝凹陷，夸张点说就是活着的干尸。
　　梁琛原把饭盒打开，招呼他过来，“随你。吃饭来。”
　　宋絮慢悠悠的坐到桌前吃饭，屋子很安静，只有偶然筷子碰碗的声音 。
　　“不用去看医生。”宋絮突兀地说道。
　　梁琛原夹菜的手不动，抬头看他，宋絮还在埋头吃饭，好像不想让他察觉自己的情绪。
　　“嗯。”
　　过程还算顺利，宋絮没有再做过多的动作。吃好饭便睡下了。
　　当然这是梁琛原看到的。
　　实际上：宋絮没睡，一晚上都在看天花板。他不困，或者说没感觉到困。
　　早上宋絮照常上班、吃饭、回家。看起来真的没问题，可有没有问题只有他自己知道。

　　浑浑噩噩过了好久，他自己都麻木了。不期盼明天的到来，什么也不知道，只要空闲下来就想林颂康。
　　这天，他在公司吃饭的时候，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通常没有备注的电话他都不接，但今天有点反常——他接了。接起来又庆幸还好接了。
　　没有什么反常，只是无形中他帮你接了。
　　宋絮用着最平常的语气说：“喂，您好。请问是？”
　　那人声音无法控制的颤抖，像是硬挤出来的话，却刺激着耳朵，“小絮，是，是阿姨。”
　　宋絮的脑子不受控的空，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见，思考不清楚这个人是真是假，是不是自己的病症又重了。
　　太久了。
　　他一直在紧握着手机，青筋都冒出来了。试图从嗓子里发出几个音节——无济于事。
　　他做了个不礼貌的举动，把崔惠昭的电话挂了。
　　时间拉长了好久，他给崔惠昭发了条信息：阿姨，您有什么事吗？
　　［崔惠昭：小絮，最近有时间吗？林颂康给你留了点东西，说要你来拿。］
　　为什么不早点说呢？偏偏要他刚反应过来不久再说。
　　为什么不早点说呢？
　　他嘴里不自觉地嘟囔着话，抱着脑袋嘟囔。
　　［宋絮：阿姨，我明天去取。］
　　崔惠昭回了好的，对话截然而止。
　　天黑回家，一切照常。
　　晚上没有做梦，也许是因为明天就见了，今天他就不来了。
　　也好，我去找你。
　　宋絮昨晚到家和崔惠昭确定了下时间，为了谁也不赶，就定在下午三点。
　　今天外面是最近难得的晴天，即便在外面呆不了多久，太阳也晒的人脸发烫。宋絮戴顶鸭舌帽，收拾得很正式便出了门。
　　出门前特意看看镜子，气色还不错，不至于让他发现自己过得不开心。
　　一路绿灯，没有堵车，很通畅。宋絮想，要心情好些。
　　高考那天后，宋絮就没再见着林颂康了，连同他们一家都是。他们盛郡的房子，再也没有住过人。他也试图找过林颂康，但也确实没找到，那时候年龄有点小，没什么人脉。再者说，林家也蛮有势力的，不想让别人知道什么，别人想都不要想。到后来，宋絮有人脉了，他也不找了，不想关于林颂康的事情。大家都拖，就拖到了现在。
　　宋絮到了别墅区，崔惠昭出来接他。互相寒暄几句，便没再说话。密闭空间里除了冷风机在响，没有其他声响，连蚊子振翅的声都没有。
　　两栋别墅之间间隔大，清静的很，只有蝉鸣声若隐若现，确实很适合养病。宋絮之前没来过这边，一来没时间，二来没兴趣。
　　房子里的陈设不多，但有一个阳光房，种了很多花，宋絮认不清，但隐隐约约看到了洋桔梗，这个他认识，林颂康喜欢。
　　他向四周大量了好久。崔惠昭直接把他带去林颂康的房间。屋子相当大，光照很好，透过窗帘映出点点光斑，和他自己的房间很像。应该是经常打扫的样子，床铺和桌子上没有灰尘，林颂□□前很干净的。
　　宋絮正想着，崔惠昭拍了下他的肩，把一个落了灰的纸箱递给他，说：“小絮，这是，”她停了好久才继续说，“颂康留给你的。他让我，等你知道他去世这件事再给你。”
　　宋絮抱着纸箱听：“那天我听你们之前的高中同学说，你去同学聚会了。我想他们应该会提这事，今天才叫你来拿。反正也早晚的事，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了，不是？”她的声音有点哑，说道后面还有点失笑，“这孩子非让我瞒着你，他有点事，阿姨不知道你清不清楚，但他也没跟我说，也许是我多想了。”
　　宋絮嗓子很紧，慢吐出话，问：“阿姨，什么事？”
　　崔惠昭没着急说，揽着他的肩，坐到一旁的沙发。轻拍他的手，像是安抚一个婴儿，又拍他的背。
　　“林颂康，他可能是喜欢你，小絮。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反感同性恋，还是怎样，但是阿姨希望你可以看看他的信，我没有看过，这是他留给你的。给他个面子，就当帮我了，行吗？”
　　宋絮把脸别过去，不看崔惠昭。嘴抿的厉害，眼尾很快晕上了红，忍了好久才没把那点泪留下来。抖着嗓子回道：“行。”露出笑回应他。
　　宋絮没多留便走了。到家时，太阳早就落山，屋里黑彤彤一片，他没管，转身就进了房间。
　　纸箱并不重，里面的东西也无非就是零零散散的纸和几个本子。纸看起来都是信，但翻翻，有很多照片，大部分的确都是信。本子……是日记。
　　宋絮没看其它的，先看了贴着必看红色标签的信。它被包裹在一个棕色信封，看起来不像是情书，宋絮无端自嘲了下。
　　信很长，但又不长，毕竟比起他的一辈子，还是太短了，太少了。
　　「TO.宋絮
　　小柳，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收到的它。但我希望越晚越好，最好永远不要收到，这样你就不知道我死了这件事，应该就不会伤心了，或者就当没有我这个人。
　　宋絮，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很小的时候。我们家刚买了盛郡的房子，和你们是邻居。虽说我只比你大一岁，但一天都是大，对不？我仗着年龄，想着逗逗你，毕竟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小男孩。
　　没错我也的确逗你了，但是你生气了，不理我。你不像其他小孩，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我可以买，但你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我偏偏惹了你这样一个小孩。那时候我们都小，什么也不知道。我把你弄生气了，实在怕你告状，不管谁都好，我都怕被收拾。后面我实在不知道这么着了，想了个招：我帮你写作业。真是没想到，你答应了，你竟然答应了！哈哈哈。但是你答应的结果就是，我帮你写完了作业，但我自己的没写，后面还是挨了一顿骂。也算是因果轮回了。
　　之后我就想，这小孩怎么这么不禁逗啊！
　　话说回来，我们的初次印象属实不太完美。后来我就尽力挽回我的形象，但这途中我们关系也就越来越好了。
　　但我也不知道这种友谊什么时候变质的，他慢慢演变成爱情（？）也许这么小说爱不太现实，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初中的话算个屁啊！
　　再后来，初三就出了那档子事，我玩消失了。其实那会就已经查出病来了，没跟你说，是出国做手术了，做饭也是那时候学的（我厨艺还不错吧！微笑.jpg）然后就休学一年，和你一起上了惠爵。但后面很后悔，想着还是复发了，那段时间还没有陪着你。
　　你那时候很难过吧，对不起哦。
　　小柳，我最近总是想，我准备这些东西是不是太自私了，明明都已经死了，还要把它给你，影响你那时的生活。但想了想，还是给你吧。就当我很自私好了。
　　箱子里有我给你做的菜谱，你很喜欢吃的面还有菜，我都写好了教程，你可以自己做。
　　这个别墅是崔女士非要买的。我之前想出去旅游的，但医生说最好不要，坐飞机颅内压还是什么会升高，就直接嗝屁了。其他的高铁也不太舒服，我就没动弹了。有可能是药的原因，最近很嗜睡，几乎是除了吃就是睡。但妈妈还是说我瘦了好多，可能是我天赋异凛？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我带假发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为了找它可废了不少劲。可能是因为你哥我发质太好，这假发都比不上。我大概买了十顶左右，货比三家才确定下来这个（给你找了照片，你找找看）但那会还是怕你认出来，而且戴着有点不自在，后来就好多了。
　　医生说我大概秋天来之前就要×了，思来想去，还是去和爸妈看了墓碑，风水挺好的，没准下辈子还能遇见你。
　　（我真的是想到哪，写到哪！！！）
　　说了这么多，还没问你最近过得好吗？应该不错吧，不对！是肯定很好！你大学是学的什么专业呢？我猜猜，是不是金融？如果是我的话，我想着学计算机，然后做游戏hhhh
　　最近一段时间呆的，都不知道日月更替了（稍微装一下！傲娇脸.jpg）偶尔我和爸妈出去遛弯，这别墅区清静的要命，如果大半夜出去有点慎得慌（虽然安保很好）
　　小柳，我没去过什么地方，除了小时候偶尔的旅行，就是在平云呆着。本来想着这段时间出去逛逛的，也没成。或许你能带我去吗？随处走走，国内外都可以的。箱子里有一个我自己织的玩偶，是和保姆阿姨学的，我自认为还不错，是小鸟哈哈哈，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出来。【到了那个地方记得和“我”合照】
　　小柳，里面还有我的几本日记、一些不太重要的信和照片，你没事的时候可以看看。算是我给你留的遗物？但这些都是吧。
　　想说的也就是这些，我想再自私一点好吗？
　　我喜欢你，宋絮，从懵懂的年纪，到现在将死的时刻，我确定我喜欢你。我说不了爱，它太珍贵，没有办法去用它困住你。
　　要开心，要幸福，要慢慢接受我的离开，可以忘了我。

　　林颂康
　　2015.8.25」
　　略有些泛黄的信纸，晕上了几点深色，不知道是谁的泪……
　　“林颂康，没有你，我好像开心不了了。我也喜欢你。”
　　昔年沉默的话语，湮灭于口中，点上斑斑锈迹，说出口的话涩意难捱。
　　年轻时候错过的人，经年以后再也不见。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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