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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肩
东宫内外围满了禁军,不断有内官宫女断手断脚、伤痕累累地被拖出来。我已经焦灼地在东宫外游荡了十几日,每次看到这样场景心就被狠狠抓了一把。人一被拖走,杂役立马上前清洗门口的地砖,可炎热的空气把浓重的血腥味团住,酿成了地府令人作呕的气息。
圣上心痛爱子谋反,下令彻查,东宫内众人不论男女老少均就地圈禁审问。皇室兄弟阋墙,无辜之人尸山血海。
“稚奴?”我终于找到他了。熟悉的身影憔悴站在宫墙角落,眼神凄楚地望向墙内,似乎有难以割舍的人和事落在了东宫里。这个傻瓜,还不知道逃命!到这个时候还在牵挂别人。
在禁军眼皮子底下,我假装镇定地沿着墙走,迅猛地一把抓住他拉着就跑。
“媚娘!”他一惊,措手不及,“你听我说……”
“别说话,先跟我走!”
稚奴默然,我拉着他避开人进了自己的寝宫。一关门,转身连连对他道,“我没想到太子这么蠢,这么快就暴露了。你见到晋王了吗?不,他不会保你的,你不能再待在宫里了,要尽快走。”
我引他走到里间,有节奏的敲打隔间的门框。隔着门传出怯怯的声音,“武姐姐?”
“是我。”我答道。稚奴皱眉,他似乎认出了称心的声音。
“媚娘,你把谁藏在这里?”
“稚奴,你放心,这里很安全。称心也是东宫旧人,你们先藏在这里,马上是中秋宫宴了,总有机会出宫的。”我自顾自地吩咐稚奴,全然没注意到称心打开门的一瞬已经吓傻了。
稚奴不动,负手而立并不接话。
称心“噗通”跪下,惊惧道,“九殿下……晋王殿下饶命啊!”他小小的身子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睁大眼睛妄图看清眼前朱唇贝齿的娇弱少年,他也正注视着我,眼神爱意缠绵。我如见鬼魅。他伸手想抱我,我下意识地退后躲开。他的眼里闪过片刻的惊愕与歉疚,我立刻跪下,埋头伏在地上口口声声皆是罪该万死……
“媚娘,别这样……”他的声音可怜,一如既往地惹人心疼。
他上前扶我起身。我继续用请罪掩饰此刻的慌乱,头脑里飞快地分析眼前的局面,稚奴是晋王?东宫谋反?我喜爱稚奴?我在押注新皇……一瞬电光火石,答案呼之欲出。
我紧紧攥住他的袖子,再抬头望他时眼中已噙满了泪水,“晋王殿下,留称心一条命吧。他……他还有用,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皇九子李治,生于贞观二年,长孙文德皇后幼子,贞观五年册封晋王。圣上唯一亲自鞠养的皇子,由是特深宠异,唤幼时贱名作稚奴。
太子谋逆案的风波不止,不断有人或被牵扯或主动投身,不断下场搅浑这摊水。似乎水越浑,越有机会浑水摸鱼。其中最得意的是魏王李泰,他也是长孙皇后所出。先前陛下出巡就喜欢把太子留下监国,而把魏王带在身边,如今太子倒了,无论立嫡立长都该轮到他了。他甚至频频跑到圣上面前献宝,伤心哀叹“大哥糊涂啊!同室操戈不仅伤了父皇的心,儿子听说小弟也吓得不轻,夜夜梦魇。天家骨肉何至于此?”他又道,“大哥和我、稚奴一母同胞,手足情深。若是儿子做太子,百年之后宁肯舍弃自己的儿子也要把皇位传给稚奴!”
可没过几日,宫里又传出晋王病了的消息。李治半夜赤着脚披头散发闯进圣上的寝殿。他面无血色、神情憔悴,一见到圣上便如幼童时一般扑进父亲怀里嘤嘤哭泣。无论圣上怎么问李治都不说缘由,只是一个劲儿地说王府里有鬼,他害怕极了!要搬回宫中与父亲同住。
自李治搬进圣上的寝宫后,徐惠不便再前去侍奉,我自搬枕席住进了徐惠宫里。我们躺在一起看星星,我透过星光凝视着她,“徐姐姐!”
“嗯?”
“没什么。”我悄悄牵过她的手。没什么,我们会在宫里好好的生活下去。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保护徐惠,我有能力护住她,无论今上日后是否安在。
又几日,风声突然变紧了。徐惠伴驾后回来告诉我,事情已经闹到越发不可开交的地步。圣上再三查问晋王府的人,终于有忠仆耐不住李治的严令,揭发了魏王的行径。原来太子被幽禁后,魏王曾去晋王府上威胁他,“小弟,你历来和元昌友善,如今元昌已被处死,你难道就不担心自己的脑袋?”李元昌是高祖皇帝幼子,年纪与子侄辈的太子相仿,因参与太子兵变已经被圣上赐死。自魏王离开晋王府后,李治终日惶恐不安,才最终做出了夜闯宫门的失仪之举。
此后,圣上去探望被囚禁的废太子。李承乾跪在父亲脚边哭诉,“父皇,儿臣既为太子,还有何求?皆因李泰暗算,儿臣才不得不与朝臣谋求自安之术,没想到被竖子教唆,撺掇我犯上作乱。今天父皇要是立李泰为太子,就是跳进他的圈套了啊,父皇!”至此,魏王的真面目暴露,圣上慈父心肠不禁老泪纵横。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称心已经按我的吩咐在见废太子时传话,李治答应送称心出宫。
宫中幽暗的小道,我亲自送称心。他小小的身躯向我拜别,“武姐姐,称心走了,你多保重。称心永远会记得你的救命之恩,会在宫外日日夜夜为你和晋王殿下祈福的。”他哽咽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没有半点要登车离开的意思。
我知道他现在心中所想,苦笑道,“快走吧,太子的事,不是我们这些人能碰的。”
称心带着哭腔,“我知道,我这样低贱的人能陪在太子殿下身边……武姐姐,我能够苟全不敢再有妄想,我只是想知道……他,他最后会怎么样?他能活着吗?”
我不敢答,我并不了解当今圣上。“虎毒不食子。你且去吧,圣上会怜惜自己的儿子。”我只能这么安慰他。我站在夕阳里目送载着称心的马车蹬蹬远行,听说称心入宫前是个杂耍艺人,有一门手艺在,以后他也会过得很好吧。
“称心曾是废太子的红人,出了宫也并不一定能保全性命。”李治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旁。
“我只答应称心保他出宫,并没有能力护他一世周全。出宫后,生死都是他命数。”我一时悲从中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媚娘,你怎么了?”
我哀婉道,“兔子狐悲,物伤其类。称心只是个男宠,并不懂朝堂之事。大殿下是太子时,他虽然受宠却被人看不起;大殿下被废,他还要无辜受牵连有性命之忧。殿下也会这么对媚娘吗?”
李治急忙拥我入怀,连声道,“不,不会的,稚奴珍爱媚娘,定不负卿。”
我依偎在他怀中,贪恋他的温度,“我与殿下欢好始终见不得天日,名分上我终归是你的庶母。像我这样低微的宫人,不过是从陛下手中的玩物成了殿下手中的玩物。”
“媚娘怎么突然落俗了,你说过名声是最不值钱的。媚娘胆识谋略过人,屈居闺阁中而知天下事,我从没有见过你这样果敢多智的奇女子。我,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媚娘,我会对你很好的。”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我抬头,执手相看已是泪眼盈盈。我拿定主意,要赌这一把。
夜色渐起,我们一起走在太极宫巨大的阴影里。他送我回后宫,好像在送我回家。到了门口,我牵住李治的衣角不让离开,“殿下,媚娘有礼物要送给殿下。”关上门,撒着娇把他拉到了书桌前。我从锦盒里捧出精心存放的诗作《如意娘》。
李治接过情诗,只见我羞红了脸躲在了一边,故意轻声吟咏,“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念罢,他深情望向我,眼中又似闪着泪光。
我知道他惯会装可怜,心中不以为意,口中却情真意切道,“这是媚娘初识殿下后不久所作,今日将诗文交付给殿下,也把媚娘的心一齐给殿下。他日陛下荣登九五可不能忘了今日之言!媚娘只是后宫中一个弱女子,纵有翻天的本事,也抵不过眼下在宫中无依无靠。媚娘能依靠的只有殿下!”
“若我李治命中有九五之数,必定与媚娘携手共赏天下。”情到浓时,他信誓旦旦。
我动情道,“殿下,君不负我,我不负君。殿下,”我唤他,说出了我的主意。“近来陛下病重,我已经上书请愿,前往翠微宫为陛下侍疾。”
“你,为何?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嘛。若是你到了父皇身边,我们再相见便不能像如今这般自在了。媚娘还在生气?怪我没有早告知身份。”
我上手整理他的衣襟,一边道,“媚娘真心喜爱稚奴,并不曾因为稚奴是什么身份,怎么会为这点小事生气?我说过,你是我的男人,只要你是我的男人就够了。虽然殿下离储君只有一步之遥,但眼下仍需忍耐。即使立储后,也仍要处处留心。殿下,史书上平安登基为帝的太子并不多,何况我们的陛下是位强势的圣主明君。”
李治眼眸一凝,“你要做什么?”
我走到厅前笑着跪下,单膝跪地仰望着眼前的男人,双手“啪”的一合,抱拳行军礼道,“媚娘现在做不了殿下的妻子,但媚娘愿做殿下的袍泽。媚娘在陛下身边服侍,便是殿下的眼、殿下的刀,媚娘愿为马前卒,为殿下荡平前路荆棘。”
李治震惊地看着我,他眼中燃烧着太阳,又须臾化作了似水柔情的月光,充斥着怜爱与感慨……
这是贞观十七年,这一年太宗朝的夺嫡落幕。废太子李承乾废为庶民,流放黔州。魏王李泰降为顺阳郡王,安置均州。晋王李治册立为皇太子。
这一年,我放弃恬淡自在的生活,自愿入翠微宫侍奉圣驾。作为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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