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下去

　　一瞬间，他觉得屋里很安静。安静的让人心慌。

　　她在这份安静里，一把扯过他手里的书用力的扔出了工棚。他看见那几本书落在被倒满了水的地面上，干净的书面立刻就被打脏了。

　　他抬眼看她，她一双眼里全是愤怒。她狠狠的瞪着他，说：你这个懦夫！

　　她提包就要走人，他动作利索的拉着她，说道：滟滟，我错了我错了。别走，别走。

　　她被他箍在怀里，挣脱不得。气得哭，她一哭，他就慌。凑上去吻她眼泪，顺着脸颊挪到唇上。

　　她用头撞开他，哭着说：你太过分了。我要跟你说多少次，你才明白。你到底知不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呀？我看不起农民工？我爸是农民工！他当了二十多年农民工！我是农民工养大的，我看不起农民工？你太特么搞笑了。可是，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在家的感受。我们一年才见上那么几次，陌生的我都不敢跟他撒娇，也不会跟他说想他。他为了养活一家人，身上有多少伤？累的，在工地上磕的绊的，每一道，都让他还没老就吃尽了身上的苦。我为什么读书？从我懂事他就抱着我说，一定要读书，不然就只能跟爸爸妈妈一样。苏润，我爸养了我二十年，在外面风吹日晒，就为了不让我过他过的日子。苏润，你这样，我爸会同意吗？他会把他养了二十多年的闺女给你，然后让你去重复他的人生？你他么做梦，他二话不说打死你。

　　你是农民工不是农民工，我都无所谓。可我不是为了你一个人活的，我有家人的，你要我为了你跟家里决裂吗？那你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去上夜校，去给自己找一个更好的平台。明明可以提前预防准备的事为什么就不能去做？！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发这么大火，称得上歇斯底里。也许，她心里也有很多压力，累积到今天也爆发了。

　　她站直身，推开他。抚顺她的头发，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冷冷的看他：去不去是你的事，你要真不乐意我也不可能拿刀抵着你去。

　　说完，背着包自己踩着夜色离开。他怔怔的站在棚里，突然想到，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他为什么不追上去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要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他为什么不追上去。因为他害怕，她说的话，每句话都是真的。

　　他们之间的路，从来就不平坦，也不可能平坦。这不是他对她好就可以的，她有家人，她爱她的家人，她的家人也爱她。

　　这份爱，是他们路上最大也无法忽视的障碍。他在那一刻，怀疑自己。他能跨过那道障碍吗？

　　他们吵架了，那天她走后就没有再来过，电话也没有打过一个。

　　他试着打过去几个，她冷冷的说几句就挂断了。

　　他看着他从污水里捡回来的书，狼狈的耷拉在桌上，再也不复整洁。

　　第二天，他就抱着书去书页上写的夜校上课了。

　　在很久以前，他也想过变大变强。可是这两年在外地的工作，每个月拿到的那份还可以的工资，和她安心的相随。让他那份躁动的心渐渐安静，他有点安于现状了，有点认命了……

　　她的喝斥让他清醒，他眼前的平静是偷来的，以他现在的能力在某一天他也守不住。

　　他坐在那间坐满了各个年龄层的人，讲台上的老师是个年轻的女人。说话风趣，引经据典显出了渊博的知识。

　　他上了几天的课，发现自己的知识贫瘠得让他脸红。出过几次洋相，他羞愧的时候总会想起她愤怒的眼睛。

　　他想，他明白她了。

　　她曾说：知识改变命运这个东西你信不信无所谓，可人多点知识是优势。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能不是你的，惟有你学进脑子里的知识是你的，谁都偷不走。

　　总有一天，你会走到更广阔的世界。在那里，你可能什么都没有。如果你有知识，至少你不会觉得羞愧。相反，如果你没有，你会发觉自己是多么渺小，谁都不会把你当回事。你会因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的。

　　下课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他拿出手机给她发一条短信：老师讲课很好，但我有一些听不懂。我想你了，你还在生气吗？

　　隔天的下午，在阔别了一周之后。她再次踏进了狭窄的工棚。背着她的帆布包，在夕阳下慢腾腾的走来。

　　工友们见着她，大声取笑：哎哟，妹子，你们这架吵的不小啊，你都一周没来看我们了。我们小苏天天倚在工地门口，脖子伸的老长都快成望妻石了，总算是把你盼来了。

　　她冲开玩笑的人明媚一笑，眼睛直直的向他看来。

　　两个人都没有提那次吵架，面对面时，冲对方一笑，就此翻过。

　　他们又开始了以前的补课生涯，她讲他听。

　　等到她走后，有一次工友在昏暗的工棚里看着他，吐一口烟，羡慕的说道：你小子好运气，这姑娘真不错。一心为你，我想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得跟你说再见了。

　　他笑笑，说：张哥你说什么呢，嫂子在家给你把家照得好好的，那不是好？

　　工友倚着简陋的隔板说：不一样的，小子。当年我要能遇到这么一姑娘，说不定今天不知谁在哪间豪宅呢。你小子，惜福吧。

　　他在夜色里咧嘴笑。

　　工友接着说：人哪，很容易认命，又很容易躁动。你认命的时候她会提醒你，打醒你。告诉你，你要往前走。并且她会陪着你去争去闯。你躁动时她就给你泼冷水，让你时刻保持清醒。无论你是富是贵，她都会跟着你。这种好，跟你嫂子是不一样的。

　　他坐在关了灯的工棚里，躺下。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沉思着睡去。

　　白天，他忙着上班。下班后他赶去夜校，认真听课做笔记。到了周末，她会来给他补课或者带他去学校图书馆。

　　整整一年，风雨无阻。他看完了她们学校的图书馆，又转向这个城市的图书馆。

　　当她知道他过目不忘的记忆时，她不满的拗他：哎，真不公平。这么好的记忆差点就给你浪费掉了。

　　他笑笑，没觉得这有什么好。

　　他的记忆是比常人好一点，这个在他小的时候就发现了。那时候，他爸爸还揽着他说：今后我儿子那肯定是个大科学家大作家！

　　他没能成为大科学家，也没能成为大作家。而这些，他父亲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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