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的王冠

作者:十七号月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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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别之夜


      晓慧姐的哭声,像一根细细的、绷紧的丝线,缠绕在死寂山林浓重的黑暗里,时断时续,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濒临崩溃的呜咽。那声音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它承载着家园顷刻覆灭的惊骇、父亲生死未卜的焦灼,以及被最深信任之人无情背叛的、噬心蚀骨的痛苦。我和江月蜷缩在她身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我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觉语言在此刻是如此苍白无力。“别哭了”、“会好的”……这些空洞的安慰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我们刚刚失去了可能是最后的庇护所,目睹了熟悉的村庄在火光与爆炸中沉寂,李叔那决然赴死的背影像烙铁一样烫在心底。任何言语都无法填补这巨大的、黑洞般的绝望。

      江月的情况更糟。她从枪响那一刻起,就好像灵魂被抽走了一部分。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虚空,身体僵硬,任由我们拉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奔逃。过度的惊吓封闭了她的感知,她像一具失去牵引的木偶,只剩下最基本的、跟随的本能。

      我们在黑暗中不知道奔跑了多久,直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肺部火辣辣地疼,晓慧姐才终于力竭,靠着一棵冰冷的树干滑坐下来,哭声渐渐变成了无声的流泪。山林里只剩下我们粗重的喘息和夜枭偶尔凄厉的啼叫。
      “晓慧姐……”我哑着嗓子,终于找到了一个不那么空洞的问题,“我们……要去哪里?”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我,眼神里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被一种强撑起来的意志力取代。她用力抹了把脸,沾满泥土和泪痕的脸颊显得格外狼狈,但声音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去……去一个地方。爸爸……爸爸之前告诉我的,一直往这个方向走,会有一个荒废了很多年的小镇。”

      “荒废的小镇?”我一愣,去那里做什么?那里能有什么?废墟?还是更深的绝望?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那里面有心乱如麻,也有一种对父亲指令不容置疑的遵从。“我也不知道去那里具体要做什么……但爸爸说,如果……如果有一天,靠山屯待不下去了,就往那个方向跑,去那个镇子。他说……那里或许有‘出路’。”

      出路?这个词像黑暗中微弱的一点星火,虽然遥远,却瞬间点燃了我几乎熄灭的希望。李叔不是一般人,他是退役军人,是民兵队长,他既然留下了这样的话,必然有他的深意。这不再是漫无目的的逃亡,而是有了一个模糊的、却真实存在的目标。

      “月月……”我转向妹妹,轻轻碰了碰她的手。她毫无反应,依旧呆呆地看着地面。

      晓慧姐也注意到了江月的异常,她挣扎着挪过来,把江月冰凉的小手捧在自己同样冰冷的手心里,低声呼唤:“月月,月月,看看姐姐……”
      江月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落在晓慧姐脸上,但那目光是散的,没有焦点。她微微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晓慧姐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把江月紧紧搂在怀里,像要用自己的体温唤醒她。“会好的……月月,会好的……姐姐在,哥哥在……”她反复说着,既是在安慰江月,也是在给自己打气。
      第一天,饥饿是最大的敌人。那点炒面在第一天下午就彻底告罄,我们只能靠喝冰冷的溪水勉强支撑。胃袋像一只被掏空的麻袋,不断收缩,发出痛苦的鸣叫。江月开始因为低血糖而脚步虚浮,几次差点栽倒。第二天,疲惫和寒冷成为了主题。我们的双脚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夜晚,我们挤在一个浅浅的石缝里,听着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冷得牙齿打颤,根本无法入睡。晓慧姐把最厚的一件外衣裹在江月身上,自己则抱着枪,靠着石壁假寐,但我能看到她睫毛在不停颤抖,她根本不敢真正睡着。第三天,绝望开始蔓延。前方依旧是望不到头的山峦,妹妹的状态越来越差,而我们的体力已濒临极限。晓慧姐的嘴唇干裂出血,眼神却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苗,她几乎是用意志力拖着我们前进,时不时停下来,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重复着李叔的话:“去镇子……那里有出路……” 这句话成了我们唯一的精神支柱。

      接下来的三天,是我们生命中最漫长、最艰难的三天。我们不敢走明显的山路,只能在密林和崎岖的山脊上穿行。饿了,就啃几口匆忙带出来的、已经又干又硬的炒面疙瘩;渴了,就寻找山涧溪流,趴下去直接喝冰冷的山水;累了,就找个背风的岩石缝隙或者灌木丛,三个人挤在一起,短暂地休息一两个小时。晓慧姐几乎不眠不休,她既要辨别方向,又要照顾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江月,还要时刻警惕身后的追兵和山林里未知的危险。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出血口,只有那双紧握着步枪的手,依旧稳定而有力。

      她开始教我更多东西。如何通过苔藓辨别方向,如何寻找能吃的野果和嫩芽(虽然这个季节能找到的极少),如何通过鸟雀的惊飞判断远处是否有人。她甚至再次教我如何给那支半自动步枪上膛、退弹,如何更稳定地据枪,尽管我们弹药有限,一枪未发。我知道,她是在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是在把她所知道的、所有能增加生存几率的知识,强行灌输给我。
      江月依旧呆呆傻傻,大部分时间需要我和晓慧姐轮流搀扶甚至背负才能前进。她偶尔会清醒片刻,眼神里恢复一丝神采,低声叫一句“哥哥”或“晓慧姐”,但很快又会陷入那种封闭的状态。看着她这个样子,我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第三天夜里,我们翻过了不知道第几座山头,每个人都到了极限。月亮被浓云遮蔽,只有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山峦狰狞的轮廓。我们找到一处背阴的、长满半人高枯草和灌木的干涸山沟,晓慧姐实在撑不住了,哑着嗓子说:“在这里……歇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们几乎是瘫倒在冰冷的沟底,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搂着江月,能感觉到她细微的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晓慧姐靠在一块石头旁,抱着枪,眼睛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浓墨般的黑暗。

      死一样的寂静。只有风穿过山沟,吹动枯草发出的“沙沙”声。

      然而,就在我们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先是侧面的山梁上,出现了一点晃动的光斑,像是手电筒。紧接着,几乎是同时,前面、后面,甚至我们刚刚下来的那个方向,都出现了晃动的光点!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几十个,上百个!它们像鬼火一样,在黑暗中快速移动,并且……正在向我们所在的山沟合拢!

      我们被包围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几乎停止跳动。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心脏先是漏跳一拍,随即像发疯的鼓点一样猛烈敲击着胸腔,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冰凉。那些光点不是幻觉,它们非常有组织,彼此呼应,像一张正在收紧的死亡之网。我甚至能隐约听到随风飘来的、压低的交谈声和皮靴踩过碎石的声音。他们离得如此之近,近得仿佛能闻到他们身上烟草和钢铁的气息。我们三人像被冻僵的兔子,僵在原地,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巨大的恐惧感并非来自声音,而是来自这种无声合拢的、精准的压迫感。我们不是遇到了散兵游勇,而是落进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里。

      晓慧姐猛地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风!她一把抄起身边的步枪,手指下意识地放在了扳机护圈上,眼神锐利如刀,快速环视四周那些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的光点。她的胸口剧烈起伏,脸上血色尽褪,但那眼神里,除了最初的惊骇,迅速燃起了一种绝望到极致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她只用了不到三秒钟的时间扫视环境,然后,她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转过身,蹲到我面前。她的动作快得不容置疑,一把将那支小巧的黑色手枪和两个沉甸甸的弹夹塞进我手里,那金属的冰冷触感让我一颤。

      “小辰!”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钢铁一样坚硬,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命令,“听着!你们……你们两个,绝对不能被他们抓住!无论如何,活下去!听到没有!活下去!”

      我懵了,下意识地抓紧了手枪,想问她要去哪里。但她没有给我任何提问的机会。她用力推了我和江月一把,将我们死死按进沟底最茂密的一丛枯草和荆棘后面。“藏好!不许出声!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准出来!不准!”她盯着我的眼睛,那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严厉,甚至带着一丝哀求。

      我刚想从草丛缝隙里探出头,再看她一眼,问她一句。她却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身上,无声,却充满了“闭嘴!服从!”的严厉警告。

      我僵住了,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下一刻,她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没有再看我们一眼,像一头矫健的母豹,沿着山沟,向着与我们藏身之处相反的方向,疾速跑了出去!她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个起落,就拉开了几十米的距离。

      然后——

      “砰!砰!砰!”

      清脆的枪声猛然划破了寂静的山谷!是晓慧姐!她在远处朝着那些灯光最密集的方向开火了!枪口喷出的火焰在黑暗中一闪即逝,像绝望的呐喊。

      “在那边!”
      “抓住她!”
      “别让她跑了!”

      嘈杂的、带着各种口音的呼喝声顿时从四面八方响起。原本分散搜索的光柱,瞬间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齐刷刷地转向了枪声传来的方向,迅速合围过去。脚步声、树枝折断声、拉动枪栓的声音乱成一片。
      我死死捂住江月的嘴,把她颤抖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自己则透过枯草的缝隙,心脏狂跳地看着外面。甚至有两个穿着深色衣服、端着枪的人,就从我们藏身的草丛边缘不到五米的地方快步跑过,他们的注意力完全被远处的枪声和同伴的呼喊吸引,只顾着合围,丝毫没有察觉到近在咫尺的我们。

      枪声很快变得稀疏,然后彻底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清晰的、带着胜利和残忍意味的喧哗。

      我知道,晓慧姐……她被抓住了。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让我几乎要冲出去。但手里冰冷的手枪和晓慧姐那最后的、严厉到近乎哀求的眼神,像枷锁一样牢牢锁住了我。我不能……我不能让她的牺牲白费!

      我咬着牙,几乎将嘴唇咬出血。等到那些包围过去的人群注意力完全被中心的猎物吸引,嘈杂声都聚集在一点时,我拉起状态依旧浑噩的江月,用尽全身力气,沿着山沟陡峭的边坡,手脚并用地向上爬。荆棘划破了手和脸,泥土灌进了鞋子里,我们都顾不上了。
      爬上山坡,我们躲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这里视野稍好,能隐约看到下面山沟里晃动的人影和手电光柱圈出的一片区域。

      人群中,一个穿着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显得挺括的身影走了出来。是陈峰!

      他走到被围在中心的人影前,距离有点远,我看不清晓慧姐的脸,只能看到她被两个人反扭着胳膊,那支半自动步枪被扔在一边。

      陈峰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质问:“说!那两个小崽子藏哪儿去了?!”

      晓慧姐没有回答。她似乎挣扎了一下,换来了更用力的钳制。

      陈峰逼近一步,声音更冷:“李晓慧,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告诉我江辰和江月在哪儿!我可以考虑给你个痛快!”

      回应他的,是晓慧姐猛地抬起头,尽管看不清,我仿佛也能感受到她那充满仇恨和蔑视的目光。她啐了一口,用尽全身力气嘶声怒骂,骂声在山谷里回荡,虽然因为距离听不真切,但那决绝的、毫不妥协的意味,清晰地传递过来。
      陈峰似乎被激怒了,他冷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夜里显得格外阴森。他不再问话,而是转头对身边一个身材高大的手下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距离太远,我们一个字也听不清。

      只见那个手下点了点头,陈峰便不再看晓慧姐,转身走出了包围圈,背影冷漠。

      而那个得到指令的手下,面无表情地从腰间拔出了一把手枪,动作熟练地“咔嚓”一声上了膛,然后,在黑压压的人群注视下,在晓慧姐挺直的背影前,抬起了手臂,将乌黑的枪口,对准了她的后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瞪大了眼睛,呼吸停滞,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不……”一个极轻微、几乎不存在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挤出。

      “砰!”
      一声短促、沉闷、如同敲碎朽木的枪声,炸响在山谷之间!

      晓慧姐的身体猛地向前一躬,然后软软地倒了下去,像一朵骤然被折断的花,融入了脚下的黑暗之中。

      世界,在我眼前碎裂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声枪响在脑海里无限回荡。悲伤?已经不足以形容。那是一种心脏被生生挖走的剧痛,是一种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丝温暖和光明被彻底掐灭的、深入骨髓的冰冷。随之而来的,是如同火山喷发般无法抑制的、焚尽一切的怒火!对陈峰!对这些刽子手!对这个操蛋的世道!

      江月似乎也被这声枪响震得清醒了一丝,她身体剧烈地一颤,茫然地看向山下。

      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这疼痛让我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我不能喊,不能哭,甚至不能发出任何一点声音。晓慧姐用她的命,换来了我们此刻藏身于黑暗的机会。

      我最后看了一眼山下那片晃动着、似乎开始重新搜索的光点,强行扭过头,拉起眼神恢复了一丝惊惧、开始无声流泪的江月。

      “走!”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我们没有时间悲伤,没有资格停留。只有逃,向着那个李叔口中的、未知的荒废小镇,向着那渺茫的“出路”,拼命地逃下去。仇恨的种子,伴随着成长的剧痛,在这一刻,被晓慧姐的鲜血,深深地、永远地埋进了我心底最黑暗的土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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