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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
拍毕业照的那天清晨,阳光格外慷慨,澄澈得如同被水洗过,将校园里的一切——葱郁的梧桐树叶、红砖的教学楼、光洁的玻璃窗、少年少女们崭新的校服——都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空气里浮动着青草、泥土和一种名为“告别”的清新气息。摄影师指挥着大家按班级、按身高排成整齐的队列,背景是爬满常春藤的图书馆外墙。
顾星河站在第三排靠边的位置,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穿过前面闹哄哄的两排同学,追随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叶知秋站在女生队列的前排。今天,她破天荒地在她乌黑柔顺的马尾辫上,系了一个小巧精致的墨绿色缎带蝴蝶结。那结扣打得非常精巧,缎带的光泽在晨风中微微颤动,像一只欲振翅飞走的蝶翼,折射出细碎而夺目的流光。那抹沉静的墨绿,在她素净的校服和乌发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别致,透着一丝难得的、精心修饰过的意味。顾星河看得有些出神,以至于摄影师拿着喇叭反复提醒:“第三排左边第二位男生!顾星河同学!看镜头!整理一下你的领结!太歪了!” 他才猛地回神,在周围同学善意的哄笑声中,手忙脚乱地去扶正自己那歪斜了整整45度角的领结,脸上腾起一阵热意。那滑稽的领结,成了毕业照上一个无声的、关于心不在焉的注脚。
当摄影师终于喊出“茄子!”,刺眼的闪光灯亮起,定格了青春洋溢的笑脸和即将散场的时光。人群像退潮般散开,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合影、交换纪念册、嬉笑打闹,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感伤与对未来的憧憬。
“写句祝福吧。” 一个清泠的声音在身旁响起。顾星河转过身,看见叶知秋走到他面前,递来一本崭新的、深蓝色硬壳封面的毕业纪念册。她的指尖还沾着一点未干的钢笔墨水,像一枚小小的、深蓝色的星点印记,落在白皙的指腹上。
顾星河接过那沉甸甸的册子,封皮是细腻的皮革质感,带着新书的油墨香。他翻到属于他的那一页。洁白的纸页摊开着,像一片等待开垦的、纯净无暇的雪地。页眉印着“临别赠言”几个烫金小字。他握着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的喧闹声似乎被隔绝在外。
写什么?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沉重得无法倾泻。
写“前程似锦”?太官方,太苍白。
写“保持联系”?显得轻飘,也带着不确定。
写那些藏在心底的、未曾言明的情愫?他没有这样的勇气,尤其在毕业这个充满变数的当口。
写关于帝都的失误?关于紫藤花下的相遇?关于学生会共事的点滴?关于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和未尽的乐章?似乎都太沉重,太私人,不适合落在这公开的纪念册上。
十分钟过去了。钢笔尖凝聚的墨水滴落,“啪嗒”一声,在洁白的纸页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圆点,像一滴无声的泪。那墨点迅速扩散,边缘变得毛茸茸的。顾星河看着那个墨点,仿佛看到了自己此刻纷乱无措的心绪。最终,他放弃了所有华丽的辞藻和复杂的表达。他深吸一口气,在那片空白处,在那墨点的上方,郑重地、一笔一划地画下了一颗小小的、落在五线谱上的星星。那颗星孤零零的,线条却格外清晰、有力,仿佛凝聚了他所有的祝福和无声的期盼。它落在五线谱上,像是一个未完成的音符,一个没有声音的旋律,一个只属于他们之间音乐密码的留白。
深夜,台灯昏黄的光晕如同一个温暖的茧,笼罩着书桌。喧嚣的毕业日已经过去,家里一片寂静。顾星河打着手电筒,几乎要把那本属于叶知秋的毕业纪念册盯穿。他翻来覆去地研究叶知秋留给他的那一页留言。
在她那娟秀工整的字迹下方,并非寻常的祝福语,而是画着一个精巧细致的钢琴键盘图案。键盘的线条流畅,黑白键分明。奇特的是,其中几个特定的琴键上,用极浅的、几乎与纸张同色的铅笔做了微小的标记——一个小小的“X”,不仔细看,甚至会被忽略过去。这些标记的位置似乎并非随意:中央C(C4),它上方的E(E4),G(G4),再上方的A(A4),然后是一个更低的A(A3),接着是C(C4),最后是一个被标记了降号的B(B??3)。
顾星河的心跳开始加速。他拿出直尺和铅笔,按照标记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琴键代表的音符在五线谱纸上连缀起来。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旋律渐渐清晰——
“C - E - G - A | A - C | B??”
是贝多芬那首脍炙人口的《致爱丽丝》(Für Elise)开头的经典旋律!轻快、优美、带着一丝天真的甜蜜。顾星河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仿佛听到了那熟悉的音符在耳边响起。
然而,当他连到最后一个音符时,笔尖猛地顿住,心也随之一沉。
那个本该是明朗的、结束性的、回到主音上的“E”音,被那个小小的铅笔降号标记(??)修改了!
这个细微的改变,这个被强行降低的半音,瞬间让整个原本温馨、流畅的乐句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忧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原本完美的终止式被打破,旋律停在一个悬而未决、带着轻微不和谐感的小二度音程上(A4 到 B??3)。它不再是一个圆满的结束,而像一声未完成的叹息,一个欲言又止的停顿,一个带着遗憾和无限可能的问号。像一个故事讲到了最甜蜜处,却突然被掐断了喉咙,留下无尽的遐想和怅惘。
“降B”这个音符,像一个沉重的砝码,压在了顾星河的心上。它意味着什么?是毕业离别的忧伤?是对未来的不确定?还是……某种更深沉的、无法诉之于口的遗憾?他凝视着那个被修改的音符,仿佛看到了叶知秋在画下它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犹豫的指尖。这小小的改动,比千言万语更复杂,更耐人寻味。
而叶知秋也永远不会知道,她当年在毕业典礼喧嚣的间隙,随手夹进顾星河那本普通纪念册里的那片紫藤花瓣,被他如何珍重地保存了下来。那是一片形状完整、颜色尚算鲜嫩的淡紫色花瓣。他小心地将它从书页中取出,放在吸水的厚书中压平、干燥。几天后,它变成了一枚薄如蝉翼、脉络清晰的淡紫色标本。他找出了父亲留给他的一块老式怀表,黄铜外壳已经有些磨损,但走时依然精准。他拧开表盖,在表盖内侧那层薄薄的绒布衬垫下,有一个极其隐秘的夹层。他将那枚承载着暮春气息和无声情谊的紫藤花瓣标本,郑重地放了进去,再小心翼翼地合上表盖。
“咔哒。”
怀表合拢的轻响,仿佛也合拢了一段时光。
这枚带着暮春湿气、紫藤淡香的花瓣,就这样伴随着怀表清脆的、永不停歇的滴答声,无声地走过了他整个兵荒马乱、充满思念与奋斗的青春时代。每一次打开怀表,看到那抹凝固的淡紫,仿佛就能闻到那个雨季的气息,看到那个系着墨绿蝴蝶结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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