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暮

　　高楼林立，天际铺满猩红的余晖，缓缓在墙体上迁移。程以霖站在投落的阴影里，在夕色燃烧殆尽时，迈入他驻足门口许久的网吧。

　　“您好。”

　　视线接触仅仅只有短暂的一秒，穗朝低头接过身份证，没有多余的眼神，只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看来如蒋思若所说，确实没有被穗朝发现。
　　程以霖暗自庆幸，他不由自主地攥紧手机，无人知晓他新建的微信账号里有着穗朝的联系方式，虽然他们互不打扰，认识进度止步于通过验证，以不能见面的房东身份。

　　但是对于程以霖而言这算是个值得期待的开始。
　　此刻他站在穗朝面前，穗朝再一次认识他的名字。

　　程以霖不会再甘心当一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

　　“请收好。”

　　程以霖回神，接过身份证，顶灯晃得他眼睛泛涩。

　　这好像并不是很好。
　　他们的关系仍旧是毫无进展的陌生人，他连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她通讯录的机会都没有，没办法成为她的朋友，没办法不论何时何地都做到不冒昧、不突兀地仅仅是打个招呼。

　　程以霖低落地转身，唇角耷拉着，像是被抛弃的小狗。

　　到底为什么来网吧上网？
　　是家里的游戏房玩得不够尽兴吗？
　　程以霖唾弃自己没本事。

　　穗朝根本没法想象短短几分钟之内程以霖复杂万分的内心想法。她只是平静地暗中打量着，她确定自己从前是真的不认识他。

　　难道是那次下雨天他给予的一次善意被拒绝后，他不甘心？他好胜心强？想扳回一城？

　　穗朝的胡思乱想被忽然打断。

　　程以霖直直撞上了桌角，吃痛地揉着手臂，在穗朝投来目光的这一刻，他骤然松开了紧皱的眉，利落地轻甩手臂，若无其事地继续朝里走。

　　穗朝见状收回即将脱口而出的提醒。

　　“朝朝，房子找得怎么样了？昨天问林濯行他一个字都不说，一问三不知像个木头一样。”贺杳从另一侧出现，捧着杯水站定在穗朝身旁。

　　“已经找到了，一站地铁的距离。谢谢姐姐的关心。”穗朝温顺回答。

　　“装模作样。”林濯行恰巧路过，经历昨天的不愉快后，他又恢复一贯的冷嘲热讽，“姐，你管她做什么。一个成年人，有主见、不听劝，你又何必浪费口舌。”

　　自从穗朝不听劝阻地签下合同，林濯行径自离开后，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网吧里，林濯行采取冷战方式，或者在他看不惯的时候出言暗讽。

　　穗朝忍，一忍再忍。

　　贺杳却听不下去，直接教训：“我是这么教你和女孩子说话的吗？有没有绅士风度？道歉。”

　　林濯行反驳：“姐你为什么无条件护着她！我实话实说，不道歉。”

　　“我是不是教过你要学会尊重——”贺杳闭了闭眼，一时气血上头，往后踉跄一步，单手捂着绞痛的腹部。

　　穗朝急忙扶住贺杳，眼疾手快地接过她手中的玻璃杯，忙慌之中没有察觉这是一杯不属于夏季的热水。

　　“姐你怎么了！”林濯行面露慌张，挤开穗朝，低头认错，不敢再说一句惹贺杳不高兴的话。

　　“被你气得胃疼。”贺杳甩开林濯行递来的手，略显虚弱的气色却仍挂着笑，对着穗朝叮嘱道，“晚上回家注意安全。”

　　穗朝点点头，将水杯递还：“喝点水吧，姐姐。”

　　-

　　天色渐晚，到了穗朝的下班时间，她和贺杳告别后前往地铁站。

　　穗朝步幅不大，她隐约感觉到身后有刻意迁就她的脚步，在不远不近的距离。
　　当她走进灯火通明的地铁站时，那道身影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一连两天皆是如此。

　　穗朝不愿继续装傻，忽的站定：“别跟着我了，出来吧。”

　　程以霖下意识从阴影处挪步，却在路灯顶光下看到有人比他率先一步抵达，站在穗朝的身后，他与她的影子几近重合。
　　程以霖蓦然刺痛，悄无声息地退回仅剩他一人的黑暗里。

　　“你无不无聊，跟着我干什么？”穗朝十分无奈。

　　“你以为我想跟着你吗？我只是不想惹贺杳生气。”林濯行耸了耸肩，“谁叫她不放心你，一定要让我送你到地铁站。”

　　“婉拒了。”穗朝直言，“你跟着我，会让我更加胆战心惊。”

　　“那你自己去和她商量，事先说好我不当恶人。”林濯行双手插兜，干脆地决定返回网吧。

　　穗朝了然，果然是不能高估他的绅士风度。

　　程以霖默默地跟着穗朝搭乘地铁。
　　一前一后站定在闪烁的交通信号灯前，越过忽远忽近的汽笛声，往来人群穿梭在他与她之间，顺着人流走过同一段人行道。

　　隔着回眸就能轻而易举对视的距离。
　　一个没有回头，一个不敢抬头。

　　抵达水岸香榭后程以霖又重新回到地铁站，一个人落寞地搭乘反方向的地铁回清水湾。

　　蝉鸣阵阵的喧嚣盛夏里，程以霖失落地抬眸，遥望破碎在枝叶纵横交错里的晚间霓虹，路过的晚风不会过问他的心事。

　　-

　　穗朝已经三天没有在网吧见过程以霖。

　　穗朝摸不准程以霖的心思，对她而言他们之间仅有几面之缘的关系本就陌生。

　　一位莫名其妙的慈善家房东。

　　白昼冗长终究归于寂静深夜，穗朝照旧搭乘地铁回水岸香榭，路过便利店时购买两包方便面以充当晚饭。

　　屏幕反复亮起，她不断地点进钟澜的聊天窗口，对话止于未曾吵架的那一天。
　　刻入骨髓的固执与钟澜一脉相承。

　　谁也不会率先低头。

　　脑海中闪回着她与钟澜的争执，字字句句无限循环，穗朝专注于钟澜字里行间的失望，没有分出心神给予身后渐渐逼近的脚步。

　　她前行的每一步都被人精准踩下。

　　充满压迫感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草木间的虫鸣声忽然响起一道突兀又急切的狗吠声。
　　穗朝倏地转头。

　　一只大型的松狮犬紧紧咬着一个人的裤腿，被用力一踹后发出尖锐的叫声。
　　穗朝慌忙上前护住松狮。那人还没来得及有所行动，便被匆忙赶来的步伐打断。

　　“尾随本就不光彩，再不离开的话我就报警了。”

　　刻意压低的声线藏着怒，骨子里的教养不允许他冲动行事，他要率先确定他能不能百分之百保证此刻的安全，他不会退让半步。

　　穗朝只听到落荒而逃的脚步声。

　　穗朝一颗心都顾着趴在她怀里松狮犬，直到路灯下投落的阴影笼罩着她，往来风声仿若停驻，缠在手腕处空空荡荡的绳链落入她的余光里。

　　“抱着很沉吧，给我吧。”

　　穗朝循声望去，撞进一双不掩担忧的眼。他额头冒着薄汗，小幅度喘着，微微张开的唇忽的扯出一个安抚意味的笑。

　　-

　　穗朝在消毒水的气息里缓缓平静着迅速跃动的心跳，她想这是因为劫后余生。

　　一墙之隔是正在被医生检查的松狮犬。

　　穗朝和程以霖相邻而坐。
　　穗朝稍稍侧身，看向弓着身子、不自主十指紧紧交握的程以霖，他低着头望向洁净的瓷砖，隐约映衬出他瞳孔里的焦急与不安。

　　“嗯……叫什么名字？”穗朝试探着开口，她只是想找个话题缓和气氛。

　　程以霖脱口而出：“程以霖。”

　　“啊。”穗朝一愣，“我问的是小狗。”

　　“他叫Oliver。”程以霖后知后觉，忙不迭地找补，而后欲言又止，“我以为你忘……”

　　“当然有印象，我记得你。”穗朝顿了顿，特意挑了一个应该让她知道的地点，“在网吧。”
　　只字不提那场偶然的阵雨与漏洞百出的租房。

　　程以霖无措地应声，一面是要牵挂、担心由他一手养大的松狮是否受伤，一面是与他靠近的穗朝，浑然不知她的裙摆拂过他的裤腿，他慌忙偏过头去。

　　“松狮是不是挺喜欢睡觉的？”穗朝继续进行尴尬沟通。

　　程以霖不动声色地避开扰人心乱的裙摆：“只说Oliver，他确实很喜欢睡觉，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在睡觉，像是一只懒猪。”

　　担忧归担忧，程以霖回想起自家松狮的日常后，发自肺腑的吐槽无可避免。

　　“Oliver很爱吃？”
　　穗朝第一眼见到Oliver，便产生了难以言状的投契。排除所有因素，她喜欢这只“见义勇为”的松狮。

　　程以霖的坐姿渐渐松弛，眼眸里自然而然流露出纵容意味：“非常能吃，家里人都纵着他，从一日三餐到美容美发，算是事无巨细，差点以为自己养了个祖宗。”

　　穗朝忍俊不禁。

　　忽然吱嘎一声，治疗室的门被打开，护士略显吃力地抱着松狮，程以霖连忙上前接过，询问情况后，确认并未受伤，他松了口气。

　　有力的双臂环抱着毛茸茸的松狮犬，穗朝忽然凑近，程以霖措手不及却避无可避，他僵在原地，黑色顺毛下是他仓皇的眸色。

　　“你说错啦，程以霖。”

　　呼出的热息扑向他的小臂，如同裙摆忽落，他喉结微动，不由自主地蜷起手指。

　　“才不是好吃懒做的小猪。”

　　她稍凉的指尖轻轻握住松狮的前掌，尾指虚虚搭着他泛起颤意的皮肤。

　　“我们Oliver是勇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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